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5 章
鹅毛雪落, 很快地上便白了一层。
灵雨立在殿门口, 张望了许久, 便跑回来对云鬟道:“姑娘, 雪下的越发大了。”
先前总是称呼她“大人”, 这两日强改称呼, 总觉着有些古怪。
且此刻云鬟仍是男装打扮, 又仍是这般淡冷清雅,灵雨唤出声后,自个儿先红了脸, 流露些许忸怩。
云鬟早看见她肩头落着几片鹅毛似的雪片,只是因靠近火,极快便化成了水。
云鬟举手给她弹了去, 道:“果然好大雪, 瑞雪兆丰年,今年年景大概会极好。”
灵雨搓搓手道:“如今圣上正在东阁排宴, 遍请大臣呢。正是赶上这好时候。回去的时候一个个定要湿淋淋的了。”
云鬟一怔, 继而笑道:“你倒是会幸灾乐祸。”想了会儿, 便招了一名内侍来, 低低吩咐了几句, 那内侍自去。
夜寒,灵雨去倒了两杯热茶, 递给云鬟暖身子,又道:“其实京内的雪并不算如何, 倘若是去了云州, 才知道何为大雪呢,我记得有一年,那场雪把城中一些房屋都压垮了,足足到人的腰,王府的人齐力做了两三天,才总算清理干净,不过……倒是惹了王妃大怒一场。”
云鬟道:“想必是有人偷懒,惹得王妃不喜?”
灵雨道:“哪里是偷懒,是因为眼见要年下,世子却不肯留下来过新年,自己就跑回鄜州,也不知是有什么急事儿,所以王妃很不高兴,那个年都没好好过。”
云鬟心中一动:“是哪一年?六爷他那会儿还在鄜州?”
灵雨道:“可不是么,正是小的时候。王妃好不容易盼了他回去,正是爱不过来呢……”
灵雨虽未曾说的详细,云鬟已经知道必然是赵黼除夕赶回,在年初一带着她去上头香的那一次。
因思及往事,滋味两般。
原先对云鬟而言,事关赵黼的种种,就如禁忌一般,可是这会儿世易时移,回想那日的种种,却隐约有黯然魂销之意。
年初一的清晨,雪色无瑕,古庙晨钟,悠远清绵。
那被冰雪冻得脆冷的大钟,手摸过去的砂凉触感,花纹凸起,历历可数。
殿内,是僧人早课梵唱,香烟袅袅,一一尽在心底眼前。
在此之外,则是赵黼恶作剧之后的笑。
虽然如今他已不复昔日那个青嫩少年,然对云鬟而言,毫无褪色的记忆之中,他正展着那张稚嫩眉眼的脸,冲自己肆无忌惮地笑的开怀。
伸手揉了揉眉心,云鬟忽地想起一件事,便起身入内,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包袱来。
前日她回到谢府,交代了晓晴回江南的话后,便自收拾了这小小包袱,里头也并没什么别样物件,不过是个有些年岁的苇编的小牛犊,一本册子,并……一枚金簪子。
云鬟先举起那牛犊看了会儿,重放进去。
旁边那本册子,也是有些年岁了,书页泛黄,页边儿些许卷翘,却因用者甚是仔细,虽然陈旧,却毫无一丝一毫褶皱,平整端直熨帖。
这两样儿,都有些年头般,也毫不打眼,可是剩下那一件儿却不同了。
赤金澄澄,格外耀眼,原来是一枚金簪子,镶珠嵌宝,系御用物件,精致贵重,自不必提。
当初赵黼百般要送她的东西,她很不想要,故而投水之前扔在河边,以为决绝之意,本是要让他断了念想。
谁知道百转千回,仍是走了回来,那日她在吏部被贬斥,黯然之下,赵黼陪她出城,便将此物又重挽回她的鬓上。
后来,云鬟便将此物收在房中,只是这一次进宫,自忖此后生死难卜,才将心中惦记的这几样东西收拾了呆进宫中,贴身留存。
此刻找了出来,于手上转了数回,金光流转中,不免又想起好些旧事。
正恍惚,灵雨过来看了一眼,道:“好精致的东西,怎么从不见姑娘戴呢?”一语说罢,不免失笑,想云鬟从来男装,如何好用这女孩子的东西。
云鬟悄声道:“你帮我戴起来。”
灵雨很是意外,忙欢欢喜喜接了过来,便拉她到桌边儿仍坐了,把发上一支古木发簪取下,将这金簪子小心簪好。
云鬟生得本有些清冷,犹如雪中白梅,空谷幽兰,如今用了这金簪,却透出几分天然华贵,这澄黄的金光暖色,把那份冰冷意略压了几分,美不胜收。
灵雨不由笑道:“真真儿好看的很,合该是姑娘该戴着的,以后就只戴这个罢了。”
云鬟听这般赞扬,略有些脸红,举手在头顶一拂,却也并未取下来。
可就在一抬手的当儿,眼前灯影晃动,云鬟微怔。
她凝眸看去,所见却仿佛并不是在夜晚的寂寂深宫,而是在白日的喧闹街头。
当时她站在马车旁边,举目打量南北长街。
可不管她如何细看,眼前行人如梭,放眼看去,不下数百,密密织织,并找不到她心中念想那人。
但就在方才那垂眸的瞬间,忽一个怔忪,云鬟停了动作,看向自己的手。
“金凤楼前要舞狮子了……”一声吆喝,许多行人纷纷窜过身边儿,往凤楼而去。
云鬟正眺首相看,只觉着有些冷风撩过脸上,她只当是被急欲去看舞狮的行人无意碰到,并没放在心上,只仍打量。
可这会儿回想起来……闭上双眸,天地旋转。
她回到街头,眼看是无知无觉的自己立在马车旁边,急切而惘然地四处打量,远处有人叫看舞狮子,陆陆续续有几十个行人从身前经过。
回忆定格在此刻,云鬟走前一步,拨开挡在眼前的许多路人。
像是拨开迷雾一般,她看见被路人掩住,却明明曾从她身前经过的人。
他微垂着头,仿佛着急赶路,灰蓝色不起眼的衣裳底下,长指在她的手背上一搭……如风吹过般的迅速,复又离开。
咕咚地咽了口唾液,云鬟不能置信地睁大双眼。
纵然改头换面,乔装打扮,但云鬟仍是即刻认了出来。
她再熟悉不过的手,她曾经为之困扰许久的那只手,食指比中指更直长些,指腹略有些粗糙,按在手背的触感,虽极轻,却甚是熟悉。
天底下独一无二。
——赵黼。
今天白日在街头,赵黼……曾经眼睁睁地从她身旁经过。
云鬟紧紧地握拳,身不由己一遍遍地回想那一幕情形。
灵雨见她忽然呆立不语,面上神色古怪,还当是自己说错了话,便道:“姑娘,您怎么了?”
云鬟喃喃:“他并没事,他好端端的。”
灵雨呆道:“什么?说谁?”
云鬟醒悟过来,蓦地一语不发,往外跑去。
灵雨吓了一跳,忙道:“去哪里?雪大,好歹穿一件雪褂子再去……”
却已经来不及,云鬟早冲出了寝殿的门,跑到廊下。
云鬟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或许是想去寻赵世,或许是心中有所感知。
赵黼没有死,他回到了京城。可他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她?
他既然不来找她,那么她就去找他又如何?
云鬟只顾忙忙乱走,风雪扑面而来,脸上很快便凉凉的。
将到金銮殿的时候,忽地前方许多禁军匆匆而来,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
领头的统领因认得她,忙道:“崔姑娘不可再往前,且快回殿。”
云鬟问道:“出了何事?”
统领道:“东阁出事了。只说叫兄弟们即刻赶过去,宫中也立刻要戒严起来。”
云鬟问:“不知究竟如何?”
那统领摇头,不便跟她耽搁,便纵身随着队伍飞快地去了。
云鬟站在原地呆看片刻,心竟噗噗乱跳,最后竟并不回头,反而拔腿往前方又去!
东阁内果然出了事。
因赵世那一番话,白樘出面,群臣分成三派,各执一词。
一派自然是静王一脉,其中还有几位是天生忌惮辽人的老臣,主张拥护静王,且杜绝后顾之忧。
另一派却是夏朗俊等人,人数不算多,他们所主张的,却也并不是要扶持赵黼为太子,而只是并不仇视赵黼的辽人血脉,主张要“为我所用”。
另一些便是中立无主意、或者不敢出声拿主意的。
赵世环顾群臣,道:“朕意已决,众卿不必鼓噪。今日天晚,且到此,改日再议。”
群臣闻听,无奈便躬身谢恩,缓缓退席。
白樘临去之前,便看向静王赵穆,本是想跟他同去,不料赵穆却并未动,也不看别的,仍立在原地。
白樘默默片刻,终于自出了殿门,却见前方的许多臣子已经下了台阶,仓促而去。
因诸家的侍候从人都在宫外等候,来时也并未下雪,因此都并不曾带雪具,一个个顶风冒雪,风中传来嚄唶叫冷等声响。
正也要去,便听得有人道:“白尚书留步。”
白樘止步回头,却见来的是个小太监,手中捧着一柄二十八骨的油纸伞,道:“请尚书带着这个。”
内侍躬身,双手呈上。
白樘迟疑,并不去拿,只问道:“这是何人所送?”
内侍道:“是王公公的意思,请。”
白樘这才双手接了过来,道:“回头替我多谢王公公美意。”
内侍笑笑,后退两步,便自去了。
白樘望着那背影远去的方向,唇边微挑。
将伞撑开,复看一眼东阁处,白樘叹了声,举着伞自离去。
而在群臣退后,东阁之中,赵世见静王仍在,便道:“可还有话么?”他毕竟是病弱之体,熬了半夜,已经困倦。
赵穆道:“儿臣有两句心里的话,想跟父皇说明。”
赵世打了个哈欠:“你说,朕听着。”
赵穆道:“儿臣因是皇室中最小的,头顶有几位兄长,各有才干,因此打小儿便不敢多想,凡事也不肯跟人争竞,难道就是因此,在父皇心目中,儿臣便一无是处么?”
赵世道:“说的什么,可知朕喜欢你这不跟人争竞的性子?这样何其安稳,不然的话,跟你大哥,二哥一样,野心太露,不择手段,又有什么好。”
赵穆苦笑:“父皇为何不提三哥?”
赵世皱眉。静王道:“三哥却也是个不争不抢的,非但不争抢,别人塞到他手里的,他还不肯要,他却又有什么好下场了?”
赵世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静王低低道:“我只是想不到,在父皇心目中,我竟连黼儿也比不上……父皇心中原本最忌讳的不就是血统未纯么?为什么竟退而求其次如此,明明儿臣可以胜任,为什么竟要拿大舜的江山冒险?就算黼儿能回来,若他有了二心,又怎么说?”
赵世道:“所以朕说自己‘独断不仁’。难道你不懂么?”
静王摇头:“我不懂。”
赵世道:“大约是我老了,故而有些年轻时候或会百折不挠的想法儿也自变了。是,我原先的确想压住黼儿,可我并不是真的要他死……对别人,朕下得了手,但是对他……”
赵世笑:“这或许就是报应,英妃怀着他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他,生下他后,我仍是想杀,但是到他长大后,我却想杀而不忍杀。若那夜太子跟太子妃并无变故,黼儿跟大舜、跟朕之间,未必就能走到这一步,因为朕绝不会杀他!”
那一夜,赵世原本是想放过赵黼,就算是被他窥破了真相,赵世仍有不忍之心,谁知情形急转而下,容不得两人之间有任何的缓和相商地步,立即便腥风血雨起来。
那一切宛若雷霆万钧,快的叫人无法反应。
等赵世缓过神来,萧利天早挟赵黼去了。
回过神来的赵世,知道自己或许是中了圈套,设计的人,或许是睿亲王,或许……是大舜渔翁得利的那人。
白樘跟云鬟查到谋害太子跟太子妃的是曾伺候英妃的嬷嬷,虽然仍有疑点,赵世却令打住。
他身边儿只有静王了,而且再查下去,便是敲山震虎,谁知道那禽兽惊慌之下,会做出什么。
此时此刻,静王道:“父皇不杀他,是想让他继位么?父皇果然放心?就算他去了辽国,就算有人说他会继任辽国皇位,也不在意?”
赵世道:“若他真的留在辽国继位,才是我大舜的祸患!只有他回来……我们才会赢,萧利天的如意算盘才会落空……”
静王怔道:“除了这个,若是他死了,岂不是就也一了百了?”
赵世双眼死死地看着静王:“你说什么?”
静王摇头道:“没、没什么……”他深深呼吸,似下定决心般,重恢复平静,因对赵世道:“儿臣就此告辞了。”
赵世蹙眉。静王往外之时,袖口垂落,无意将桌上的玉盏带到地上,他却毫不在意,径直昂首出门。
随着静王走过廊下,有一队人马也匆匆从廊下鬼魅般掠过,竟毫无声息地冲进了东阁。
里头传来王治震惊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静王站在廊下,神情漠然。
头顶高挂着一盏极大的灯笼,旁边儿漠漠无边黑夜之中,无数雪花从天而降,随风乱扑,有许多便从外掠了进来,打在静王身上,那吉服也便有些雪渍斑驳。
他茕茕站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又往前去,谁知才走了两三步,便戛然停住。
眼前暗夜如墨之中,有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夜影里。
廊间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昧,这张静王极熟悉的容颜,却如幻觉般陌生不真。
赵穆几乎有些站立不稳:“黼、黼儿?”
赵黼似笑非笑,一把声音,伴风伴雪传来:“四叔,好久不见了。四叔待我的心意,是不是已经不似从前了?”
静王凝望着他,虽黑夜看不清眼色,双眸却瞬间有些润湿之意:“黼儿……”
赵黼听出他口吻中的轻颤之意,也看出他眼神之中的艰涩,便调转目光:“我有两件事,想请教王爷。”
静王不语相看。
赵黼道:“其一,我父王母妃的死,同王爷有没有关系。”
“呼”地一声,一阵雪飞扬卷起,打在静王的脸上,鬓边顿时白了一片。
静王伶仃独立,听赵黼又问:“其二,这一路追着,三番两次意欲狙杀我的,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