婚事

  “啪”的一声轻响。
  韩嘉宜回过神, 忙低头去捡失手掉落的棋子, 却被二哥按住了手。
  “不行, 不行。”陆显神情严肃, “刚才说了, 落子无悔。”
  韩嘉宜忍不住分辩:“我这是棋子掉了而已, 不是我要走在这儿。”
  “不行不行。”陆显护着棋盘, “出尔反尔算什么大丈夫?”
  “我本来就不是……”
  陆晋见这两人笑闹,视线在两颗凑得很近的脑袋上凝滞了一瞬,轻咳一声。
  “哥。”陆显闻言抬头, 如同看到救兵一般,高声道,“哥, 你来的正好, 你评评理。”
  韩嘉宜也跟着去看大哥,然而目光甫一与他接触, 她就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你们先别闹。”陆晋声音低沉, “嘉宜你过来一下。”
  “啊?我吗?”韩嘉宜很意外, 她站起身, 向大哥走去, “大哥找我什么事?”
  两人在院子里站定,陆晋这才注意大概因为过年的缘故, 她今日穿的比平时要鲜艳许多。正当韶龄的她,越发显得端妍明媚。他定了定神, 取出太后所赠的红包:“给你。”
  “这……”韩嘉宜转了转眼珠, “大哥给我红包?”她当即敛衽行礼。
  陆晋微怔,继而轻笑。他摇摇头:“太后给的。”
  韩嘉宜行礼到一半儿,闻言动作一顿,顺势继续行完,才抬眸问:“太后?”
  “是啊。”陆晋点头,“今日进宫,太后特意提起了你,还托我把这个给你。”
  “真的吗?”韩嘉宜诧异之余,又有些欢喜,“太后提起我,都说什么了?”
  她很清楚,太后提起她,多半是提起澹台公子,而不是她韩嘉宜这个人。不过,太后喜欢她的书,这一点还是很让她高兴的。
  陆晋看她欢喜,心里也舒坦几分,轻笑:“自然是夸你聪明伶俐,又问你《宋师案》何时出第四部,还叮嘱我,等哪天得了空,再带你进宫去一趟。”
  “是吗?”韩嘉宜初时犹带笑容,待听到《宋师案》的第四部,她笑意瞬间消失不见。她摇了摇头,“不写了,《宋师案》没有第四部了。”
  “为什么不写?”陆晋有点不解。
  “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啊,写了三部已经不少了。而且……”韩嘉宜说到这里,瞧了他一眼,小声嘀咕,“当初不是你说的,刑讯审判部分不合理么?”
  陆晋微愕:“我不是……”
  他心说,我那时并不知道澹台公子是你。再者,看了《宋师案》的第三部后,也承认了你的进步。
  韩嘉宜则又灿然一笑:“我现在要写别的故事啦,不能一辈子只写《宋师案》啊。至于太后的红包……”她有些苦恼的样子,又将红包递还给大哥:“我既然近来不想写第四部,是不是不该收?”
  陆晋轻嗤一声,不以为然:“太后给你这个,又不是为了催你写,只是因为你是她喜欢的晚辈。我半个话本都没写过,她不也年年给我发么?”
  “这又不一样……”韩嘉宜心说,你是她亲手养大的外孙,和我的情况全然不同。
  陆晋黑眸幽深,轻声道:“收下吧,她是真的很喜欢你。”
  在他的印象中,太后名义上的孙辈很多,但真正能入得她眼的并不多。嘉宜和她无亲无故,仅仅见了一面,她就为嘉宜准备了红包,可见是很喜欢嘉宜了。
  “哦。”韩嘉宜应一声,接过来。她将红包放入袖袋,想了想,又冲皇宫的方向遥遥施了一礼,权且当做是拜谢太后了。
  不过至于太后提出的进宫,她自己肯定是不想的。有了明月郡主那件事以后,她越发觉得皇宫危险。虽然太后的确很慈爱。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一声轻咳。
  韩嘉宜循声望去,见母亲沈氏站在不远处,正定定地看着他们。她忽的有些心虚,轻轻叫了一声:“娘。”便朝母亲走了过去。
  沈氏视线在女儿和继子身上逡巡,她轻轻“嗯”了一声:“收拾一下,要用膳了。”
  饭后沈氏留女儿说话,也无旁人在侧。沈氏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我瞧着你近来不怕世子了?”
  “啊?”韩嘉宜心头一跳,第一反应竟是,莫非娘知道了她那个梦?然而不过是一瞬之间,她就摇头,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梦里发生什么,只有自己知道。娘不可能窥得她的梦境。
  于是她极其自然回道,“是啊,不怕了。”
  怕母亲多想,她甚至还解释了几句:“娘,当初你跟我说,让我多亲近大哥。即使怕他,也别表现出来。那段时间,我不是有危险,很害怕吗?大哥一直帮我。我觉得大哥还挺好的,外冷内热,所以,一点都不怕他了。”
  不仅不怕,还竟然胆大到做那种梦了。
  沈氏点头:“我瞧着也是。”她对此颇为欣慰:“你大哥是侯府世子,又在锦衣卫当差。这家里以后肯定是由他做主。你们走得近一些,日后对你没有坏处。”
  韩嘉宜心不在焉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沈氏缓缓吸了口气,悄悄塞给女儿一物:“这个你拿着。”
  “啊?”韩嘉宜定睛一瞧,不由低呼出声,“娘!”
  娘给她的一沓薄薄的纸,有银票,有房契,也有地契。
  沈氏轻声道:“这是你长大后在娘身边过的第一个新年,娘该给你点什么。你留着傍身吧。”
  “娘,我有钱。”韩嘉宜连连推辞。而且,她也有赚钱的本事。
  “嘉宜,你有是你的,我给的是我给的。钱再重,是压不死人的。”沈氏轻笑,极力往女儿手里塞,“收着吧。你别怕,这不是侯府的钱财,是娘自己的。”
  沈家也有些钱财,她当初在睢阳嫁给韩方时,陪嫁不少。后来她与韩方和离,带回了一些嫁妆。后来进京以后,那些嫁妆变卖掉,换成了银票与房契、地契,都攥在她自己手里。她在侯府没生下一男半女,一生所出也唯有嘉宜一人。
  当然要尽数留给她。
  韩嘉宜摆手:“不是这么说的。娘,我现在不到花钱的时候,而且,我有钱,我真的有钱。娘一下子给我这么多,就不怕我挥霍一空吗?”
  她心里很清楚,娘对她有种亏欠补偿的心理,不过她一时半会儿还真用不到这些钱。她轻轻抱了抱母亲:“娘要是真想给我,那娘就先自己收着。我小孩子家家的,没见过世面,怕管不好这些钱。”
  韩嘉宜抱着母亲撒娇了好一会儿,沈氏终于改变了主意。
  罢了,她先收着,反正将来都是给嘉宜的。早给晚给都一样,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不过说起“小孩子家家”,沈氏不由地想起一件事来。
  她今日进宫,遇见了东平公主。东平公主说起嘉宜许亲的事情,又说起平安郡王对嘉宜的欣赏。沈氏也不傻,当然能猜出东平公主言外之意。再一想那次嘉宜在崇光寺遇刺后,平安郡王还找了两个会武功的丫鬟想要保护嘉宜,似是更验证了这一点。
  在皇宫里,沈氏转了话题,不再提此事。但如果东平公主有心,她一次的逃避根本没什么用处。
  她想,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探一探嘉宜的口风。
  轻咳一声,沈氏问道:“嘉宜和平安郡王熟悉吗?”
  “平安郡王?”韩嘉宜略一迟疑,“认识,但不算熟悉。王爷和二哥是同窗好友,我跟着二哥,有幸见过王爷几次。哦,那回在崇光寺,还是他帮忙送咱们回来的。不过,熟悉嘛……”她犹豫了一下,摇头:“还真不算熟悉,总共也没见过几面。”
  沈氏沉吟:“原来如此。”
  “娘怎么忽然想起他了?”韩嘉宜问道。
  沈氏笑笑:“今天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出来时遇见了东平公主。公主夸了你几句,还说平安郡王也很赏识你……”
  韩嘉宜轻轻点头,如此倒也不奇怪。平安郡王就是书坊的大东家,他是挺欣赏澹台公子的。
  “那你呢?你瞧着郡王怎样?”沈氏尽量自然问道。
  “我吗?”韩嘉宜诧异地看了母亲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怎么样?”
  上一次这种类型的对话,发生在她与爹爹之间。她当时老老实实回答了对徐玉树的看法,没过多久,爹就口头同意了她和徐玉树的婚约。
  娘这次无缘由地提到平安郡王,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情况?
  她并不想和平安郡王有什么纠葛啊。
  沈氏见女儿不答,轻声询问:“是啊,你说你也见过他几次。那你瞧着,他这个人如何?”
  韩嘉宜心思转了几转,很快有了主意。她故意皱眉,面显难色,也不回答,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到底怎么样?”沈氏不解,“你倒是说话啊。”
  重重叹了一口气,韩嘉宜环顾四周,仿佛是在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才小声说道:“娘,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可千万莫告诉旁人。”
  她如此神秘,也勾起了沈氏的好奇心。沈氏倾身凑近女儿,也压低了声音:“你说吧,娘不告诉旁人。”
  韩嘉宜咬了咬牙,一横心,缓缓说道:“我觉得吧,不是很好。我不大喜欢。”
  “啊?”沈氏微惊,“为什么?”
  平安郡王怎么会给嘉宜留下这样的印象?平安郡王年纪轻轻,虽身居高位,却毫无架子。他相貌不错,待人和善,又是郡王之尊,嘉宜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来?
  韩嘉宜在心里暗暗对郭越说声抱歉,继续说道:“是啊,反正就是觉得不好,不喜欢。”
  沈氏稳了稳心神:“为什么这样说?”
  韩嘉宜不慌不忙说道:“他刚见我,就叫我妹妹,轻浮。听二哥说,他在书院,学业还没二哥好,估计也不聪明……”
  她跟平安郡王不熟,说这番话时,不仅心虚,还说不出多少在点子上的。她此举只是想让母亲打消把她和平安郡王凑往一处的念头。
  事实上,她对平安郡王印象并不坏。二哥的好友,也帮过她,肯定不是坏人啊。他唯一让她心存芥蒂的也只有那一件事。
  当然,说起来也不能怪他,毕竟他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她到底心里有点不舒服,明明答应了她,却没做到,而且后来连半句解释都没有。不过这件事并不能详细地说给母亲知晓。因为一旦说出来,还会涉及她私下写书以及二哥开书坊等事。
  沈氏初时还以为是什么缘由,听女儿说了一会儿,也没听到说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反而是女儿有些孩子气的小任性。
  不过沈氏并不讨厌这种小任性,反而心里隐隐有些欢喜。在她看来,这证明女儿跟她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少。
  沈氏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只是因为这些吗?”
  “这些还不够?”韩嘉宜反问。
  沈氏摇头,心说,当然不够。不过似乎也证明了嘉宜对平安郡王确实没有一丁点心思。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很矛盾。平安郡王和继子陆显相熟,她对平安郡王并不陌生。若他只是普通后生,并非王爷之尊。那还好说,但他有王爷的身份,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嘉宜是睢阳韩家的女儿,长宁侯府的继女。这个身份,嫁给一个郡王,高攀太多了。作妾的话,委屈嘉宜。做正妻,只怕也不容易。
  不过平安郡王父母双亡,管他的只有一个姑姑。若真嫁给了他,倒不用担心婆媳相处问题。
  沈氏一时半会儿想了很多,说出口的却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都会有点小毛病,不是什么大事。王爷帮过咱们,咱们不是那种不懂知恩图报的人,自当心存感激。你方才那番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韩嘉宜“哦”了一声,看母亲神色也看不出什么。她心想,可能是想多了,娘不是试探她口风要给她订婚约。
  ——或许不是可能,而是事实。她和王爷,不管怎么说都不相配啊。
  韩嘉宜有些懊恼,最近是怎么了。先是梦到和大哥成亲,后是误以为娘想把她和平安郡王凑对。这一点都不像她,不能再这样了。
  沈氏也不过是探一探女儿的口风。毕竟东平公主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而且嘉宜还没及笄呢,想这些有点早了。
  于是沈氏便转了话题,说起其他的。
  比如陆显的学业、陆显的亲事,说着说着又说到陆晋身上去了:“宫里以前透过信儿出来,我们也不敢私下做主给世子定亲。他这样,你二哥也只能先不提亲事。对了,还有个静云。她也及笄了,也该相看人家了。”
  韩嘉宜心头一跳,心说,来了,又来了。又想起昨晚的梦了。
  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啊。
  她同母亲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很显然沈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想到她昨晚守岁,睡得少。沈氏不免心疼,轻声道:“我不闹你了,你回去歇会儿吧。”
  韩嘉宜应了一声,又同母亲说两句话,告辞离去。
  沈氏同女儿说起平安郡王时,东平公主也和来拜年的侄子提起了沈氏母女:“我听说那个小丫头,到今年五月就及笄了。你是怎么想的?”
  郭越不说话。
  东平公主又道:“我今天试了试沈夫人的口风。”
  “怎么说?”郭越忽然有了点精神,却见姑姑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莫名有些不自在:“姑姑!”
  “也没问出什么啊,我只问了她何时许亲,结果沈夫人说,心疼女儿,想多留几年,不考虑婚嫁的事情。”沈氏轻轻叹一口气,“那你可有的等了。”
  “不是,姑姑。”郭越解释,“我也不是,不是有那样的心思。我就是挺欣赏她……”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欣赏于她的才学,不过姑姑如果想帮他提亲的话,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心里还隐隐有点窃喜。毕竟她是个才华横溢的好姑娘,又是陆显的妹妹。就目前而言,她是他最有好感的姑娘了。
  东平公主难得见侄儿这般,她故意道:“没这样的心思啊,那就算了,由她将来及笄,许给别人好了。”
  郭越皱了皱眉:“姑姑,能成吗?”
  如果她是真正的侯府千金,那还好说一些。但毕竟是侯爷的继女,比亲女儿差了一层。
  “正妃不好成,侧妃还是容易的。”东平公主轻声道。
  郭越摇头:“只怕不妥。”
  侧妃,说难听些就是小妾。皇家的小妾虽与民间不同,可难保陆家不在意。陆显拿她当亲妹妹,如果她入了他后院,成了他的小妾。只怕陆显要与他疏远甚至是交恶。
  陆家应该不愿意她做小吧?
  东平公主也诧异:“莫非你想让她做正妃?”她皱眉想了想:“这有些难。我也不好出面张口。”
  韩嘉宜作为长宁侯的继女,这个身份着实有点尴尬。虽说律法规定,继女同亲女一样,也有人待的真如亲生女儿一般。可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嫡庶在现实中的待遇还有区别呢,何况是否亲生?
  可是,侄儿大概是真的喜欢。
  郭越比姑姑乐观得多,他念头转了几转,心想嘉宜妹妹如今受太后赏识,若真成了太后跟前的红人,那么自然做得郡王妃,谁敢有异议?
  韩嘉宜不知道这些。
  她昨夜做了梦,今天精神有些不济。本打算回去歇一会儿,偏巧陆显来找她,约她到街上去。
  韩嘉宜连连摆手:“不去不去。困呢,要补觉。”
  “谁在大年初一补觉?”陆显十分正经,“你没听人说吗?大年初一补觉,那一整年都会困。”
  韩嘉宜摇头:“还真没听说。”
  陆显一噎:“我不骗你,今天街上真的热闹。你来京城第一回过年,你不想看看京城的新年怎么样?我们乘马车去,车上能补觉。”
  韩嘉宜给他说的心动,犹豫了一瞬,终是点头:“好,那我得换身衣裳。”
  陆显自是应下。
  然而她刚换了衣裳,和二哥一起出门。刚至门口,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大哥陆晋。她下意识就往二哥身后躲,却听大哥沉声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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