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便他及时收住了笑容, 但甜珠还是看到了。知道他并没有生气, 或者说已经不生气了, 甜珠心下吐出了口气。
老老实实走过去, 甜珠站在他跟前笑。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过, 笑得似是个孩子似的。以前在燕州的时候, 她总觉得心中压抑得很, 便是跟他在一起,也不能真正喘口气来。这些日子在肃城,自由自在的, 没了束缚后,倒是过得十分潇洒。她此刻不是齐氏女,而他也非燕王之子, 他们站在一起, 勉强算是平等的吧……
“你怎么来这里了?”甜珠率先问他,倒是头回没有用敬称。
沈浥发现了, 没理会她脸上的笑, 依旧严肃着道:“看样子, 你在这里过得倒是开心。怎么, 不想回燕州去了?”
甜珠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来, 用半玩笑半感伤的语气说:“在燕州,我好像不是个受欢迎的人。我不是齐家的女儿, 又不能、当然也不想去徐家住,遥城我不能长久呆着, 侧妃娘娘倒是真心待我好的……可是我也明白, 王府有王府的为难,正如你有你的难处一样,每个人活着,不管身份地位多高,只要在这个世上还有所求,总归不能活得舒坦。”
“兔子被逼急了还会红眼呢,何况我是一头狼。”沈浥话说得隐晦,但态度已然十分明确了,他伸出手去搭在甜珠肩膀上,目光锐利却透着光:“如今唯一挡在你我面前的,就是曹太后的那道懿旨。如果曹太后已经不是曹太后,那么燕王也就不再是燕王。那道懿旨的威慑力,自然也不在。”
“你,你想做什么?”甜珠纵然知道他迟早是要造反的,但是知道是一回事,经历却是另外一回事。
沈浥抬头望望天,轻飘飘吐出几个字来:“也该反了。”
甜珠手抠着手站在他身边,悄悄抬眸看了他好几眼,最后鼓足勇气问:“是为了我吗?”
“你说什么?”沈浥笑起来,这回是真正笑了,却说,“就算没有你,我们父子也是迟早会反的。甜珠,我知你在想什么,你是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引来的这场生灵涂炭,且不说如今曹家当政如何猖狂,就算我不是清君侧为天下百姓讨公道,就算是自己想造反,那也与你无丝毫干系。自古以来,所谓的红颜祸水,不过是君王败了后找个女人扣个大帽子罢了。”
“甜珠,事成事败,都与你无关。”
“嗯,我知道了。”甜珠乖巧点头,自顾自蹭过去,挨着他说,“其实我也挺有用处的,你打仗,我在你军中做军医吧。这样的话,等你举事成功了,我是不是也算功臣?”
“算。”沈浥垂眸笑着,见她主动靠来,沈浥索性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来轻轻抱着,下巴抵着她头尖,声音轻轻在她耳边响起,却说着似是哄逗孩子般的话,“我家甜珠最懂事。”
甜珠被说得面红耳赤,却舍不得离开他。她也不说话,反正就靠在他怀里,贪婪地吮吸他身上特有的冷香。
不远处的假山后面,洪武负手而立,远远朝这边看来。不过也只是稍稍驻足了一小会儿,他就转身离开了。
……
沈浥在洪家住了两日,这两日,甜珠是几乎都呆在了洪家。沈浥跟洪武私下达成了合作,自此开始,洪武算是彻底投靠了燕州。有了洪家的助益,沈浥自是如虎添翼。
起事的事情耽误不得,沈浥办妥了肃城里的一切,便打算即刻回燕州去。
洪武亲自送沈浥到门口来,朝他承诺道:“齐姑娘留在这里放心吧,我洪门原是武馆,之前也开过镖局,武功高强的人不少。二王子办完了事情再回来接人,若是齐姑娘少一根头发,便拿我洪武处置。”
“洪爷言重了。”沈浥既然与洪武达成了合作,自然是万分信得过,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个道理他自然懂。再说,他是甜珠兄长,他又有什么放心不下?
“告辞。”沈浥冲洪武抱拳,而后利落翻身上马,他坐在高高大马上,垂眸看向侯勇秦栓道,“京城那边的事情,就拜托两位将军了,务必要护得住冯家每一个人。”
“是!”侯勇秦栓双双抱手应诺,秦栓拍拍胸脯,“若是事情办砸了,我秦栓提头来见。”
沈浥只轻轻点头,没再说这件事情。他目光越过众人朝后面看去,甜珠站在门口,身边跟着兜儿。甜珠见沈浥看过来,她使劲冲他笑,还朝他挥手。
沈浥没再多看一眼,怕再多看下去就舍不得走了,便只轻轻夹马肚子,扬鞭而去。
肃城本来就离燕州不远,沈浥又连夜赶路,第二天一早便到了燕州。沈浥到王府的时候,燕王沈禄正在书房看书,小厮才汇报完说是二爷求见,外面沈浥就已经自顾自大步走了进来。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沈禄撂下书,站起来,父子两个四目相视,各有气势。
沈禄既然那样打发了甜珠,自然做好了善后的准备。但是他却怎么也不会想到,沈浥会在肃城已经见到了甜珠,而且还跟肃城首富洪家达成了合作。
“你先出去吧。”沈浥微侧头,冲身后的小厮说了句。
那小厮自然是瞧出了父子俩之间无形的战火,也想即刻抽身离开。但是有王爷在,王爷不发话,他也不敢。可是二爷发了话他却不走,岂不是得罪二爷?
不过短短几息功夫,那小厮就急得满头落了汗。
沈禄挥挥手:“下去。”而后转身自己先在一旁坐下,之后对沈浥道,“你也坐吧。”
沈浥没做声,也撩起袍子坐了下来。
“是为了甜珠的事情回来的?”沈禄开门见山,声音四平八稳的,瞅了眼下位的儿子后就端起旁边的茶来喝了口。
“不是。”沈浥果断否定了,也是没有绕弯子,直接说,“我这两日去了一趟肃城,去见了洪家家主洪武,洪家答应投靠燕王府,为后面起事在钱财上做后盾。”
沈禄吃惊,愣了半饷才回神:“你的意思是……”
“没错,孩儿这次回来就是劝父亲反了。”沈浥端坐,素来修长的十根指头紧紧相扣,他淡然道,“父王,来不及了,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现在天下是什么局势,您也应该知道,您不想做这个天下的主子自然有人想。那些英雄豪杰绿林好汉,投奔父王您难道是没有目的的吗?若是父王再犹豫不决,到时候是会寒了人心的。”
沈禄不是不想反,他只是觉得时机还没有成熟。可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他不知道。
难道就要现在反了吗?万一失败呢?这可不是大事!
“二郎,你该知道的,这不是小事。”沈禄严肃了很多,收起往日一贯的温润来,露出皇家子生来就有的另外一面,冷肃,端严,“你外祖母跟两个舅舅可还在京城,若是起事,必然会牵连到冯家。”
沈浥道:“我已经暗中派人去接了,只要等他们出了京城,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你都算好了?”沈禄看着眼前这个儿子,忽然觉得有那么丁点的陌生,以前的二郎但凡有事情,都是会事先跟自己商量的,于大事上,断然不会这样自作主张。
而现在……沈禄仔细打量着对面的人,他忽然觉得,当年的少年早已长成了铁血男儿,他再不是以前的那个少年。
沈禄有些恍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会想起很久事情的事情来。或许是因为老了吧,人一旦老了,就总会回忆从前,回忆那些早被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些美好时光。
“二郎长大了,为父老了。”沈禄淡淡说。
沈禄在感怀,沈浥却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心情配合他,只起身抱拳弯腰道:“这回是孩儿擅自做主了,请父王责罚。”
沈浥单膝跪在地上,沈禄亲自将人扶起来道:“怪你做什么?如果不是有你在,哪里会有燕州今天的安稳。再说,将来是成是败,也还是得靠二郎。”又说,“你母亲说得对,为父的确不是一个好父亲,愧疚你们姐弟俩太多。”
自那日沈禄在蘅芳院歇了一晚上后,整个王府的人都传开了,说是冯侧妃重新得了宠。连以前根本从不踏足蘅芳院的几个侍妾,也会约着一起去冯侧妃那里请安。而沈禄开了头后,便就常去蘅芳院。如今都说,王爷歇在侧妃院子的时间比歇在王妃院子的时候多多了,都说将来若是曹家倒了,侧妃指定又会变成正妃。
当然,这些话不过只是私下说说,谁都不敢去曹王妃那里嚼舌根。
“也有好些日子没回来了,此事请父王定夺,孩儿先去母亲那里。”沈浥抱拳。
“你应该去的,你母亲看到你肯定会很高兴。”提起冯侧妃,沈禄眼里也隐隐有笑意,整个人那双眼睛都是亮的,“去吧,多陪陪她。”
沈浥抬眸看了眼父亲,压下心中想说的话,只称一声“是”,就退下去了。
沈禄却望着儿子一点点渐渐远去的背影,又陷入沉思中。他想着,孩子大了,他跟雪蓉都老了,折腾了半辈子,还有什么心结是打不开的?她虽然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可自己也对不起她了,若是能够就此一笔勾销,未尝就不好。
……
沈浥去冯侧妃那里的时候,冯侧妃精神有些不佳,正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眼神有些愣愣的。旁边两个小丫鬟举着大蒲扇给她扇风,慢悠悠的,整个院子静得只听得到知了的叫声。
“娘娘,二爷过来了。”阿毕欢喜着快步跑进来,却又有些担忧,“齐姑娘的事情,可如何说?”
冯侧妃回了神,看了眼阿毕,她这才坐正了身子说:“我知道了,等他进来再说吧。”话才说完,就见明显晒黑了不少的儿子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
见他晒黑了不少,冯侧妃倒是想起老五来,笑着问:“你这次回来,怎么没有带着你五弟一起?”
“他在军中历练,我给他派了任务,他暂时走不开。”沈浥朝着冯侧妃请了一礼,起身在一旁坐下说,“既然是去历练的,苦头必须得吃,不过母亲放心,他很好,结实了不少。”
冯侧妃欣慰:“你五弟交给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以前他常常在我身边陪着,现在他去了遥城,我就有些不太习惯。”笑了笑又说,“但总是要长大的,他能够独当一面我也替他高兴。”
“孩儿有话跟母亲单独说。”沈浥道。
冯侧妃见儿子表情严肃,不自觉惊了下,然后挥手示意阿毕带着丫头们出去。等人都走了后,冯侧妃才说:“是为了甜珠回来的?”
“甜珠在肃城,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沈浥此刻不想提此事,他看着自己母亲,问得认真,“母亲心里的结已经没有了吗?是打算抛弃过往的一切,从头开始吗?”
冯侧妃忽然想起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来,她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说:“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是可以被原谅的,而有些却不可以。但是也有很多事情是无奈的,我不能只为了自己,我得为了你为了三儿五儿,更多的,还是为了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