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谁要亡我,我必灭他!

  每年安州在二月二龙头节都有诸多庆祝活动,今年晋国公在,更是隆而重之的盛会,听说今年二月二,不仅有女子参与的“花潮斗艳”,安州各家府邸的少爷们也要比试文武之艺,所以不仅各家闺秀卯足了劲儿要大出风头,少爷们最近也忙着寻西席,帮着做些绝妙好辞,好一鸣惊人,得晋国公青眼相加。太史阑觉得,大抵晋国公走之前,她们都没心思和她斗了。
  她因此觉得好无聊。
  于是没事就逛逛园子,想着容楚那家伙要滚蛋了,真是最近收到的最好的消息。
  她逛园子,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人们都远远躲着,怕一不小心掉湖了或者发疯了啥的。
  对面忽然来了一个人,一路分花拂叶,姿态比她还悠哉,和这满府的忙碌格格不入,太史阑一看,眼神柔和了些。
  是邰世涛。
  对这邰世兰可算是最亲的弟弟,邰府里对她最温暖的少年,太史阑态度也要好得多,“你怎么有空在这逛?”
  “姐姐。”邰世涛也很惊喜,笑呵呵摸了摸脑袋,“夫子说文武之艺,我现在学得也尽够了,现缺的就是阅历和眼界,这得行万里路,看天下景才能完满,倒不必在乎区区安州一个文武之会。”
  “少爷可是咱们安州第一神童,哪用得着像其余少爷一样临时抱佛脚。”他身边一个侍女抿唇娇笑。
  “墨荷,别这么说,兄弟们听了要笑话。”邰世涛呵斥一声,唇边犹带笑意,看模样很喜欢这个俏丽的侍女。
  太史阑看了那个叫墨荷的丫头一眼,直觉地不喜欢。穿着打扮比普通侍女更出挑也罢了,刚才那话可不是什么好话,是娇憨无心呢还是有意为之?何况她眼神闪烁,虽在笑,却一副心事重重模样,也就单纯的邰世涛看不出来罢了。
  不过太史阑一向不会为路人甲多费心思,她倒对邰世涛口中的“夫子”产生了兴趣,“你这夫子倒有几分见识。”
  “那是。”邰世涛笑得骄傲,随即脸一垮,“不过李夫子并不是我府中西席,是我在外头书馆遇见的先生,人是极好的,又儒雅,又博学,就是每年都要游历天下大半年,偶尔才来安州看看我。”他附到太史阑耳边,悄悄道,“我原本在兄弟中也是平平,都是得他指点才有今天呢。”
  太史阑看着他脸上崇拜光彩,心中一动,听起来那位李夫子倒像位山野高士,不过这样的人出现在安州,当真是机缘?邰世涛既然原先也资质平平,性子又不是十分出色,那当初又是凭什么得他青眼呢?
  “姐姐,我新得了一套好书,夫子赠我的,我还没来得及看,既然你在,咱们一起。”邰世涛拉着她袖子,献宝似地往他院子走。
  太史阑无可不可地随他走,眼角瞥到墨荷的脸色似乎变了变。
  一直进了邰世涛的院子,进门的时候,太史阑注意到墨荷让小厮都退了出去,她自己跟了进来。
  “姐姐。”邰世涛高兴地去书架上搬书,那套书用缎面盒子装着,纹饰古朴精美,一看就不是凡品,就是看起来有点重,邰世涛搬得有点吃力。
  太史阑正要上前帮手,一侧身,忽然看见了墨荷。
  这俏丽侍女,立在隔花门下,身姿僵硬,嘴唇紧咬,斑驳的日色映上她的脸,一片紧张的煞白。
  太史阑霍然转身。
  但已经迟了。
  墨荷忽然一抬手,打散自己的发髻,随即将衣裳一扯,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前肌肤,随即以一种少见的迅捷,猛地扑过来,撞翻了书桌上的笔架,哗啦啦一阵巨响。
  她扑在破碎的笔架上,声音刺耳惊心,“少爷!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把我卖到窑子里去!少爷,求求你!求求你!”
  邰世涛惊得半转身,维持住取书的姿势不动了,那书匣刚被抽出书架,微微向下倾斜。
  无人看见,有一片淡白细密的粉末,从书匣中散落,正冲着站在下方的邰世涛的口鼻。
  太史阑也没看见,她此时正站在邰世涛身边,眼见他惊得魂飞天外,怕那沉重的书匣掉下来砸到她的脚,便顺手将书匣往上一托,眼睛依旧盯着墨荷。
  书匣回归原位,合拢,那点粉末落在书架边缘,被风吹散。
  ……
  此刻,这不过一个小插曲,是否重要,或可看日后人生河流,会否因此落下一处暗礁,不过真正的浪潮翻涌,大戏迭生,还在眼前。
  “少爷!”墨荷声声凄唤,扑上来死死抓住邰世涛的脚踝,“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对我们的孩儿!”
  邰世涛瞪大眼睛,太史阑险些喷出来。
  太狗血了吧?
  墨荷一闹,她就反应过来,八成是邰世涛太优秀,邰家其余子弟怕被他压了风头,这是要下手抹黑他了,不过这法子……
  好吧,大户人家,这法子其实很合适。只是她不明白,墨荷要如何证明腹中孩子是邰世涛的呢?狗血的滴血认亲?
  刚才这四周还十分安静,此刻墨荷一闹,就好像天地觉醒,整个邰府又热闹起来了,隐约听得一堆人的脚步声,又往这边来了。
  可怜邰家老爷们,最近靴子底都被地皮磨破了。
  墨荷哭叫几声,确保外头来的人已经听见她的惨叫,立即毫不犹豫,头一低。
  “砰。”
  脑袋撞在梁柱上的声音很脆,太史阑一瞬间想到夏天熟爆了的西瓜。
  等她一低头,西瓜当真熟了。
  太史阑蹲下身,一探她呼吸,忍不住皱起眉头——原来还是有意料之外的事的,她猜得到过程,没猜到结局。墨荷竟然就这么爽快地寻死了。
  决心真大。
  又是“砰”一声,邰世涛也晕了。
  再“砰”一声,门被及时地踹开了。
  三声几乎同时发生,电光火石一瞬间,太史阑只来得及做一件事。
  她将袖子里的人间刺,金色的刺尖,刺入了墨荷的脉门。
  “涛儿!”冲进门来的人,怒吼声惊天动地。
  安州总管,邰家家主邰柏,在外面听见墨荷的惨叫已经脸色铁青,等他匆匆赶到,一眼看见墨荷尸横就地,散开的衣襟还可以看见处处淤痕,顿时怒气便如洪潮,哗一下暴涌出来。
  他怒目盯着邰世涛,先是一挥手,一个婆子立即过去,摸了摸墨荷的肚子,随即默默对他点点头。
  邰柏浑身一震。
  “你这逆子……你这逆子……”他浑身颤抖,怒目盯着被他霹雳大喝震醒,还一片茫然的邰世涛,“给我拿下!”
  立即有膀大腰圆的小厮上来,胳膊一抄,拎小鸡一样拎起了邰世涛。
  “父亲!父亲!”邰世涛一眼看见墨荷尸体,险些再次晕去,但他拼命咬着下唇,支撑着不肯晕,凄声大叫,“不是我!不是我!她诬赖我!您听我说!您先听我说——”
  “你这畜生!”邰柏缩在一起的五官都似被怒气撑爆开,“你是不是要说你冤枉?墨荷是你贴身侍女,跟随你多年,好端端地要诬赖你?她都以死明志了,你还敢赖?”
  太史阑摸摸下巴——确实,这才是这个狗血的计策里,最阴毒最狠辣的地方,按说墨荷一死死无对证,似乎是个蠢招,但此刻“人赃俱获”,任谁都会对墨荷最后的话深信不疑——最大不过生死,有什么阴谋也要活着才能施展,她都以死指控了,还能有假?
  “爹爹!不是我!不是我!”邰世涛神情凄切,拼命挣扎,两个护卫纹丝不动,任他的指甲在书桌边抓裂,带着殷殷血迹脱落。
  邰柏微有震动,他身边一个面色白皙的少年却忽然幽幽道:“三哥哥,你那墨荷,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前阵子还和我的丫鬟悠儿说,你许诺她会扶她做姨娘,其实这也是件好事儿,你去求爹爹,万无不准,怎么就闹成这样……”他忧心忡忡叹一口气,“听兄弟一声劝,你还是认了吧,一个奴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这样抵赖着,反倒惹大伯伯更生气,何苦来?”
  “世成!”邰世涛一声怒吼,霍然转头死死盯着那白皙少年,“你胡扯!卑鄙!”
  邰世成冷笑一声,后退一步,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
  “你还有脸骂兄弟!”邰柏怒气更盛,狠狠一挥手,“拖出去!先拖出去打!打到他认为止!然后给我送回衮州庄子上去!我这辈子不要看见他!”
  “是!”两个护卫轰然应一声,拖着邰世涛就向外走,邰世涛挣扎着,抓桌子,抓椅子,抓一切可以攀附的东西,却绝望地发现,他什么都抓挠不着。
  一屋子人,无人说话,无人劝解,神情漠然的眼底,依稀可见跳动着幸灾乐祸的光。
  包括自己的亲人。
  小小少年,在这一刻忽然长大——明白世间至亲,原来也未必能予以依靠和信任。
  在无尽的愤怒和绝望里,少年忽然仰头大喊,“娘!姐姐!”
  “别叫了,一个死了,一个也快死了。”邰世成一脸诡笑,俯在邰世涛耳边,轻轻道。
  护卫将邰世涛拖到门边。
  一只手臂,忽然横在了护卫身前。
  太史阑的手。
  她一直等到现在才出手,一方面是等人间刺最后一刺回魂的效用发挥,一方面,是她要这天真少年,看清楚他的家人。
  她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但他还要在这里生存,如果始终这么天真无知,也许明年她就可以给他扫墓上青草。
  无情和攻击和冷漠的陷害,是人心造就的冰井,或深堕入渊,或破冰而出。
  没有第二条路。
  “世兰!”邰柏厉喝,“你让开!这不是你管的事!”
  “一群傻叉。”太史阑说。
  “……”
  没人听懂这话的饱满含义,都瞠目看着她。
  太史阑有点遗憾她的骂人没收到震撼效果,更加不高兴地一指地上,“人都没死,瞎咋呼什么?”
  众人回首,赫然看见,地上墨荷竟然睁开了眼睛。
  一时鸦雀无声。
  “没死又怎样?”邰世成冷笑,“难道能颠倒黑白?”
  太史阑不理他,拍拍墨荷的脸,“说话。”
  墨荷呻吟一声,虚弱地转过眼,看住了邰世成,邰世成脸色微微变了,随即冷笑一声。
  太史阑懒得看他一脸笃定的模样,倒是等下他的嘴脸要好好欣赏。
  “五少爷……”墨荷语气轻弱,却字字清晰,“……我听你的话栽赃给三少爷……你放过我的家人好么……”
  ……
  死寂般的静默。
  半晌之后,太史阑仰首,讥诮一笑,过去牵了邰世涛的手,两个护卫想拦,被太史阑冷冷一看,慌忙缩手。
  “世涛。”太史阑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你记住。便是亲戚家人,也难免重利、薄义、寡恩、偏狭,不堪依靠。你唯一能靠的,是足够勇敢的你自己。”
  邰世涛沉默,良久道:“姐姐教诲,世涛一生不忘。”
  他语气沉缓,面无表情,看来当真和太史阑有了几分相像,先前略有些佝偻的腰也终于挺直,小小少年,此刻满身风华。
  成长,有时或许得等时间慢渡,但更多时候,是在瞬间长大。
  原本一脸难堪,欲待移动脚步的邰柏,停住了脚,脸色发青。
  “就这群坏事都做不利落的草包,争什么魁首龙头?”太史阑牵着邰世涛,在一室或震惊或尴尬或惊恐的目光中,大步而去,留下声音琅琅,响彻天际。
  “谁要亡我,我必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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