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宜 第111节

  但温致礼呵呵一笑, “你是我生的,是我养的, 你什么性子我能不了解?”
  他说完心里一顿, 咦, 这句话好熟悉, 好像在哪里听过?
  哦, 想起来了, 昨晚老太太就这么说他的。
  他哂笑一声,抬手给了枣红马一鞭,加快速度向前跑去,直接进了马场的室外比赛场地。
  温见琛对这评价不置可否,撇了撇嘴,双腿一夹马腹,也跟了上去。
  裴冬宜听见顺风而来的隐隐约约的只言片语,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父子有事要谈,于是识趣地走慢了一点,晃晃悠悠地跟在温见琛后面。
  她坐在马上,远远地看着一黑一红两匹马跑向远处,像闪电一样,马蹄飞踏起尘烟,一阵嘚嘚声响。
  不知道是有什么事,她心想。
  温见琛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看着前面父亲的背影,加快了速度,驱马赶上,和温致礼并辔而行。
  “爸……”他叫了声,想说有话咱就赶紧说吧。
  但温致礼仿佛没听见,到了尽头后立刻调转马头往回跑,他只好也跟着调转马头。
  看来不骑到尽兴,他是不会开口了。
  温见琛只好暂时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开始加快速度,让皎雪放开了奔跑。
  虽然有专人喂养和放风,但皎雪已经有些日子没这么欢快地和其他伙伴追逐过了,它撒开蹄子就向温致礼那匹马追过去,场地里瞬间又扬起一股烟尘。
  裴冬宜骑着的盗骊健壮,也不安地动了起来,她想了想,拍拍它脖子,换了个方向,也跑了起来。
  就让他们自己说事情去吧,反正最后能让她知道的,温见琛都不会瞒她。
  跑了两轮,温见琛发现原本站在场地边缘观赛的裴冬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便停了下来,没有再跟着温致礼跑。
  温致礼又跑了一个来回才停下来,温见琛翻身下马,拨弄了两下皎雪的辫子,问道:“爸你到底什么事,能不能赶紧说,说完了我要去找秋秋。”
  温致礼坐在马上,下巴紧紧绷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他只惦记着要去找媳妇,丝毫不知道他老父亲心里有多纠结,上一次那么纠结……还是在上一次,唉。
  温致礼飞身下马,把马拴在皎雪旁边的桩子上,用马鞭轻轻敲着手心,沉吟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我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来骑马,是因为在幼儿园,别的小朋友说你没有妈妈,你回家以后不高兴,我带你来散心的。”
  一开口就是不甚愉快的旧事,温见琛愣了一下,“……怎么突然说这些?”
  难道他爸是想跟他回忆童年?那为什么不叫裴冬宜一起,是怕她知道他的黑历史,有损他的形象?
  那可真是感天动地的父爱,可他不知道,他在裴冬宜那里早就没什么形象了。
  刚想调侃两句,就听温致礼继续道:“你小时候还会问妈妈是谁,妈妈在哪里,后来你大了点,就不问了,这时间一转眼就过了三十年。”
  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伸手拍拍儿子年轻结实的肩膀,叹着气说:“眼看着我也快要当爷爷啦。”
  说完他看向温见琛的目光变得欣慰,“幸好我把你教得还不错,没有辜负她的信任。”
  她。这个ta一定是女字旁的她。
  温见琛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他爸想说什么了,目光微微一闪,“你说的是生我的那个人?”
  妈妈这个词烫嘴,他说不出口,只用生他的那个人来代替。
  温致礼眼神一黯,沉默一瞬,“……阿琛,你就没有想过……找你妈妈吗?”
  这个问题终于问出来了,温致礼心头那块大石头被搬开了些许。
  他抬头有些期待地看向温见琛,希望能得到想听的答案。
  但温见琛摇了摇头,声音变得极其冷淡,“我又不是复读机成精,明知道得不到的东西,还会一直念叨。”
  “我从前问的时候,你们都说你和我妈妈分开了,她有新的生活,让我不要想太多,我这不就不想了吗,反正有你们也够了。怎么,她现在想见我了?”
  说完他眉头一挑,狐疑地看向温致礼,怎么看怎么觉得事有蹊跷。
  不等温致礼说话,他就猜测道:“不会是那个人有什么困难了,比如生病了,比如缺钱了,就想起还有我这个儿子吧?她不会是来找我要钱的吧?”
  说到这里他哼了声,“你跟她说,想屁吃,一分一厘我都不会给她,我不认,我没妈!”
  我不认,我没妈。
  这六个字让温致礼心头重重一跳,随即出现强烈的滞涩感。如今最为难最难受的那个人反而成了他。
  回来之前,佘雨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告诉温见琛和裴冬宜她生病了的事,否则就是挟病相逼,到时候不管他们是出于无奈还是出于同情来看她,她都会觉得对不起孩子们。
  “强扭的瓜不甜,道德绑架的事我不做。”
  他当时答应了,却总觉得能说服温见琛,谁也不知道佘雨的病到底怎么样,万一过几个月就……他不想她带着遗憾走。
  可是温见琛拒绝得太快,也太坚决,让他瞬间措手不及。
  温致礼能感觉到他不是在开玩笑或者说气话,他是真的对亲生母亲没有任何感情,于是他沉默下来。
  温见琛也不吭声,只拉着一张脸看向远处,用手里的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旁边的木围栏,不知道在想什么。
  笃、笃、笃,规律的声音不仅没缓和气氛,让父子之间变得愈发尴尬。
  半晌,温致礼叹口气,把真话掺进假话,说道:“章老爷子去世了,你佘阿姨说她要回来奔丧,我也是一时感触,怕你以后为人父了突然想到她,结果她不在了,你会遗憾。”
  温见琛嗯了声,声音依旧冷静,“遗憾可能会有,但应该不多。”
  这就把天聊死了,温致礼又一阵语塞。
  又过了半晌,他再次叹口气,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她也说不想逼你。”
  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对,温见琛终于察觉:“你跟她……见过面了?什么时候见的?在哪儿?”
  温致礼眼睑微微一垂,轻轻拂去马裤上的灰尘,顺势避开了温见琛的目光,应道:“在京市,有段时间了。”
  温见琛哦了声,忽然说道:“你说巧不巧,我最近也听人提起过她。”
  温致礼心里一咯噔,有人向他提起过佘雨?
  “谁啊?”他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温见琛不跟他卖关子,直接说:“梁彦,当年那位小梁先生,表嫂搬出去以后,表哥气不过去找她,碰巧把她和梁彦堵在一起,姑姑让我和大哥去帮忙,就是那次听他说的。”
  他回忆了一下当时梁彦的原话,道:“他说长得像那个人,难怪要把我送回温家,如果他早知道我是那个人的儿子,一定杀了我,还说你不敢告诉我她是谁,大概这么个意思吧,我应该没理解错。”
  说完,他又用手里的马鞭敲了两下木围栏,心想裴秋秋这是跑哪儿去了,怎么那么久还不回来。
  梁彦说的,温致礼得到这个答案,脸色顿时一沉,“你不要听他胡说,想知道什么尽可以来问我。”
  “我也是这么想。”温见琛飞快接过他的话,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还有了我的?”
  温致礼沉默一瞬,避重就轻地回答:“她是我的同学,因为意外有了你。”
  “什么意外?被人下了药,还是喝醉酒?”温见琛追问道。
  温致礼摇头,白他一眼:“你电视剧还是小说看多了,下药哪有这么容易,那可是三十年前。”
  顿了顿,继续道:“就是普通的……你也结婚了,这种事还用问?”
  温见琛神色淡定,点点头,“懂了,干柴烈火,忘了做保护措施,你们那时候是在交往?”
  温致礼也点点头。
  “我出生的时候,爸爸你应该是二十三岁左右吧?刚大学毕业?”温见琛忽然问道。
  他仿佛突然换了话题,温致礼脑海里闪过一丝什么,却没能立刻抓住,只是嗯了声。
  温见琛又继续问:“毕业之后就进了温氏?”
  温致礼点点头,听到他又问:“梁家也是那时候出事的吧?”
  温致礼眉头一皱,“你怎么……”
  “看来是了。”温见琛笑了一下,问道,“温家在梁家倒台的过程中,是不是推波助澜了?”
  “……商场如战场,弱肉强食是铁律。”温致礼没有没正面回答,当年参与瓜分梁家的,可不只有温家。
  “难怪他说要杀了我,恨屋及乌啊,我是被你们连累了。”温见琛摇摇头,啧了声。
  温致礼说:“人都是这样,自身能力不足以报复敌人时,就会迁怒他人。”
  温见琛低头笑了一下,“但恨到不得杀了还是婴儿的我,恐怕已经不是迁怒了吧?温家,或者说爸爸你,应该在这件事里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你的插手,是让梁家的罪恶大白于天下的最重要一环,对吗?”
  温致礼没说话,突然沉默下来。
  在温见琛的字典里,没有无声抗议或反对一说,只要不出声,你就是默认。
  于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急促,“你为什么会掺和进梁家的事里?是单纯出于正义?还是说你跟小梁太太有直接关系?她是你的同学?”
  “小时候因为我以为自己不是你亲生的,你和爷爷带我去做过dna测定,确定你就是我亲爹,如果小梁太太是你同学,难道你和她做了不光彩的事?可是小梁太太一直被梁家软禁,你怎么可能接触到她,而且她只要一怀孕,就会被梁彦殴打,根本不可能生下孩子。”
  “但是……”可能是话说得太急,他有些噎住,要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小梁太太的妹妹,却是你的学妹,她当年频繁出入梁家,难道从没遇见你?”
  他转头看向温致礼,满面寒霜,声音咄咄逼人,“是你帮助她,促成了梁家在小梁太太死后丑闻曝光,股价暴跌,梁氏倒台,温氏和其他人一拥而上,瓜分了梁氏,对吗?”
  “小梁太太的妹妹佘女士,就是你的那位同学,是你当时的女友,对吗?”
  “你所谓的在京市见到那个生我的人,就是她,对吗?”
  “什么章老爷子去世,连梦要回来奔丧,你想我,怕我以后会遗憾,其实是因为她才对吧?”
  “佘阿姨,不,佘女士,就是生我的那个人吧,爸爸?”
  他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变得像咬牙切齿,但最后那声“爸爸”又低了下去,像是有很多的委屈和不解。
  温致礼眼皮狂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喉咙忽然像被堵住了一样,温见琛不用他回答,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一切。
  他不解地追问道:“为什么呢?既然当初已经放弃我了,为什么现在又要出现呢?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不能好好的再续前缘吗,非得把我拉扯进来?”
  “因为……”温致礼情急之下,差点就把佘雨生病的事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温健琛见他欲言又止,不免有些失望。
  但又苦中作乐地想,那个人是佘雨的话,之前他担心的有些原因就不成立了,至少不是来找他要钱贴补另一个儿子的,不然他要当场吐血。
  温致礼看着他,半晌才问了句:“真的……不愿意吗?”
  “爸爸,三十年不是三个月或者三年。”温见琛低下头,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当年……她为什么不要我?是觉得……我是拖油瓶吗?”
  所有的委屈,好像都在这句话里了。
  他童年时每一个关于母亲的梦里,都会出现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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