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良缘 第33节

  她一贯会撒娇,嘴又甜,家里上下都喜欢她,周慧娘亲自把她养大,更是疼到心里去,跟亲生的并无差别。
  隔了十日未见,周慧娘确实很想念她。
  她拉着女儿的手坐在罗汉床上,上上下下看她面色,但见她眼带流光,面若粉桃,身上穿着立领对襟水红纱绢衫裙,漂亮如同天上仙女,这才放下半分心肠。
  周慧娘道:“娘是想你,不过今日也是有事。”
  姜令窈好奇问:“是有何事?我近来得闲,娘说我做便是,指定不让娘烦心。”
  瞧瞧这般的贴心,当真是小棉袄。
  周慧娘慈祥的面容多了几分笑意,她看着女儿明艳的面容,叹道:“你已是大人了,说话办事都有自己的打算,许多事,到底当同你说了,窈窈随我来。”
  她说着,牵起女儿的手,母女两个并肩上了二楼。
  二楼是安定伯世子夫妻的寝居,有卧房、侧厢房、隔间雅室和小书房,还有个宽敞的露台,并不如何精致,倒是干净素雅,很是让人心旷神怡。
  周慧娘牵着姜令窈的手,陪着她一起走到了书房门前。
  她并未敲门,直接轻轻一推,书房之内的陈设便映入姜令窈眼中。
  出乎姜令窈意外,书房之内并非空置,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书桌之后,正在借着光阴读书。
  姜令窈惊呼:“爹?”
  “您怎么未在衙门,竟是在家中?”
  小书房内,姜之省抬起头,用那张儒雅如谪仙般的面容,冲妻子和女儿淡淡一笑。
  “今日休沐,我不在家在何处?”
  他如此说着,指了指窗边的紫檀茶桌,道:“坐下说话。”
  周慧娘拍了拍姜令窈的后背,陪着她一起进了书房,待一家三口落座之后,姜之省才取了早就滚了的热水,开始慢条斯理煮茶。
  姜之省借着煮茶的时候,脸上笑容渐渐沉寂下来,周身气势一下从儒雅的长辈,变成了堂部里威风赫赫的刑部侍郎。
  姜令窈突然有些紧张。
  从小到大,家中虽更多都是母亲操持,但父亲也不会疏于管教子女,姜令窈这一辈八个孩子,不仅都要上族学,还得被休沐回家的姜之省抓着考教课业。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若是当真背不出来,就需要自己抄背十遍不止,少一遍都不行。
  姜令窈的这位父亲大人,大多都会笑眯眯问:“是选抄背还是选择责罚?都可,我没有那么顽固。”
  这个都可,听得人浑身颤抖,脊背发凉。
  姜令窈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
  此刻也是如此。
  但看姜之省沉着脸煮茶的模样,姜令窈就忍不住脊背发寒,她想:应该拉段南轲一起回来,这样还有高个的顶在她前头。
  待姜之省把一壶茶煮开,选了个紫砂竹节茶倒满,然后便一杯一杯斟入每人面前的小茶碗。
  斟完茶,姜之省比了个请的手势:“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很香。”
  姜令窈脊背挺得更直,她不知父亲叫她回来要做什么,但既然都上了小书房,又亲自煮了茶,那指定不简单。
  姜令窈抿了抿嘴唇,却还是乖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浅碧色的茶汤。
  明前龙井果然名不虚传。
  这一口下去,姜令窈知觉万物复苏,馥郁的清香氤氲口鼻之间,恍惚时,眼前似有成片山林新芽抽绿。
  温热的茶汤下肚,再喘息时,却又有回甘涌上心头。
  果然是极品好茶。
  见她老老实实喝了茶,姜之省才叹了口气:“窈窈,你为何要求顺天府推官之位?”
  第32章
  听到父亲的训问,姜令窈却并未立时回答,她低下头,双手交握在膝上,似乎很有些紧张。
  她自己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姜令窈的这个推官官位说来话长。
  姜之省以二十三之龄便高中进士,这一中便是二甲传胪,加之他年少清隽,仙风道骨,当时可谓是红极一时,就连刚复辟登基三载的天佑帝都对他颇多赞赏,众人便皆以为他能得官运亨通。
  然而事与愿违,大抵是姜之省前半生太过顺遂,在天佑六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令他沉浮十年的大变故。
  这一年,当年点他为二甲传胪的主考官被以叛国谋逆大罪下狱,因天佑帝不愿再发生早年旧时的诛十族案,因此此案并未涉及主考官的所有学生,甚至都未牵连甚广,只处置了主考官一家及其余一起犯案人等。
  但不牵扯和重用却是两回事。
  在那之后,姜之省在翰林院修了三年书,又在太仆寺养了三年马,最后又去光禄寺管了几年对外宾事,也就是在此时,已经从太子登基为帝的宣化帝才想起他来,然后便开始一路官运亨通。
  不过此时的姜之省已经在京中各个衙门耽搁了九年,三十已过,虽依旧风度偏偏,却到底不是当年青春昂扬的年轻传胪。
  宣化帝虽很是优柔寡断,又极为信赖仰慕比自己大十九岁的谢贵妃,却也到底还是识人善任,他自知姜之省是个能臣,也是当年太傅的得意门生,因此便一路晋升,直至三载之前,姜之省以三十七岁之龄终于当上了六部堂官。
  如今刑部尚书已经六十有九,兼任文渊阁大学士,是宣化帝极为信任的老臣,但阁老这把年纪,随时都要致仕,因此整个刑部,如今自以姜之省这个左侍郎马首是瞻。
  因而近年来,姜之省越发忙碌,即便休沐时也不经常在家。
  家中子侄辈中最小的八少爷也有十四,大的已经成家立业,各有作为,因此,姜之省便显少再管孩子们的课业,在家中时竟是比以前随和不少。
  他随和,可姜令窈等儿女子侄们却并不会随便触他眉头,只要他在家中,一个个乖得跟鹌鹑似的,就连姜令媗都不闹腾了,乖巧在家读书。
  不过他这般忙碌,周慧娘倒很是心疼,往常一有长假,便会举家去京郊的庄子避暑暖春,三载之前,刚巧在京郊庄子上,却发生了一起命案。
  当时办案的就是姜令窈的师父,时任顺天府推官乔晟,案子发生的很是巧合,当时姜之省正领着姜令窈在水库边钓鱼,父女两个亲眼见了水库边的命案,因此便一起留在现场破案。
  也就是那时,姜令窈的侦案天分被乔晟发觉,在禀明姜之省后,姜令窈便偶尔也跟着乔晟一起评议案件。
  那会儿姜令窈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但姜之省却对女儿颇为放心,任由她沉迷学习。
  一晃三年过去,乔晟因犯案贬谪边疆,而姜令窈却冒名顶替,成了顺天府的新推官。
  姜之省垂眸看向姜令窈,淡色眸子很是平静,他见女儿不说话,便看向了妻子周慧娘。
  周慧娘冲他眨眨眼睛,却也不跟着起哄,只是接过他手里的紫砂壶,给女儿又续上一杯茶。
  姜令窈睫毛轻颤,如同蝴蝶飞舞,翩翩若仙。
  这脾气可真是倔。
  “唉。”姜之省长长叹了口气。
  姜之省压低声音,声音也跟着艰涩起来:“这么多年来,你还是不肯信任我同你娘吗?”
  姜令窈浑身一颤,她抿了抿嘴,却也不再低垂着头,反而很坚定地抬头看向对面养育她长大的爹娘。
  姜令窈一贯轻灵的嗓音,此时却无比坚定:“怎么会,全天下我最信任的就是爹娘,你们是我父母,不信你们我又能信谁呢?可我不想让爹娘陪我一起涉险。”
  “爹,娘,”姜令窈眼底泛红,此时她的眼泪皆由心来,悲不自已,“你们含辛茹苦养育我至今,给了我锦衣玉食,给了我父母之爱,家族之义,待得今日,又给了我十里红妆,让我能觅得良缘,后生已定。”
  “便是亲生也不为过,更何况……”
  姜令窈几乎要哽咽出声,她道:“正因如此,我才隐姓埋名去顺天府做推官,这个差事是同贵妃娘娘求得,贵妃娘娘能应允就意味着陛下应允,既陛下应允,那便不会牵连家中。”
  “爹,我害怕,只要我一日是姜家人,我就会拖累姜家,拖累我的亲人。”
  姜令窈如此说着,终是底下头来,她道:“我以为……爹从一开始便知晓。”
  说来也怪,姜之省总是满脸笑容,和气友善,似是万事不过心,万事不在意。但姜令窈却偏就觉得自己的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似乎是无所不知的能人。
  今日这般,她虽也猜测是父亲故意讹诈她,却也真心实意说了这一番话。
  此番皆是她心中所想,皆无半句虚言。
  姜之省听着女儿的话,眉峰微挑,那一张严肃至极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些许笑意。
  “你啊,比你二哥可机灵多了。”
  姜令窈心中一松,她手上一软,差点把捏着的茶碗摔在桌上。
  周慧娘此时才笑意盈盈开口:“你们父女两个不过家常闲话,这么严肃做什么?夫君,你看把孩子吓的,若是把我这方大家的紫砂壶摔了,你拿什么赔我?”
  周慧娘一开口,书房内的气氛陡然一变,姜令窈也觉得浑身一松,不再如刚才那般紧张。
  姜之省这才讨饶似地同周慧娘说了两句话,松了松精神,这才对姜令窈道:“若是我不肯,你自然做不上这推官。”
  有了这句话,姜令窈才算彻底放松,她抿了抿嘴,撒娇似地道:“爹娘,你们早就知晓,为何要吓唬女儿?”
  姜之省淡淡瞧她一眼,周慧娘却柔声开口:“你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们这些孩子,年纪大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顺天府是那么好进的?燕京各衙门里都是浑水,你爹可是从泥潭里打滚将近二十载,还没把身上泥洗干净,你……”
  周慧娘说到这里,姜之省突然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夫人,说窈窈呢,说我作甚。”
  姜令窈见爹娘如此逗趣,脸上自也有了笑意,她道:“爹这些年如何奔波,我都知晓的,但我不能光让爹一人为当年案子操劳,这并非爹娘之过,甚至不是姜家之责,这是我姜令窈一人之事。”
  “所以我想,既然我有这本领,师父也说我颇有天赋,那我不如去顺天府闯荡闯荡,这顺天府推官一职也不光是因师父原是顺天府的推官,而是因现任的顺天府尹是姚大人。”
  “若非姚大人调回京中,贵妃娘娘也不会给我安排那个官职,正因贵妃娘娘首肯,这个官职来得异常顺利,我才敢去顺天府当差。”
  姜令窈拿着小女儿的架势道:“这不是父亲大人也没阻拦不是?”
  姜之省瞥她一眼,见她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她:“你这丫头,家里这么多孩子,就属你机灵,真是随了你娘,心眼可真多。”
  周慧娘白他一眼,不就说了他一句,这人小肚鸡肠,不可理喻。
  姜之省脸上笑意不变,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窈窈,当年事发时你才三岁,回来家中时也是日夜发烧生病,待得好转便不再提当年旧事,我跟你娘便以为你已经忘了过去旧事,忘了也好。”
  姜之省怅然道:“忘记就不会痛苦。”
  周慧娘挪了挪身体,伸手握住了姜之省的手。
  姜之省回握妻子的手,他深吸口气,再抬头时,却是眸色深深,眼中皆是坚定。
  “即便十五载过去,我也不肯罢休,凭什么,凭什么?”
  姜之省几乎是咬牙切齿。
  他看着姜令窈,眼底难得有了些迷蒙的水光,可也只是一瞬间,那水光就被坚定无比的光芒所掩盖。
  “我还年轻,刚不惑之年,我还有很长人生,所以我想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好给恩师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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