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
或许是太久没有出来透过气,往常对这些热闹不大感兴趣的穆语蓉,却也起了几分兴致。临安城中今年元宵节的长街,比记忆中的这个时候似乎要更加热闹上几分,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节日而章珣又是这般皮相,他不笑,通身便是泛着清贵高冷之气,若是扬扬唇角,便叫人如沐春风。章珣护着穆语蓉未免周围的人不小心碰着了她,两个人在灯市中穿行,却挡不住来往不少妙龄女子递过来的窥探。
恰好走至一卖面具的小摊前,穆语蓉扯了扯章珣衣袖,以眼神示意,便走了过去挑了起来。章珣跟过去,穆语蓉随手从小摊上挑了几个便拿到章珣脸上比划起来,小摊贩笑呵呵的在旁边为自己的东西吆喝。
其实这些面具都算不上精巧,甚至可以说做工比较粗糙,图的不过是个花式乐子。有的是动物的,有的是狰狞鬼怪的,还有脸谱样式的。章珣脸上虽无笑,但目光温柔,由着穆语蓉在他面前折腾。
将一张黄底色脸谱的面具往章珣脸上比了比,穆语蓉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眼前的人这般样子简直像是在旁边挂着“冷漠”两个字,实在说不出的逗趣。闹归闹,她却没有真的非要章珣戴上这个玩意,反而是章珣捡了个相似却颜色不同的,帮她戴上了。
看看章珣自己也没有卸下来却戴得稳当,即便不知道他这是起了什么兴致,穆语蓉也顺着他的意,并未将面具摘下。这之后,先前只是在旁边拿手臂与身体护着穆语蓉的人,干脆明目张胆、大摇大摆牵着她的手,继续去看热闹。
来来往往的行人多少有注意到他们的,看起来比他们更加为这样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不过也正是这样,先前那样多窥探的视线大半都被挡去。穆语蓉却无所谓,亦是由着章珣牵着她往前走。
灯市的街道两旁挂着许多各色各式或漂亮或精巧的花灯,看得人眼花缭乱。与此同时,有鼓吹奏乐的,也有舞狮杂耍的,猜灯谜便更缺不得。得了趣便什么热闹都乐意凑一凑,前边聚着一堆人,不时还响起喝彩与鼓掌的声音,两个人无疑也注意到了,便去看了一看。
原是众人正在猜灯谜,若猜中了,便可得到一盏花灯。这儿摆放悬吊的花灯都颇为雅致,形状或方或圆或其他样式,以花鸟虫鱼、亭台楼阁等为图案,以竹木、绫绢、丝穗、贝壳等为材料,做工精良。
在这些个花灯里面,更有一盏六角琉璃宫灯样式的,骨架用的是缕铜与雕竹,绘的是一簇簇富贵牡丹,嵌的是琉璃碎片,顶端串着一枚白玉,更已有人在其上题了两句诗文,字迹苍劲而有力。一旁同样看热闹的人说,这诗文还是位才子亲自写的。
这样精巧的东西,比之宫里的也算不上差得太远,无非材料上讲究不到那么多。只不过,已经算是难得了,比起这儿的其他花灯来说,确实当得上是头筹。与之相配的谜题,却有三个,倒也对得起这东西了。
似乎是这会儿还没有人猜出来,穆语蓉看了看第一题的谜面,写着,“孔雀东南飞”,谜目写着,“打一字”。第二题的谜面写着,“无边落木萧萧下。”,谜目也写着,“打一字”。第三题却是对子,上联写着,“时际上元,玉烛长调千户乐”。
穆语蓉想了想,转头去看章珣,章珣却低声说,“夫人要试一试吗?”穆语蓉摇了摇头,她没有想要东西,也没有想出风头,不如把机会留给别人。也不是那么的难,定然有人可以猜得着、对得上。她感觉章珣笑了笑,又捏了捏的手心。
正当此时,穆语蓉旁边挤过来了一位姑娘。瞧着十五六岁的年纪,姿色天然,双瞳剪水,嘴角含笑,俏丽异常,端的是小家碧玉。在她的旁边,一名男子跟着站定,却恰好是穆语蓉认得的人物,虽则已很多年都不曾见过。
傅平瑞感觉到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再往一旁看,却未捕捉到,只见附近站着一位妙龄女子,即使脸上戴着粗糙面具,亦散发着难言风韵。一时间注意到再旁边立着位同样戴着面具、身量修长的男子,傅平瑞收回了视线。
“这个花灯好看,我想要,不若你猜猜这个?”小姑娘没有太在意旁边的人,一心系在了傅平瑞的身上。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最漂亮最精致的花灯,央着傅平瑞猜了灯谜,好将花灯送给自己。
傅平瑞对她微微一笑,柔声应允,全然瞧不出来当初那股猥琐下流劲儿,似乎真的是个正经的人物。如果不是先前便认得这个人,恐怕穆语蓉也不会觉得他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公子哥儿。
穆语蓉记得,傅平瑞是三年前便娶妻了的,娶的是长广侯府的六小姐,却也并不是眼前的这位小姑娘了。只是这些事情倒和自己没关系,穆语蓉看看章珣,只拿眼神询问他是否要走,章珣无可无不可,便准备牵着穆语蓉离开。
一声“碧歌”骤然落入耳中,还未抬脚离开的穆语蓉,拉住章珣略摇了摇头。她笑着往傅平瑞那边斜过去一眼,点了一下头,章珣便重新陪着她站定。
顾明珠曾经和她提起的霍卫恩看上了的小姐,是否为眼前的“碧歌”,虽则并无法彻底确认,但多少让穆语蓉上心。因而,便生出了等一等再走的心思。
傅平瑞肚子里倒是有点儿料,想了一会,便将前面的两个字猜出来了。“孔雀东南飞”是为“孙”字,“无边落木萧萧下”是为“日”字。
他答得颇快,且干脆利落,又解得出其中缘故,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叫好。就连守着花灯的那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一样拍手称赞,且说,“公子若依然对得上最后的这对子,那么这盏花灯,便归公子所有了。”
名叫碧歌的小姑娘,一时高兴伸手摇着傅平瑞的胳膊,说,“五爷,加油啊,我想要呢!”似乎察觉过来这样的举止太过亲密,慌忙间撤回双手,红着脸垂下脑袋只敢拿眼偷看傅平瑞。
傅平瑞的注意力这会儿只在面前的小姑娘的身上,而那般亲密的举动反而入了他的心,令他极为受用,眉眼更是温柔,也笑着看向了眼前人。两人这么一来一去,却有些眉目传情、郎情妾意的样子。
待他收回视线,转而再看向那名管事模样人时,已想好了下联,便对了出来,朗声说道,“时际上元,玉烛长调千户乐;月当五夜,花灯遍照万家春。”人群中自又是一通的叫好,穆语蓉却拉着章珣离开了那个地方。
远处有人正在放烟火,接连不断炸裂在漆黑天幕,一时照亮了,又散落下来。穆语蓉拉着章珣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偶遇傅平瑞不至于影响到她的心情。她虽然对那位姑娘上了心,但也没有想在这会儿思考这些事。
原本觉得只是一些琐事,也没有与章珣提及过。这会儿想到他或许多少疑惑,即使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穆语蓉也低声哄了他几句,倒是让章珣心情更明亮了两分。
穿过灯市之后,只一小段路便到了河道旁。这边依旧十分热闹,有不少卖河灯的小摊,河道上游也聚集了不少人,正兴致勃勃放河灯。河面上飘着点着红烛的河灯,将潺潺河水一并照亮。
章珣带着穆语蓉挑了个人少一些的地方站定了,没有要参与进去的意思。穆语蓉没有关系,只看着烟火、赏着河灯,也不觉得无趣。走得近了,烟火破空炸裂的声音越有些震耳欲聋。章珣伸手帮穆语蓉捂住了耳朵,似乎担心吵着了她。
原本就站在这附近的其他的人,在这个时候皆说说笑笑着走开了去,像特地给他们两个人留个独处之地。穆语蓉用两手覆着章珣搁在自己耳边的手掌,笑着侧了身子,又松开了,将自己脸上一直戴着的面具摘了下来。
她转身面对着章珣,眼眸澄澈而明亮,烟火碎裂的声音不断,时而送来一瞬又一瞬光亮。章珣的面具仍挂在脸上,低头看着她,张了张嘴可听不清是说什么。穆语蓉心想,应该是问自己怎么了吧……
她却只是抬手掀起章珣脸上的面具,略垫了垫脚,仰头凑上去,忍不住在章珣唇上印下一个吻。跟着又在瞬间将面具放下来,转身背着手便往人多的地方走过去,脸上止不住的笑意。
穆语蓉走出去了一段距离,章珣没有跟过来,她又转身,对他招了招手,才看到章珣抬脚,却迅速到了她的身边。先是紧握住她的手,接着换成十指紧扣的姿态。面具已然被他摘下,却是抿唇不语。
玩至尽兴,待回去的时候,原本凑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只有花灯依旧挂在街道两侧,仍是美不胜收。再碰到先前那位名叫碧歌的小姑娘的时候,她身边没有了傅平瑞,只有一名小丫鬟。
擦肩而过时,对方并没有怎么注意穆语蓉,视线却只落在章珣身上。看到两人紧握的手,她不过撇了撇嘴,便到底收回了视线。她旁边的那名小丫鬟似乎在说“表小姐……”,后面的话却听不到了。
坐着马车回宫的时候,从待产前几个月到如今,憋了不算短一段时间且被穆语蓉撩拨到了的章珣少不了要欺负一回人。穆语蓉也与他略说了说顾明珠的那件事,不过她是想着,自己就可以解决,其实不需要章珣插手。
回宫之后,两个人先去了长宁宫接阿早,再一起坐了软轿回毓华宫。已经睡着了的阿早有奶娘带着,他们各自梳洗沐浴完毕,也相拥着沉沉睡去。
过了元宵,热闹的新年便彻底过去了。穆语妍将打听到的姜碧歌的消息差人送到了穆语蓉的手中,穆语蓉自己从先前安插在周府的人那里得到了一份,两相对比之下,多少有些不同之处。
毫无疑问的是,穆语妍的消息相对来说不那么完整,且多少都是好的方面,而她自己的这一份难免多了少许隐秘的内容。元宵节那一天,碰到的傅平瑞与一位叫碧歌的姑娘,正巧便是这位姜碧歌。
十六岁的姜碧歌虽则尚未定亲,但到临安城投靠了外祖母家,却多少与这有关系。穆语蓉握着的这消息说,姜碧歌初时与周府的大少爷走得颇为亲近。后来又不知怎么闹过了一场,周夫人与她谈了回话,两个人便少了些来往。霍卫恩是如何认识的这位小姐,这里头没有交待,可要是傅平瑞那日就是与她在一起,那无疑又是团麻烦。
有些话不好与顾明珠直接说,穆语蓉便稍微整理一下这些东西,尽量捡公正客观的部分往顾明珠那儿送了过去。至于元宵碰到过这人的事,穆语蓉倒没有提,只是提醒一句,须得慎重。光是这一句,想必顾明珠已可以悟到其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顾明珠收到消息之后,没有更多其他的话,穆语蓉便当这桩事情暂时过去了。至于这位姜家小姐与霍卫恩、傅平瑞之间到底有什么,她并不关心。春闱在即,穆语蓉的心思更多地放在阿早以及穆立昂身上。
虽说平日里下足了功夫,肚子里有才学,临到要考试了,自然成竹在胸,但穆语蓉不介意自己的弟弟更多几分把握。只要穆立昂能够在会试中取得一个好的成绩,之后许多事情都会好办。因着这般,穆语蓉便拜托章珣提点穆立昂几句。
说起来,穆语蓉尚且记得,最初的时候,自己弟弟对章珣是带着些许敌意与不满的,但到后来,这些便都没了。穆立昂与章珣说不上亲近,可他对于章珣,确实是尊敬与佩服的。若除去这一件,便是穆语妍的出嫁的事情了。
于是,出了年节之后,穆国公府既忙着准备穆语妍出嫁事宜,又忙着穆立行与穆立昂参加科考之事。周氏虽记恨穆延善新收进来的姨娘,但是更在乎穆立行的事情。她不比穆语蓉糊涂,穆立行此次科考若不顺利,对于她来说,才会是最重大的灾难。
二月份的时候,会试如期举行,穆立行与穆立昂皆顺利参加。等到三月的时候,穆语妍也出嫁了,孟家门第清贵,孟煦是个儒雅的公子哥,却也算得上是一门好亲事。
会试的成绩还未出来,天气却已经变暖许多。阿早已经有五个月大了,不再是刚出生时被穆语蓉说像只小猴子的模样,而是肤白如玉,明眸皓齿,又天真烂漫。阿早爱笑,稍微逗一逗便时常咯咯咯笑个不停,十分惹人怜爱。
太后娘娘十分喜欢阿早,常要穆语蓉带上阿早去给她请安。每次见到阿早,便总笑得见牙不见眼,又常比着说,眼睛像穆语蓉、鼻子像章珣,诸如此类。福安公主的女儿宝儿已经有一岁大了,会走路也会说话。
这天,穆语蓉如之前一般带着阿早到长宁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福安公主也带着宝儿进宫来了请安。宝儿看到阿早,便挣扎着从奶娘怀里下了来,迈着自己的小短腿,跑到太后娘娘跟前,与太后凑到一处研究阿早。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宝儿同样是个明眸善睐、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她虽会说话,但还不算特别会说话,有的字仍不大能够发清楚音。每次研究阿早半天之后,宝儿便会拍着胖乎乎的小手,高兴地喊,“好太,好太!”第一次的时候,福安公主解释说,这是夸阿早好看,后来宝儿再这么说,大家就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今天的宝儿,在看了阿早半天之后,并无例外的夸了她几句好看。阿早眨眨眼,却只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而后仿佛听懂了一般,咯咯笑了两声。宝儿瞧着阿早笑得开心,也跟着傻乐。
众人一时间跟着两个孩子一起笑,福安公主在一旁便又说,“方才瞧见外头的碧桃开得正是好看,皇祖母可曾赏过了?若是不曾,倒是正好,我和语蓉去折两支最好看的来,让皇祖母也瞧一瞧。”
太后娘娘的视线迟迟才从阿早和宝儿身上移开,笑着道,“那却是最好了,你们两个去吧,宝儿和阿早有我在这儿陪着,你们走开这一会也无妨。”福安公主再笑着应了一下,便往外走,穆语蓉不得不跟上去。
碧桃林就在长宁宫内,因而无须走太远的路,福安公主只让底下的人远远跟着,带着穆语蓉进了碧桃林里面。桃树上深红色的重瓣桃花累累坠在枝头,绿叶相衬之下,越发妍丽。
福安公主在桃树之间慢慢的走着,穆语蓉跟在她的后面,两个人的视线都只落在了桃花上。走到了桃林深处时,福安公主忽而住了步子再转过身来,笑看着穆语蓉,说,“如今已是三月了,今年的选秀时间也越来越近了。”
见穆语蓉脸上未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福安公主莞尔一笑,重新转过身去,仍是走开前面,不时伸手拂开横出来的树枝,继续说,“既嫁入皇家,总有许多的身不由己,你应也清楚。我知道九弟确实是很喜欢你,或许一时也没有其他心思,可有些事情,总归是那么一回事。”
“且不提其他人,单说五哥,除了夫人之外,也还有多名侍妾,都是往常选秀的时候父皇指的。过去九弟尚未娶妻,一时间不往他这儿送人也属正常,且之前他在边关待了那么许多年。今年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并不好说。”
福安公主的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穆语蓉没有听不懂的道理。只是,她觉得奇怪,何必与她说这些话?既然是这么一回事,福安公主的意思也是她只能接受,必须接受,那么,专门提出来说,是希望她更加大度一些,最好主动让章珣收几个人么?
“我今天与你说这些话,并不是要你做什么或者是表态。不过是让你明白且提前知道得多一些,且最重要的是,不要为难他。”到了这个时候,福安公主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了起来,她扶着一枝桃花,再次转身看着穆语蓉,又说,“他已经很难了,也为你做了很多,你要多体谅他一些。”
穆语蓉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笑意,她也看着福安公主,声音不高,却十分的坚定,回答她道,“阿珣愿意收人就收了,他若是不愿意,我不会管,更不会主动替他收人。”
这个问题是她早就想明白了的,在嫁给章珣之前,就已经仔细想过了。或许是她自以为是,可是后来,她又好好的想过,总之,她不会主动去做。章珣愿意怎么做是他的事,她至多是看章珣的动作,决定自己对他的态度。
福安公主对于这样的话,看起来没有太满意,因而脸上便泄露出来少许不满。只是,她又能够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及脸上的表情,末了仍是笑着,冲穆语蓉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之后仍是挑了开得正好的桃花,让宫女上来折了几枝,带回长宁宫去与太后娘娘赏玩。两个人之间的这番对话,并没有影响到她们后来的情绪。
一直被留着用过了午膳,穆语蓉才带着阿早回到毓华宫。春乏秋困夏打盹,冬天自有冬眠。坐着软轿回毓华宫的路上,阿早就在穆语蓉的怀里睡着了,穆语蓉自己也觉得犯困,回去之后,便带着阿早一起午睡。
阿早一贯睡得香甜,穆语蓉却没有特别安稳,小半个时辰都不到便醒来了。她刚刚坐起来,小心的没有吵到阿早,便感觉有人进来了。抬眼见是章珣,冲他摆了摆手又伸手指了指外面,章珣折了出去,穆语蓉也跟着下了床榻。
穆语蓉出去了,奶娘便进来照顾阿早。虽然见章珣脸色不大好,但是穆语蓉依旧先梳洗梳妆,方回到章珣身边,询问他怎么了。章珣没有即刻回答她的话,反而是好好的想过了一会,才道,“三姐今天和你说过的那些话,不要放在心上。”
章珣要是不说什么她倒没有在意那些话,毕竟福安公主没有说错,他是这样的身份,想往他身边塞人的可不在少数,也说不准和她说那些话的人是不是存着一样的心思。可是章珣特地将这个拎出来要和她谈,穆语蓉便觉得有些不对了。她同样没有立刻回答章珣的话,只是示意他出去外面说。
走到毓华宫中正殿前的小花园,穆语蓉当先在大理石石凳上坐下来,章珣跟着坐在她对面。周围是花繁锦簇,暖洋洋的春日伴着几缕微风,吹得人很是舒服。在这样的环境下,无论是聊什么事,大约都能够轻松两分。
穆语蓉直直望着章珣,主动开口且开门见山,问,“我没有在意那些话,但是我在意你的话,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要往毓华宫里收人?”她觉得自己很平静且也只是正常的询问,可看到对面章珣偏被她的话逗笑,反而疑惑。
章珣笑着摇头,又仿佛是自己做了一件多余与不必要的事,而感觉自己有些好笑了。半晌后,章珣止住笑意,再摇头,说,“没有,我说过,只要你一个。”稍微顿了顿,他终究还是开口道,“是我想岔了,以为你会不喜欢,迁怒到我,连忙来与你说清楚了。”
穆语蓉正欲开口,章珣却先截住她的话,再次说道,“但你不能不管我,你是我的夫人,必须得管我,好好的管我。”穆语蓉便笑起来,也摇头,说,“腿长在你的身上,我管不住。”
她原本的意思是想要说,有些事情不是她管就能够管得了的。章珣不是听不懂,可装起了糊涂,故意曲解她的话,一时说,“那可怎么办?打折了算了?”穆语蓉听言,不紧不慢,点了点头,“好啊,要是乱跑,打折也罢。”
四月的时候,会试的结果终于出来了,穆立行与穆立昂皆榜上有名,这个时候,离殿试则只剩下半个多月的时间。
消息传来的时候,穆语蓉也听说穆立昂邀了三五好友踏青游玩,也不过是笑了笑,未置一词。等到四月下旬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又一起参加了殿试。
殿试的结果出来的速度要比会试快得多,消息递进来时,穆语蓉正抱着阿早,拿着拨浪鼓逗她开心。章珣打发了兰溪来送信,可见是好事了。穆语蓉刚巧就坐在树荫底下,兰溪直接到了她面前,行过礼,便说,“恭喜夫人,穆三少爷高中探花,待迟一些便亲自来与夫人请安。”
穆语蓉听罢便笑吟吟的,让养娘赏了兰溪一个提前准备好的装着金裸子的荷包。既然穆立昂已经成为了探花郎,那么穆立行如何,暂时来说,听不听都算是无所谓了。
细想之下,穆语蓉便发现自己仍是忽略掉了这一点。既然穆立昂和穆立行一起参加科考,没有一个高中一个落榜已是属于恩典,而现在这样的情况,或者也是可以提前想到的。穆立昂的才学她不怀疑,能够取得今天的成绩,亦属可期。无论如何,这样的结果很好。且可以认为,这是一个风向。
兰溪送完消息便退下去了,没有过去多久,穆立昂便来了毓华宫见穆语蓉。少年眉眼间依旧透着少许的稚气,却也开始显露出稳重,是有担当的模样了。穆立昂见到穆语蓉,便跪下与她磕了一个头。她抱着阿早并不怎么方便,便让养娘上前扶起他来,穆立昂却只是跪着,没有立刻起身。
大约是刚刚面圣过,穆立昂穿得十分的正经。这会儿,他是神采飞扬的样子,脸上残留着些许激动情绪,眼里一时又似闪着泪,眼底有些发红。他直直地望着穆语蓉,压下了哽咽之意,并不含一丝动摇,说,“姐,我做到了。”
一句话,让穆语蓉神思恍惚。在这样的一个瞬间,她仿佛又看见了前世自己的弟弟过了并不如意的一生也没有能够落到一个好下场,那时的心痛与自责,是今生今世也忘不了的。
她仿佛看到重生之后,曾经信誓旦旦说要努力保护她的小小身影。这样多年,穆立昂始终不曾忘记自己的承诺,一点一点在努力。及至今日,便是这般对她说上一句,“我做到了”。她哪里有那么多奢求呢,可以好好长大,再好也不过。
眼里泛起些许的湿意,再被穆语蓉竭力压了下去。确实没有什么可哭的,她的能力其实十分有限。穆立昂今日能够如此,并不靠她。何况,能够有这样的一句话,已经足够。他很好,她也很好,那便好。
平素也算得上能说会道的人,这个时候反而说不出话来。她一直都相信穆立昂,从来没有不信过他。于是,她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好半天,才艰难的挤出来了一句,“姐姐相信你,一直都很相信你。”又连忙让穆立昂起来,他也终于顺势起了身。
被穆语蓉好好抱在怀里的阿早听不懂这些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睁着圆溜溜乌亮亮的眼睛,一双柔嫩的小手轻拍着拨浪鼓,时不时好奇看上穆立昂一眼。
穆立昂见她看向自己,也笑着回望,又对穆语蓉说道,“阿早和姐姐一样漂亮呢。”想着自己姐姐过得很好,越是由衷微笑。过去,他觉得,自己的姐姐早早被别人觊觎了,多少不开心。后来,那个人对自己的姐姐始终如一,且也确实不错,他还有什么不满意?最重要的是,他的姐姐喜欢啊。
两个人再说过一阵话,之后,穆立昂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应付,因而没有在毓华宫逗留得太久。等到再晚一些的时候,穆语蓉便也知道了,穆立行最终不过第三甲第六名,若能够被选中为庶吉士,倒是还有余地。只不过,如今穆立昂已经可以慢慢地立住了,过去都不大去想的分家这件事,同样该好好的谋划起来。
到了现在,穆语妍已经出嫁,穆立昂从此是为翰林院编修,穆正轩入了军营。这几年内,穆家能够出来的人大约便都在这里了。周氏已经回来,穆延善怕也以为自己从此可以过上无所忌惮的生活,她却并无这份好心。说不好听些,即使她是沾了章珣的光,那么他们也不过是蹭到了她沾来的光罢了。
阿早捧着拨浪鼓便在穆语蓉的怀里睡着了,低头看着熟睡的阿早,想到这么多年来的种种。恍然间又觉得,如果不是预想之外一个章珣的出现,即使过得不差,大约也不会是如今日般满足。他对自己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大了,可是她不再诚惶诚恐。
穆立昂高中探花,穆立行亦榜上有名,对于穆家来说,无疑是双喜临门的事。事实上,比穆立行小两岁的穆立昂反而中了探花,这多少有些尴尬。这份尴尬,却并无人会戳破。
可是对于穆老爷子和穆老夫人来说,却不会觉得是坏事,尤其是穆老爷子。单是允了穆立昂参加科考这件事情,便足以叫人注意到,他是有别的心思的。如若在过去只看重穆立行的情况下,这样的事必然不会发生。
消息传回了穆国公府时,周氏气得揪住身边伺候的小丫鬟一顿打骂,可依然要硬着头皮笑脸相对。穆语妍的出嫁,穆国公府掌家权利重新落到了她手上,可真的再做这些事,她便发现了,情况比她以为的还更糟糕。不说别处的下人指使不动,单是琼音院里的人,都对她没有什么敬畏。从前的苦心经营,到如今,却是什么都当不上。
在刚刚被接回来的时候,周氏尚且觉得,自己总有一天可以重新将穆国公府的一切攥在手里面。可等到穆延善有了别的人、穆立行连穆立昂也没有比过,穆语妍嫁了一个自己不满意的人家之后,周氏便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这孤立无援的境地。哪怕是余氏,如今都在府里要比她过得更好……如此的讽刺!
周氏在房中呆坐半天,从晌午一直做到日落,这一辈子,即使是当初被送进了家庙,亦不曾有过如此刻的失魂落魄。余晖打在了她透出几分苍老的脸上,竟又似含着日薄西山的意思。她愣愣地抬头看看窗外,终于起身,出去吩咐厨房准备一桌好酒好菜。
穆延善回到府里时天色已经很不早了,即使对儿子不如侄子的结果并不满意,亦没有在脸上显露。只是被同僚拉着说要庆贺又推拒不得,一时间又想着正好可以借此泄一泄心里愁苦,于是也就喝了不少。
他回到外书房,倒床便想休息,却被人拉了起来。那个人说,“二爷,二夫人一直在等着您,您便且去看一眼吧。”又说了周氏今天看着有些奇怪,怕出了什么事之类种种劝说的话。
穆延善强撑着,到底还是重新起来,蹙着眉被扶着去了周氏的屋子。这个地方,他也有些时候没有踏入过了。周氏从家庙回来之后,整个人看着都有些不对,还有些渗人,穆延善觉得不舒服,也就不爱往她屋子里来。
刚刚进了屋子里,穆延善便看到坐在酒桌后的周氏,似乎是专门摆的酒席。她似乎好好打扮过,穿着一袭红衣,即使再无往日风韵却也叫他想起了娶她时候的些许画面,这倒是奇怪了。穆延善站着没有走过去,抬眸看了他一眼的周氏,反而是从家庙回来后罕见的低眉顺眼,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二爷请坐。”
穆延善依旧有些不怎么清醒,这会儿没有抬脚,明白了底下的人所谓的奇怪是如何一回事……他站在那处,与周氏隔着酒桌的距离,只沉声道,“有什么事情,你我二人这么多年夫妻,不妨直说。”
周氏垂着眼,还是那般温顺的样子,又说,“也没有特别的事情,就是替立行和立昂高兴,想和二爷喝上两杯。论说起来,我们夫妻,也很多年没有坐下来好好喝一杯了。”
一时间,周氏想着,自己嫁进来穆国公府的时候,面前的人还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全都是仰仗着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有他那个厉害的大哥在前,他这个当弟弟的,做什么都不被重视与期待。也是因为这样,他一度郁闷,也曾经与自己抱怨过不少。
即使后来他犯下了那样的错,自己也原谅了他,更是帮他许多,让他能够变得越来越好,可那又怎样?或许在他眼里,就是做了那么多,依旧什么也算不上,可是她却知道,自己多么不值得。
曾经以为他是良人,可到头来才知道,并非良人。但她做下的那许多坏事,总还是要付出代价。佛说,因果轮回,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一回事?因为她做下那些事情就得接受惩罚,于是,她什么都没有了。
穆延善犹豫着,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坐在周氏的对面。周氏拿起酒壶,替两人各自斟了一杯酒后,便当先举起酒杯与穆延善道,“先敬夫君一杯。”而后便干脆地吃下了这第一杯酒。
当下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穆延善,见到周氏这般,也跟着举起了酒杯,灌下了这第一杯酒。周氏又再亲自与他布菜,他没有说什么。
如是,直喝了好一会,霎时间,一阵腹痛感蹿了上来,穆延善忍不住伸手捂紧肚子,却连酒杯也一时间握不住了。绞痛持续不停且愈演愈烈,连胃里翻涌起一阵的难受,再看对面的周氏也倒在了桌上。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竟然是酒菜里被下了毒。穆延善瞪大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的人,或许是吃了酒脑子混沌,终究没有想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