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定

  穆语妍出事的这一天,在她回来并且被穆语蓉送回琼音院休息之后,穆老夫人将周氏独自留下了,且一直留到深夜。只是,周氏从紫荆园出来的时候,脸色十分的不好看。却因为事情太过不堪,且事关穆语妍的声誉,这位穆家二夫人少有低调到不敢声张,也并没让穆延善知道这些。
  广安那边一时半会传不回来消息,穆语蓉倒是再去找过两次韩春杏。周氏虽在她手里吃了那么大个闷亏,但被薛家二夫人缠上了,她要护穆语妍的名声便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倒没得为难穆语蓉。
  穆语妍回府之后,整日待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穆立行与穆立慎知道她差点儿就走丢了,自关心不已。到第二天夜里的时候,穆延善还是知道穆语妍的事,他回了琼音院待了不过半个时辰,便是对着周氏发了好一通怒。向来为穆家下人觉得恩爱的穆二爷和穆二夫人,罕见的闹了一场大矛盾。
  近两天,天气越是冷了下来,外边是一阵又一阵挡不去刺骨寒意,待在屋子里倒还好,多搁上几个炭盆,时时抱着袖炉暖着手便不至于难捱。出门的时候,袖炉更没法离了。穆语蓉近来在谋划着开上一间米铺,倒是想将朱雀大街这两间铺子直接拿来改一改用,却到底太高调了些,只得另谋打算。
  从韩春杏那儿回府时,坐在马车内的穆语蓉想起这遭,便略掀开马车帘子往街道旁的店铺瞧过去。冷风立时间灌进马车里头,养娘忙劝她别是冻着了,穆语蓉却搁下帘子,只说让车夫停了马车。
  穿着深色大氅的宋景止此刻站在一间包子铺前,刚微笑递了铜币给卖包子的,正要拿了吃食再递给身边站着的两个衣衫褴褛、冻得直哆嗦的两名小少年,便听到有人喊自己。
  声音传到耳朵里的一瞬间,他尚且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在余光瞥见穆语蓉时肯定下来自己没有幻听。宋景止连忙转过身弯腰拱手与穆语蓉行了个礼,喊,“穆大小姐。”穆语蓉也略回了个礼,微笑颔首,只说,“在马车里刚好看到宋公子,便下来打个招呼。”
  宋景止听了这话,脸上微微一热。穆语蓉的视线已落在旁边的两位少年身上,却见这两人瞧着几乎是长得一模一样。她刚刚便注意到,大街上随处可见不少这样衣衫褴褛的老老小小又或者是年轻人,脚下只有一双草鞋,这样的天寒地冻,却怕是脚底板都得裂了。
  再仔细看这两名少年,因为无法御寒身子直发抖,瘦得几乎脱形,黑黑脸颊浮着两抹紫红,唇上一圈泛起的死皮,巴巴瞧着宋景止手中的肉包子,怕是饿得不轻。这般多打量打眼,只觉得很像是逃难的难民。一时间这般想着,穆语蓉小声提醒了宋景止一句。宋景止回神,忙将手中热乎的肉包子拿给两个少年吃。
  见他们开始吃着了,宋景止才对穆语蓉道,“今年的雪下得太过厉害,天气又太冷,经常能看到大街上有难民走动。后来打听一番,才知道是这些人有些是之前便逃难到临安城又无处安身的。有些是因为住的地方碰着了雪崩,那村子原本是座落在山脚下,谁知夜里雪崩便埋了房,逃得慢的丢了性命,就算逃出来的也没了家。这些孩子虽然逃出来了,可也无依无靠,只能住在城外的破庙,却没法靠自己挣铜板换点儿吃的,又身无分文。要再这么冷下去,还不知能不能熬得过去这个冬天。”
  “像他们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么?”穆语蓉问一句,才说,“我瞧着他们长得相像,倒似乎是对双生。”宋景止点了点头,那两名少年其中的一个,抬眼看了眼穆语蓉,又飞快垂下眼睑,两个人三两下各自啃完两个大肉包还剩了些,便快速藏在怀里,护得紧紧的,而后喊宋景止一声,便跑开了。看起来,宋景止给他们买吃的应该不是第一次了。
  宋景止怕他们这般粗鲁举动唐突了穆语蓉,连忙道,“他们原本都是农户家的孩子,不大懂规矩,但没有多少的恶意。只是因为时常被欺负,便难免对陌生人缺了信任,还请穆大小姐见谅。”他们在这儿站了会,难免耽误店家做生意,因而便一面走一面聊。宋景止主动走在临靠大街一侧。
  “宋公子时常与他们买吃食么?听起来,宋公子对这些事情颇为通晓。”穆语蓉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则是在思量着别的可能。养娘将个粉蓝色花鸟虫鱼图案的袖炉递过来,穆语蓉接了,兀自抱着,又觉得这天确实是冷,从马车下来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已有些受不住。
  没有敢多看穆语蓉的宋景止,只含蓄的笑了笑,说,“我也没有多大的能耐,帮不上多少忙,能帮一点便是一点了,没得让穆大小姐见笑。”
  一时又转了话题,与穆语蓉提起另一桩事,首先就道了个谢,道,“先前若不是有穆大小姐的引荐,怕是我今儿个也落得颇多难处,还未与穆大小姐好好道谢过,却是失礼。”宋景止说着停下了步子,转身对着穆语蓉深深鞠上一躬。
  “宋公子且不必如此,我能够帮上忙的地方一样不多。只可惜往日便曾听闻宋公子是才华满腹之人,若是为生活所压垮,没得埋没了人才。”
  穆语蓉笑着说了两句,宋景止方直了身子,道,“后经黎叔介绍与人抄书,便又帮助了许多同我一样家境贫寒的学子。大家可以得到这样好的帮扶,追究起来倒是全赖仗穆大小姐的善心。只愿不辜负了穆大小姐的这份好意,他日若是能够有帮得上忙的地方,穆大小姐开口,必不敢辞。”
  “那便先谢过宋公子了。”
  ……
  宋景止将穆语蓉送上马车后,站在远处直到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方往原来的包子铺走去。他原本出来,便是为自己的母亲稍几个热乎的包子回去的。一时总觉得鼻尖始终萦绕着穆语蓉身上淡淡的香气,他抬手摸了摸鼻子,深吸一气,挥散不该有的念头,只是不免又觉得,同那样好的人并肩两步路,似乎便是件美好的事情。
  穆语蓉重新回到马车内,却始终在思考难民的问题。这些人或许谁能给口饭吃便愿意跟谁做事了,可无法保证不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来。却有一点好,身家一般来说属于清白且没有经过别人的手。
  若是真的要从中挑选,便应该挑看着或机灵或老实本分的,但却不要孤儿,最好有兄弟姐妹或者是有家属在,一来他们相互照应,二来到时候若用了人也算是有个顾忌,心里头有牵挂方更容易被控制。其余的细节,怕是交给黎叔便稳当。
  一路想着这些回到南秋院,穆语蓉刚回了屋子便交待听风去办。却是正巧,这边听风出去了,那边听雨就进来递了广安的消息。穆语蓉拆信细看,来回看了几遍再三确定,便长吁口气。
  韩柯原本拿到了东西,但是韩欣凉被劫走了,东西也被抢了,且他自个受了伤,如今正快马加鞭往临安城赶回来。知道韩欣凉跟着韩柯回去广安的时候,穆语蓉便想到穆延善会派人在广安候着……却正如她所想。
  她靠着引枕抱着袖炉略闭了眼思索,让养娘将信丢到炭盆里烧毁了,始终不见有半分的慌乱,反而是嘴角带抹笑。这一次,确实要和自己的二叔正面对上了,孰胜孰败,一锤落音。
  穆语蓉睁眼,又吩咐底下的人去请弟弟穆立昂到暖阁。
  穆立昂听着自个姐姐说的一桩桩,一件件,皆一一点头应下,不追问缘由,全然的信赖。穆语蓉看着他这般,倒也安心。正经事情说完,穆立昂又询问起穆语妍的事。
  “便见大哥和三弟皆忧心忡忡,估摸着是不小的事。那日,姐姐不是也出门去赏梅了么?我本以为人寻回来了便无事了……”穆立昂略有些懵懂的望着穆语蓉,想要知道得多一些。
  穆语蓉眼神略微闪烁,只是笑了笑,道,“我知道的同你知道的也差不离,你问我我也不知,何况是人好好的平安的回来了,你倒来问我这些。说来我该再去看看语妍的,听说她整日闷在屋子里头,没得闷出病来。”
  “姐姐还是改天再去吧,外头这会儿正风大且眼瞧着便要天黑了。姐姐先前生场大病才过去多久的功夫,不想看你再受折磨。”穆立昂连忙说着,生怕穆语蓉这就起身去琼音院。
  穆语蓉只应他一声好,问他近来功课如何、和穆老爷子相处如何,有没有坚持锻炼身体之类的问题,穆立昂再好好作答,无其他的事,方才回去了。
  懒怠半躺在炕床上不想动弹,穆语蓉便问外头服侍的养娘一句什么时辰了,有人掀了帘子进来,回她一句,“戌时还差两刻。”听到章珣的声音,穆语蓉含笑勉力坐起来,却见章珣黑着脸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怎么了?一副叫人欺负了的样子。”穆语蓉少见他这般,倒似在置气,不觉有趣,故意逗弄章珣两句。想站起身去迎他,反而是章珣几步走到她面前,略摁她的肩没有让她起来。
  明明举止体贴,章珣却依旧黑着脸在她旁边坐下来,道,“先前答应好好给我写信的,却竟然能够忘记了。这也罢了,今儿个白天你又见那个谁了?”章珣瞥一眼穆语蓉,继续说,“忘记答应我的事,那么冷的天巴巴跑去和人说两句话,算不算是欺负人?”
  想起先前那一次章珣提着个小醋坛来寻她,穆语蓉没忍住笑了,倒觉得他自个就是个醋坛子,说翻就翻。穆语蓉左右瞧了瞧他,便故意问,“这次没稍个罐子,装些陈醋来拿给我看了?”
  没成想穆语蓉拿这个事情来打趣自己,章珣心道失算,不觉也笑,又咬了牙,说道,“一大缸子,搬不动,你要看,我这就带你去。”正是这般说着,章珣便见坐在对面的人手在鼻尖扇了扇风,复嗅了嗅,而后无辜的看着自己,“没带来哪儿这样大的醋味呢?没得其实是个会走路的醋坛子?”
  穆语蓉的笑容明媚,被调侃半天说不过她的章珣也被气到发笑,觉得她今天心情似乎是不错。一时间凑过去,小声的问,“心情很好?有好消息?先前你开口同我借人,也不说是要人做什么,如今能说了?”
  “没有什么事啊,”穆语蓉眨眨眼,将怀里的袖炉递给章珣暖暖手,他不接,穆语蓉收回来,接着说,“按照你的话来说,不是我今日好不容易见到宋公子一面且同他说上话,也没别的事情。”
  章珣顿时间感觉自个搬起石头砸了回自己的脚,他恨恨的咬牙,一伸手探到穆语蓉的脖颈。偏他手冷得很,触得穆语蓉忍不住缩了缩身子。章珣收回手,道,“外头这么的冷,我好不容易得了空便来看你,没叫你拿话气我。咱们这么许多天没有见面,你便半点儿都不曾想我?”
  穆语蓉想起来穆立昂说外面风大的话,将袖炉搁在条几上,抓了章珣的手让他捂着,却仍没有半句甜言蜜语,只笑着继续刺激章珣,“要能时常想着,还能够忘了写信吗?”
  眼见得章珣立刻又要被自己激怒,穆语蓉终于玩够了,帮章珣捂着手,紧着先说一句,“倒是有些好事,多亏了九皇子的帮忙,该好好谢一谢。”如是章珣暂时顺了气,厚着脸皮讨要谢礼。
  心情很好的穆语蓉十分大方的亲了亲他,章珣脸上便重新有了笑意。两人一时间额贴着额,鼻尖对着鼻尖。章珣亲昵的蹭一蹭她,手掌已经变得暖和了,便抓住穆语蓉的手,说,“你喊那猫儿阿寻,却叫我九皇子,我不高兴。”
  “不高兴是说以后都别叫你了么?”
  “换一个好听的。”章珣又是一副诱哄的语气,还替穆语蓉出着主意,“阿珣,珣哥哥,你随便挑,我都接受。”
  穆语蓉感觉他再多说两句,自己就要起鸡皮疙瘩了,便不再与章珣贴得这般近而略直了身子,正打算回绝了,却被章珣又是一下子捉住了。穆语蓉反抗,身手力气皆不如章珣,且中间隔着条几很不方便,便被章珣钻上空子,轻易限制了她的行动。
  “便喊声来听听,不枉我今天走这一趟。”章珣和穆语蓉打着商量。穆语蓉拒绝,被章珣恶狠狠在唇上咬了口,又拒绝,又被章珣咬了一口。如是来回好几次,章珣干脆抱着她一通啃,到后来松开气喘吁吁的穆语蓉。占得便宜的章珣笑着对穆语蓉说,“不听话,就亲你。”
  好大的一个威胁。
  穆语蓉不听不理只当没有听到他的话,章珣作势又要欺上来,穆语蓉闭了闭眼,低头躲开喊了一声,“阿寻。”心想着,就当是喊猫儿了。
  章珣似明白她心中所想,并未满意,控诉道,“听不出来诚意,满满的敷衍,该罚……”穆语蓉忙抬了头,冲他笑了笑,又喊,“阿珣,珣哥哥,咱们还能说点儿正经事情么?”
  听她声调软软的,睫毛扑闪扑闪,章珣终于心满意足松开了穆语蓉,却说,“来见你便是最正经的最紧要的,其他的都该往后靠。”又心想,听你喊我一声,我心都化了,如何顾得上其他……
  穆语蓉还未说什么,章珣复笑着亲亲她,道,“记得与我写信,我先回了,有什么要紧的差人递消息给我便是。”说话间章珣伸手摸摸穆语蓉的脸颊,笑着起身便往暖阁外走。
  章珣方走出去两三步,便被穆语蓉喊住了,他转身,却是被从炕床下来的穆语蓉扑了个满怀。章珣半点儿不犹豫,伸手揽住她,将她抱在怀中,略过半晌,松开,低声说,“走了。”彻底离开。
  穆语蓉顿了顿,跟着走出暖阁,却只见章珣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
  黎叔依着穆语蓉的要求,从城郊破庙的难民中选了些人出来,带回了城中,将他们安置在宅院里,留待细细观察,其中便包含了那对双生少年,且好巧不巧还有对双生少女,其他再并着一对母子、一对父子。
  收到韩柯的信件又过了两日,韩柯终于从广安回来了,因身上有伤又一路冒着风雪赶路,见到穆语蓉的时候硬撑着身子骨才没垮掉。穆语蓉直接同他在许月的宅子碰面的,说过会话,交待吴放将韩柯服侍好便离开了。
  韩柯已经回来了,只说明韩欣凉也回到了临安城。穆延善既没有要了韩欣凉的命,自然有要见她一面的意思。穆语蓉并不肯定穆延善是想做什么,但穆延善对韩二小姐余情未了,未尝没有那个可能。穆延善但凡要见韩欣凉,便等于是给她空子钻。
  穆语蓉回了穆国公府,没有直接回南秋院,而是先去了庆华院一趟。恰好碰见了打穆三夫人屋子里出来的穆正平,偏是穆正平见着穆语蓉如同见鬼一样,三两步跑开了,更不说和穆语蓉行礼问好这些,却不知那一次是给他留下了怎样的深刻印象。
  没同她计较,穆语蓉只走到余氏屋外,丫鬟打起了帘子,穆语蓉进去,便见穆三夫人半躺在炕床上,悠悠闲闲吃着果子。穆雅秀与穆雅柔围着她说话逗趣,倒是好一派母女融融。再看炕床下,没了姨娘的穆正轩跪在那儿,大气不出一声。
  “哟,今天吹得什么风,把咱们府里头的大小姐都吹来了。”见着了穆语蓉,余氏也没有起身,只笑着说了一句,嘴巴里面依旧是没有闲着。穆雅秀和穆雅柔倒是下了炕床,规规矩矩的和穆语蓉问过好,方重新围在穆三夫人的身边。
  穆语蓉见余氏这派从未有过的得意洋洋模样,却无想法,只是说,“原是出门买了些语妍喜欢吃的仁芳斋的点心,也给三婶和妹妹们稍了些,要去琼音院便顺道儿送来了。”养娘将手中提着的糕点递过来便有余氏身边服侍的丫鬟上来接了过去。
  要说过去穆语蓉基本上没有踏入到庆华院,自不必说亲自说点心这样的事情。余氏心想着,这样是做什么?讨好自己?想起自己先前如何将杨姨娘处理了,且几乎没有吃上亏,还叫穆三爷根本拿自己毫无办法,连老夫人都帮着自己,那可实在是没有更加漂亮的手法了。一时间感觉明白了穆语蓉为何做这般的举动,要知道,先前这位大小姐可是目中无人,连她送消息过去都不待见的。
  想到了这里,余氏不觉更加有底气了一些。若说往日她还以为自己得求着穆语蓉才行,如今打过同杨姨娘那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余氏觉得自个甚有本事。瞧瞧,可不是连大小姐都来巴结自己了吗?她越是得意,脸上笑容越发灿烂,却先清了清嗓子,才说,“哎呀,这可是多谢大小姐的一片好心了。”跟着扬声吩咐起来丫鬟,“还不快给大小姐掌座奉茶?”
  穆语蓉只笑着推却,“还得去语妍妹妹那里,倒是不好多留,改日得了空闲再来看三婶和妹妹们。”余氏自不留她,派了丫鬟送穆语蓉出去又叫人将点心摆上,喊穆雅秀和穆雅柔吃。瞥见穆正轩瞪自己,余氏坐起身便探过去给了他两个嘴巴子,冷笑道,“瞧你祖宗奶奶做什么?活腻了是不是?”
  却见穆正轩的鼻血流了下来,滴在地面上便散开成鲜红的小点,不一会儿,聚成了一小滩。
  养娘跟着穆语蓉从穆三夫人的屋子里头出来,忍不住笑,同穆语蓉学了一句,“‘还不快给大小姐掌座奉茶’”方道,“小姐,这要是不清楚的,还不得以为是宫里头的哪位娘娘么……”
  穆语蓉见她学得有趣,一时也是笑,却只说,“看你才是找打呢,竟在我面前说这些。人家喜欢,你个大小姐身边的丫鬟能管得着么,没得叫人知道了,给你一顿好板子吃。”
  “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养娘连忙认错,笑着扶着穆语蓉往琼音院去。
  穆语蓉到了琼音院,并没有见上穆语妍,只因春芽说她这会正睡着,又道是穆语妍夜里总是惊醒睡不安稳,难得白天能够多睡一会。这般说法,穆语蓉也就没有吵醒她,将点心搁下了,便自顾自回南秋院。
  春芽送走穆语蓉,将点心拿进屋子,原该睡着的穆语妍却是坐在床头,清醒着。见到穆语蓉给自己捎来的平日爱吃的点心,想到她或是为哄自己,而自己娘亲却做下那样的事,一时没有忍住呜呜咽咽又哭一场。
  穆延善打衙门回府的路上,得了消息说人已经带回来了,便变换了路线,一路往私宅去。马车停在了大门外,穆延善下来,看了一眼院子的匾额,脸沉下来,背着手迈步进了院子。
  韩欣凉被绑了手脚堵了嘴巴丢在一间屋子里头,穆延善走进去,只能凭着微弱的烛光打量着这个小姑娘。故人的面庞与身影悄然浮现眼前,穆延善便认得出来没有抓错人,且是真的……有这么个孩子活着。
  伸手将韩欣凉嘴巴里塞着的布条抽走,穆延善见她瞪着眼看自己,并不以为意,只是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韩欣凉定定的看着他,倔强的没有开口。穆延善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她依然没有说话。穆延善转身便走,韩欣凉方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我亏待不了你。”穆延善沉住气,和面前的小姑娘进行着并不怎么愉快的交流。“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把带你回去的那个人抓过来,当着你的面一顿好打。”
  韩欣凉明白他说的是韩柯,便梗着脖子说,“你抓不了他。”心下想着,舅舅会来救我的,又张口,“我叫韩欣凉,我娘给我取的名字。”她说着,又想起来当日与穆语蓉一起听过的那些话,似乎总算明白得多了一点儿,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也明朗了些。
  穆延善看韩欣凉倔强的表情,不觉又想起了故人,当下心情变得烦躁,何况听到她的名字更加没了耐心。他眯了眯眼,反而说,“你以为他能够来救你?”脸上便带着一抹冷笑,“你就安心在这儿待着吧,谁都救不了你。”
  韩欣凉大喊大叫不许穆延善离开,却被人重新堵住嘴。穆延善出了房间,又让人将找到的东西呈上来。粗布包袱并不怎么的沉,穆延善看也不看,伸手要过根蜡烛,便将那粗布包袱丢在地上,将蜡烛一并也丢了过去。火焰瞬间便蹿起,他看着火苗闪动,又问,“韩柯的消息呢?”
  便有人答,“已经回了临安城了。”
  “回来了,估计这两日就该来抢人了,你们都紧着点盯着些,不可松懈,待将他捉住了,自有赏赐。”
  便再有人应声。
  等到那包袱里的东西烧尽了,穆延善没有再多待,风尘仆仆赶回了穆国公府。只这边烦心事没有少却半分,那边回府,便知道那日自己所知女儿的遭遇,原来还被周氏隐瞒了一些更加重要的部分。女儿清誉受毁,往后如何好嫁人?穆延善气得不轻,寻到后院,又是对着周氏一通好骂。
  “薛家派人和我递了话,要我处理好这次的事,说妍儿既然已经如此且那么多人都瞧见了,抵赖总归没有用处。你却同我老老实实说,那一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氏不意薛家竟然无耻到直接到穆延善面前去说,被穆延善这般质问之下,越觉得无法开口。穆延善气得脑袋发昏,又催周氏几遍,才听到她开口。从穆语妍和穆语蓉出门讲到她们去赏梅,再讲到自己原本的想法,讲到弄错了人,最后看到了自己女儿种种。她近来便是悔恼非常,而丈夫先时任何主意都不给一个,现又是如此,难免也没忍住掉了几滴泪。
  “你做下的好事倒还有脸在我面前哭?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搞不定,还赔上自己的女儿,要你还有什么用处?!”穆延善气急了,大掌一拍桌子便是砰砰的响,震得自己手掌发麻才觉得多少解了那丁点儿气。可事已如此,女儿名声到底才是最为重要的。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你便什么法子都没有?女儿整日在屋子里头以泪洗面,你这个做母亲的就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你若拿出个好法子,将这事情圆圆满满解决了,我倒能够不与计较,若是不然,我穆延善没有那种不贞不洁的女儿!”
  周氏被穆延善震怒的样子闹得没几声大气,可是她断断没有想过穆延善会说出这种话来。那样一句话令她感到不可置信,偏她清楚自己没有听错,一时间也气得流泪,却压着哭腔,反过来质问,“你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没有这种女儿?你想做什么?”她上前一步,下意识抓着穆延善的衣服,“你难道还想要逼死妍儿不成?!你是她的亲生父亲!”
  “那也好过嫁给薛家的嫡长子。”穆延善冷冷地推开周氏,“就算真的落到那一步,也都是你害的。你还能怪得了谁?女儿的名声是你毁的,你负不起责,那是你的事情。”
  周氏两步跄踉,差点没有站稳,只靠着掺着椅子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就想到了韩家,想起了韩家人。那一日,说是韩家人又出现了。之后,好像什么都不对劲了,到了最近更越来越过分。
  “你近来好生奇怪……”周氏定定的看着穆延善,“那个狐狸精的孩子难不成没有死?好叫你日日惦记着,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管不顾了?”
  穆延善听她提起那个人,又听她说出这样的话,说到韩欣凉,便低斥她一句,“又在胡说八道什么?!”然而周氏对他太过熟悉了些,不存在的事情提起了和存在的事情想否认,本就是两种说法。她便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恍然明白了过来,又不觉连连冷笑。
  “我却当是怎么样的一回事情,便连自个的女儿都不在意了。说来,没得你觉得那人给你生的才是你的孩子。如果你知道那人的孩子没死,却不知道怎么在心里头乐开了花呢,顾不上妍儿也不意外了。”
  穆延善紧蹙眉头,正要斥责周氏,周氏却站直身子,又与他说道,“我自个的女儿,我自个疼。这事情我总归会处理好,你若是敢逼迫妍儿半个字让妍儿出了事,我必定要那贱种陪葬!”语毕,便头也不回离开,反而是忘记这儿就是她自个的屋子了。
  看似平静的一夜,却又并不平静,等到天光大亮,便是新的一天。
  韩柯休整过了一个晚上,伤口不至于立刻痊愈,可他心中惦记着事情,自待不住。得到韩欣凉的消息,寻着地方,便去抢人。当是时,少不得与守着那宅院的人起了冲突,可他带的人也不少且不弱,终究是将那些人压制住了。眼看着能够将人重新抢过来,却未意料又来了一波人,且似乎也是来抢人的,而非穆延善派来的救兵。
  周氏等在马车里头,听得院子里面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倒有些轰轰烈烈得到意思。有人进来禀消息,知道那里头还有其他人在,周氏听过,便想着到底人不能再被抢了回去,因而先命人帮着穆延善安排守院子的人一起将那些人击退再说,又叫人多去喊些人过来帮忙。
  她一时掀了帘子看了看那宅院,瞧见“同花院”三个大字,不禁气绝。当下知道今日多半见不到自己要见的人了,便没有再多留,又坐着马车离开。一路上,却似始终神游天外又似心中并无任何想法。
  就在周氏离开没有多久,暂时听命于韩柯且藏在暗处的人都出现了,且十分顺利将韩欣凉抢了过来。
  一切如他们最初的计划那样在发展,韩柯带着韩欣凉离开这个地方,直接上了准着时刻来接人的一辆马车。马车里面,韩春杏正端坐着,见到韩欣凉便伸手笑着抱住她,问,“吓坏了没?”韩欣凉摇头,韩柯却只沉着脸交待了车夫一句,“去穆国公府。”
  周氏刚刚回到穆国公府便去找穆语妍,穆语妍终于肯见她,周氏欣慰,略劝过自己女儿一通后又去处理其他事情。与穆延善吵过又一夜没有好睡,周氏看起来有些憔悴又甚疲累,女儿的状态不算太差,她安心些便想着稍微休息会儿。才躺下不出一刻钟,已然有人与她传来消息,说,“有几个人求见老夫人,自称广安韩家,道是来与二爷认亲的。”
  这样的话,立刻叫周氏从床上坐了起来,便急急说道,“不管来的是什么人,统统都轰出去,半个人影都不准放进府里头。”当下周氏的心里头苦闷不已,韩家的人如何竟然没有死绝,反倒弄出今天这样的祸患?周氏头疼,却无法再睡,而是起了身再没一刻敢松懈半分。
  这边婆子刚退了出去,那边老夫人的人已经来了请,说是有人找二爷认亲,让她过去瞧一瞧。周氏顿时间感觉头都炸了,不是才递了消息进来么,如何就已经见着老夫人了?她略想一想,只能猜测是穆国公府有这些人的内应……想过一通无法想象。周氏急急忙忙往紫荆园赶,脸色越不受控制的难看。近来日日心力交瘁的穆二夫人,近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周氏赶到紫荆园,正厅里坐的人并不算少。穆老夫人之外,一名男子并着一名面目可憎的妇人、一名小姑娘,还有余氏竟然也在。
  待到她跨步进得厅子里,穆老夫人便面容严肃说道,“你来了,这事情既关系到二爷名声,自当好好说的清楚。没得到外头胡说八道,反而更坏。二爷不在,你也能够做主,便先听听是怎么个说法。”
  穆老夫人又对着韩柯几个人说,“我们穆国公府到底是个大家子,若是你们说的都是真的,该认的我们会认。但不该我们认的,我们绝对不会认。我是听你们说了许多,都对得上,才让你们多说两句。待会儿的话,倘有半句虚言,我只能命人将你们扭送官府。”
  韩柯站起身,将一包子东西递到穆老夫人的面前,冷着脸道,“那么,便先请老夫人看看这些个东西,辨一辩真假再细说罢。”众人的视线一时间都聚在了他手里头的包袱上,周氏更心下一沉,大觉不妙。
  却说穆延善在衙门里头,时刻紧着韩欣凉这边的事情,听说韩欣凉被韩柯抢走,他已经坐不住告了假便出来。半道上,听说府里出了大事,越是匆匆回府。他心里头总觉得不安定,可说起来,他应当是将东西都烧毁了……一时间,穆延善想起来并未仔细检查确认过那些东西都是什么,心下一凛又是面上一寒,才醒过神是自己大意了。
  紫荆园的正厅内,气氛凝重。南秋院内,穆语蓉稳坐暖阁,和弟弟穆立昂下棋。白猫阿寻围着他们转过两圈之后,便找了个温暖的地方窝着呼呼大睡。穆语蓉没有打听紫荆园的情况,内心的平静更是令她自己也有些惊讶。
  两个人的棋才下到一半的功夫,养娘已掀了帘子进来,不知为何便放轻声音,说了一声,“大小姐,二少爷,老夫人派人来请你们过去。”穆语蓉喝了一口热茶,搁下茶盏,对满脸疑惑的穆立昂笑笑,便起了身。穆立昂跟着起身,交待底下的人暂且都不要动棋盘,只道是回来还要继续下。
  两个人到了紫荆园对着穆老爷子、穆老夫人、穆延善、穆二夫人一一问过好之后,方允许坐下。穆老夫人先发话,只指着韩柯问穆立昂一声,“昂儿可是识得这个人?”
  穆立昂点头回道,“识得的,是姐姐与我寻来的师傅,每天带我练功。前几日,师傅说家里有些事情要办便告了假,这是怎么了?”
  没有回答穆立昂的问题,穆老夫人又再问穆语蓉,说,“蓉儿又到底是如何识得这个人的?”
  穆语蓉似乎面有难言之色,低低的回答,“那一日去灵云寺求符,我在回府路上遭了人偷袭,祖母恐怕是不记得了。因那人我识得,是府里头张妈妈的个什么亲戚,一时想到二婶,便没有声张。那时能够免于遭难,全依赖韩恩人的救助。后来无意间碰到韩恩人,知道他在求差事,而立昂又……那时刚被正平和正轩欺负过了一回,自想着恩人的武艺不错,便求了恩人来教一教立昂。却不知道,莫不是孙女哪儿做错了?”
  她的话没有叫穆老夫人等人如何,只叫穆立昂一个人变了脸色。穆立昂扭过头,着急问自个姐姐,“姐姐遇到那样的事,我竟是一点都不清楚?这样大的事,何以至于瞒着我?”
  穆语蓉冲他轻摇了摇头,示意这儿是紫荆园,不是他可以随便放肆的地方。但是她的这番话,与韩柯所说也确实符合。
  若要说穆老夫人皆都不清楚,反而压根怪不得穆语蓉了。只因为是她,在穆语蓉遭难的时候,只关心周氏不遭殃,而穆立昂挨了欺负也没有想到应该叫他学些功夫防身,或者是多派人保护他。穆老夫人也是想到这一层,又不免尴尬,也无其他要问的,便让他们暂且回去了。
  穆语蓉没有多说,牵着穆立昂离开紫荆园。穆立昂却很在意穆语蓉说的话,连连追问,“那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姐姐如何会遭人袭击?还有什么事情,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只这一件,再没有别的。”穆语蓉见穆立昂气鼓鼓着脸,笑着摸了摸的脑袋,道,“那时也不曾受伤还是如何,便想着没得叫你白白跟着后怕一场,才没有同你说起过。何况是,你只要好好读书,姐姐便安心了也满足了。”
  这般的话并没有令穆立昂免于郁闷,穆语蓉再哄他几句,带着他回到暖阁继续下没下完的那盘棋。这般直到下过两盘棋以后,方有新的消息从紫荆园传出来。但这个时候,一切也都落定了。
  穆二夫人跪着穆老爷子和穆老夫人面前,哭着道是自己逼死了韩家二小姐,又设计叫韩家二老丧了性命,故意找人说些难听的话激怒韩柯,却不想他失手打死了人,进而要那户人家到官府去告状,要韩柯一命抵一命。带着韩二小姐孩子逃走的丫鬟,也是她派人追杀。她将所有的事情都抗下来,而无论是穆延善还是穆老夫人、穆老爷子皆是除去骂周氏糊涂之外,什么话都没有。
  将事情一一招供之后,周氏便要撞柱自尽却叫穆二爷拦了下来,与韩柯求情,饶她一名。只道是,固然心痛,可她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于是定下主意,从此叫周氏去守家庙悔过,又承诺给与韩家补偿。
  如是磨了许久,终因为韩欣凉的松口而叫周氏保住了一条性命。之后,周氏当即被送往穆家家庙,却连穆语妍、穆立行与穆立慎等人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能够见着。韩欣凉被穆老夫人要求留在穆国公府,韩春杏仍跟着她,便在府里收拾了个院子叫他们暂时住了下来。
  周氏被送走的这天,穆语蓉带着穆立昂在父母的灵位前跪了一夜。
  穆语妍等人知道自己娘亲遭了这样的劫难,去求情已经来不及,三个人抱头痛哭一场,更无法接受韩欣凉这个莫名多出来的妹妹的存在。
  原先穆国公府的一应事务都是周氏负责打理的,如今她出事,暂时这些事情便又由穆老夫人安排。只她年纪大了,且这次的事情多少有些打击,将掌家的权利交到余氏手中,是她决计不肯做的事,一时想到穆语蓉先前将两间铺子打理得不错,想着让她从旁协助自己,不但可以减轻自己的负担,也可以教穆语蓉学会这些事情。
  和薛家之间的事情,穆延善负责交涉,到底令薛家死了要穆语妍与薛家大少爷薛永辉定亲的心,期间如何达成的协议却不是穆语蓉关心的。她开始着手处理穆国公府的事务,只更加耗费心神。但是周氏的倒台,也叫更多的属于她的田庄铺子都回到她的手上。
  只是周氏刚被送走的那一阵,穆国公府多少笼罩在莫名的阴郁当中。这种阴郁的气氛,直到年节临近,才终于慢慢好转起来。重生之后第一个新年悄然到来,穆语蓉在忙忙碌碌中,却也觉得安稳。可以这样快弄倒周氏,倒不得不说得赖仗于意外发现韩欣凉的存在,以及余氏将自己埋下周氏身边的人,都轻易暴露了以致于穆语蓉可以收为了己用。
  尽管如此,穆语蓉也并无法完全松懈。父母的死因还未完全弄清楚,穆延善也依然没有太多损失。想要撼动她这个二叔,确实不是易事。穆语蓉谋划着,新年了,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可总归是越来越好了些。
  年节的这一天,穆语蓉早早起身,帮着穆老夫人操持穆国公府的事务。穆国公府四处都挂起来了红灯笼,草木虽枯了,可挂上红绸布,却也是一派喜庆洋洋。到底是新年,府里的下人都穿上新衣,脸上更也都挂着笑。与往年的年节,也没有多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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