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5 章
因此人奔赶的十分仓促, 进门之时, 袖底一扫, 没留意竟把旁边儿桌上沙盘勾住, 只听得“哗啦”一声, 上头琳琅满目的排布旗子等尽数散落, 有的在桌上, 有的于地下,凌乱无章。
正当此刻,赵黼手掩着嘴边, 却从内徐步走了出来,见状双眉紧锁,脸色越冷。
那闯进来的王制使脚步一顿, 忙躬身行礼道:“王爷可无碍么?”
又道:“卑职原本以为……请恕卑职鲁莽之罪。”目光转动间, 却看见里间儿门边上,依稀有一道淡鹅黄的影子闪过, 心中惊动之余, 自忖有些冒失。
赵黼的手在唇上轻轻抹过, 手指上却沾着一星血, 原来是唇上不知何故竟破了。
双眸之中尽是森森寒意, 又见满地狼藉,赵黼心中越发火炽, 便道:“拉出去!杖责二十!”
这王制使本以为不过是无心之失罢了,何况起初也是因担心赵黼出事的缘故、才无意带翻了沙盘, 如今见赵黼竟毫不迟疑地这般吩咐, 顿时魂飞九天,忙跪地道:“求王爷饶恕!”
外间门边伺候的那侍从听得里头如此,暗暗叫苦,心道:“说了不叫他鲁莽,偏偏就急脚鬼似的,真当有个宫内当差的爷爷,自己就也是皇帝身边的人、要比别人尊贵三分么?也不看看现下是在什么地方……这倒好,果然是正撞在了虎口里,自己能担着还好,若自己担不住,火烧到我们头上,又向谁叫屈说理去。”
原来这王制使,本名唤作王书悦,本是外地进京的人。他的一个远亲,偏偏就是皇帝身边儿的首领太监王公公,用了些法儿,便将他安置在军中当差。
赵黼虽不甚待见他,只看在王公公的面上容着。
见他兀自求饶,赵黼冷笑道:“谁给你胆子,让你就敢这般擅闯进来?”
王制使听语气更不好,面如土色,不知要说什么,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赵黼手指按在唇上,火辣辣丝丝地疼,回头看一眼里间,便又冷哼道:“也罢,省得说本王不近人情,除非你能将这沙盘恢复如初,不然就滚!再敢多说半个字,再加二十!打死了事。”
王制使情知覆水难收,若真的惹了赵黼捕快,果然打死也是有的。
何况这二十棍也并不是好捱的,若那些杖责的军士不讲情面,只消得十棍便可以要人性命了,何况更多。
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要出去领受板子,正要转身之时,却听得里间有人道:“这沙盘,是可以恢复如初的。”
声音极淡,就如同春日午后,一阵卷着白云而来的风,无忧无喜,无情无欲。
王制使一愣,猜不透说话的是什么人,却又心想:“是何人这样大胆,敢当着王爷的面如此说话,是不要命了么?”
因听出是个女子的声响,又想到方才惊鸿瞥见,忽地又心头震动:“难道,是王爷的姬妾之人?怪不得先前小金拦着不让我进来。”
想到这里,竟忍不住抬头看向赵黼,却见他下唇上破了一点皮,渗出一星星血来,只是目光却正凝视着里间,脸色并不见如何惊恼。
王制使正诧异担惊之中,听赵黼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自然是问那里面之人。
那人道:“回王爷,妾身说,可以将这沙盘恢复如初。”
赵黼挑眉,复回头看一眼王制使,望着他脸儿雪白、双眸略有些惊慌之态,更加不喜欢。
赵黼便冷笑道:“你的口气倒是大的很……”
本来想一口决绝,可是刹那间心头转念,略一停顿,便又笑道:“不过,想来倒也有些意思,不如这般,你既然说能让沙盘恢复如初,本王便让你一试,但是——你若是不能成功,本王,就再加罚他二十板子……那会儿可就真打死了,你可仍要如此么?”
里头的人并无迟疑,道:“是。”
王制使胧忪之中,赵黼笑看着他,道:“你觉着怎么样?”
屋内屋外无人做声,那门口的小金只心中嘀咕:“不要应!免得白送命。”又不敢说出来。
却听王制使道:“卑职愿意。”
赵黼挑眉笑道:“好!”又微微带冷看他一眼,道:“那你就出去门口等着……受死罢了。”
王制使因知道里头的确是赵黼的侧妃,自不敢逗留,后退两步,果然便退出了门口。
那小金瞥他一眼,眼中有几分怜悯之意,不知他为何竟这样想不开。
两人在外间儿,等了大概有两刻钟,里间始终悄然无声。
小金想要偷偷看一眼,却又不敢,正双双悬心之时,却听赵黼道:“你……”
声音才出,却又极快低了下去。
后来,赵黼也并未再唤王制使入内,只打发他直接去了。
小金因不曾进书房,也不知端地,只是当天夜间,伺候了赵黼安歇,小金曾扫了一眼书房内,却见那沙盘好端端地堆在桌上,他是个外行,自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却只觉着也是跟先前的一模一样罢了。
小金虽猜测是侧妃真的做到了所说的话……却又有些不能相信,毕竟并未亲眼所见,且这沙盘乃是关外辽国的地形图,十分复杂,试问侧妃一个内宅妇人,又怎会有如此神通呢?
多半是她用了什么媚惑人的法子,让王爷喜欢、故而心软了罢了……
但具体究竟,也只有当事之人才能知晓罢了。
对云鬟来说,那一次,不过是一时未曾按捺住。
但于她而言,却并非一件坏事。
恰恰相反,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
因为原本云鬟所看的,只是进王府的时候,随身所带的两箱笼书……有些是她先前从素闲庄带进京内的,有些是在崔侯府之时,崔印所送,其他的,就是季陶然的心意了。
然而只因她过目不忘,一本书看过一次,即刻便记得清清楚楚,云鬟怕看的太快,以后无书可看,便有意放慢速度,就如珍藏的上好糕点般,要细细品尝才可以。
就算如此,她有时候枯燥无地之时,还是拿出几本都已烂熟于心的旧书出来,权当是“温故而知新”罢了。
可她恢复了沙盘之后,赵黼盯着那沙盘,看了足有一刻钟,才问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以前……看见过?”可就算是看见过,也不至于就恢复的这样毫无差错。
何况这是关外辽境的地形,以及各色关隘暗堡排布所在……除非她……
赵黼本疑心只有辽人才会对这疆域如此熟悉,然而又有哪个辽人细作,会这般不开眼地主动作死。
且他是知道的,崔云鬟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贵女罢了。
果然云鬟仍是波澜不惊地低低应道:“是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的。”
赵黼想了想,自先把王书悦打发了,才负手,围着她转了好几圈儿,双眼只不离她的身上,从头看到脚,从脚又看到头,最后道:“看不出,你竟有些小聪灵之处。”
赵黼毕竟只当云鬟是个闺阁弱女、后宅眷宠而已,那会儿他半信半疑,只当她是三分运气,三分机灵、或者还有几分不知的缘故罢了……
自然不信、也想不到她其实身负那种天赋异能。
至于在多年后,那一场再世为人里,云鬟会做出比恢复沙盘更加惊世骇俗的行止,自更是赵黼所想不到的了。
原本赵黼因不遂心意,又被她大胆所伤,赵黼心中怒火交织。
何况这来人又是他素来不喜的一个,所以借机发作,将所有火气想泄在王制使身上。
可被云鬟这一番打搅,赵黼心中那团火早不知飞到哪个天外。
双眸发亮看了她半晌,只觉趣味的很,便笑道:“倒也罢了。”趁着心情尚好,他回身走到桌边儿,竟把桌上那厚厚地一叠书抱了起来,走到云鬟身边儿,便往她身上直直地怼过来。
虽未用力,云鬟仍几乎后退出去,她愣怔抬头,不解这意:“王爷?”
赵黼道:“你不要?”
云鬟迟疑伸手:“这、是什么?”
赵黼道:“我听你的丫头说,你带的那几本书,几乎都看完了,这些是底下人在外头采买的,说是市面儿上正风行的好书,你拿了去看罢了。”
云鬟微微睁大眸子:“这是……给我看的?”
赵黼对上她的双眼,却见这明眸婉转流光,里头闪闪地有种他无法形容、说不明白,却又不敢直视的东西,虽然微小而柔弱,可却叫人不能忽略。
隔着胸腔,心怦然乱跳。赵黼竟不安起来,忙转开头去,故意冷笑道:“你若是不想看就罢了。”说话间便撤手。
谁知这书足有二三十本,是以又高又厚重,云鬟本就未曾接住,被他乍然撤手,顿时便撒落一地。
赵黼没想到会如此,心中倒是有几分后悔,只是事已至此……难道竟要他亲自蹲下给她捡起来?因此只昂首站着,眼角余光斜睨她如何反应。
却见云鬟缓缓俯身,竟逐渐把地上的书册都捡了起来,然后统统地抱于怀中,向着赵黼屈膝,轻声道:“妾身……谢过王爷。”声音虽仍平淡如初,赵黼却敏锐地听出似有一线柔和。
赵黼见她捡起书来,又听了这样的话,心才又舒坦起来。
谁知嘴角一勾之间,便觉那伤处又疼起来,便轻抚着唇,道:“还知道谢,你就是这般谢本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