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良缘 第7节

  他继承了自己父亲鎏金嵌宝的手艺,在整个御用监很是吃香,甚至连魏公公都同他有些点头之情,一来便看出死者是荣金贵了。
  既如此,栓子又为何会说他犯了规,被鲁圣公惩戒?
  栓子小心翼翼抬起头,那双细长眉眼似乎不敢看塔顶的师父,只一瞬便低下了头去。
  “我,我不能败坏师父名声,师父人都走了,我不能黑心肝。”
  姜令窈道:“可你若不说,你师父岂不是死不瞑目?”
  栓子整个人抖了一下,这才低声道:“我师父……我师父平日里爱吃酒,总是忍不住吃用,但祖师爷的规矩,做佛塔必得斋戒,这才心诚,酒肉都得戒,师父……师父总是不放在心上。”
  姜令窈也是头一回听说造佛塔还得斋戒的,但各行有各行规矩,匠人们自己恪守规矩,外人自然无可指摘。
  姜令窈便问:“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师父没有斋戒,所以祖师爷才会惩罚他?故而杀了他?”
  栓子浑身一震,他忙道:“大人,祖师爷怎么会杀人呢?圣公只是降下天罚,犯戒者往往都是咎由自取。”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便又忍不住哭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但御用监出了事,师父一直不归,我才想来看看,是不是……”
  是不是死者就是他师父。
  结果偷偷来了案件现场,一眼就看到荣金贵这惊悚死相,可不得胡思乱想,一下子便想到怪力乱神事。
  姜令窈低头看向栓子,栓子便瑟缩往后退。
  她一反常态,不复方才温柔面容,反而冷言道:“这世间什么都有,却偏就没有鬼神。你若说有神明,那为何好人受苦时不出,为何天下大灾时不出,为何冤屈无伸时不出?”
  “一个人横死,必有凶恶者杀之,哪里有什么鬼神?”
  她这般掷地有声,御用监内陡然一静,姜令窈再看栓子,只见他满眼迷茫,终是摇头叹了口气。
  她说这么多做什么呢?
  姜令窈看了一眼姚沅,姚沅便对另一个衙差招手:“送他去西厢,锦衣卫在那处审案。”
  司部衙门,卫所团营,各有各的职能。
  锦衣卫做暗查,审讯,缉盗,侦案都是高手,而顺天府的衙差虽也可做走访问询之事,但震慑必不如锦衣卫,因此该案便各按各的章程来办。
  姚沅笑呵呵对姜令窈道:“我瞧着那东司房的新镇抚使是个聪明人,他自不露面,只派手下千户同我交涉,只说锦衣卫专司审讯证人,其余之事皆让给咱们顺天府,每日相互交换案证,一起缉拿凶手,但最终如何,还是要看谁本事更了得了。”
  所以顺天府在这边查现场,而锦衣卫则在西厢审问证人,两不相干,互不打扰,即便最后分出上下高低,也各有各的理论。
  姜令窈倒是一点都不吃惊,即便她只为查案才同贵妃娘娘要了这么个顺天府的传奉官,也即便姚沅姚大人是个老好人,顺天府也并非铁板一块,该斗的时候还是会斗。
  官场中人,什么人都有,偏就没有傻子。
  话说到这里,也已过去小半个时辰,待到此时许仵作才姗姗来迟。
  年轻的锦衣卫校尉不认识小乔推官不要紧,却一定认识干干瘦瘦,总是穿着一袭灰衣的许仵作。
  许仵作是顺天府的老仵作,今已五十许,他手艺精湛,蒸骨剖尸的手法无人能及,在这燕京城他敢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顺天府另一位仵作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姓郑,正在左近的桃花山出案。
  许仵作今日里家中有事,不在京中,这是顺天府特地去郊县快马加鞭请来的。
  他一到,姚沅便热泪盈眶迎上去:“我的许叔哦,你可来了,你看这死者都吊了一个时辰了,你再不来,我就怕他衣领断了,人掉下来摔成肉饼。”
  许仵作名叫许青,名字挺好听,却是个倔老头。
  他头发都有些花白,人也干瘦干瘦的,常年同尸体打交道,显得很是阴翳吓人。
  但顺天府的人却都不怕他,说实话,大家能否升职,全赖他老人家一手绝活。
  许仵作也不废话,一进现场先同姜令窈和几位衙差点头,这才仰头看向死者。
  即便已经五十许的年纪,他眼神依旧很好,一眼便看到了死者喉咙处的曲尺。
  他眯了眯眼睛:“曲尺并不锋利,若硬要说能不能杀人,也是能杀的。但要用曲尺杀人,必得杀人者力气很大,可以用无锋无刃的曲尺杀人。”
  “这么高处杀人,也实在很费功夫了。”
  姜令窈安静听完,便道:“许叔所言甚是,而且死者是被人挂在塔刹上的,并非被曲尺钉死,如此看来,曲尺只是摆给外人看的花样子。”
  许青眯着眼点头,他又看了看,道:“可以了,让人把他放下来吧,我们先初检,再送去停尸房细验。”
  仵作来到现场,要先看过才好乱动,否则对验尸结果也会有偏差。
  他如此说着,自取了验尸格目,开始奋笔疾书,填写死状以及周遭环境。
  说是可以放下尸体,但几个衙差身上绑着绳索,攀爬至塔侧,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尸体从塔刹上解开,然后一点一点把他顺到地上。
  如此这般,五六个衙役忙了两刻才结束。
  姜令窈看众人忙得一头汗,又有些若有所思。
  待把尸体放在担架上,许青就领着众人上前粗验。
  “死者已经死亡多时,他身体还未全然僵硬,”他曲了一下死者的腿,道,“你们看,他下半身还柔软,可以折曲,我认为他死亡不超过三个时辰,大约在两三个时辰之间。”
  三个时辰,也就是黄昏后,亥时前,最迟不会到子时。
  按照打更人的说法,他三更打更时就看到了死者,那时死者已经被吊在塔顶,他只会死在那之前。
  然燕京夜里夜禁,一更三点至五更五点都是夜禁时,生人不可随意走动,这也就说明,凶手很可能便是这御用监中人。
  姜令窈当推官已有半年,这半年里她跟着破获无数案子,前一月有师父带领,后来都是她自己摸索,尸体早就看熟,根本就不害怕。
  此刻她毫不顾忌,就蹲在许青身边,翻看死者的衣裳。
  死者身穿匠人常穿的短褐,因着在御用监颇有脸面,也很得陛下喜爱,赏赐颇多,他身上的短褐是崭新的,并没有任何破损补丁。
  此时是春夏交替时,夜半时分还有了倒春寒的冷意,但死者偏就穿着单衣,似不觉得寒冷。
  春日天怪,时冷时热,因此荣金贵穿的虽是短褐,但衣袖也很长,已经到了手肘之下。
  姜令窈翻看着,突然看到他手肘处的衣裳有两只死了的蚂蚁。
  蚂蚁黏在他衣袖上,只剩残肢,但若细看还是能看出大概。
  姜令窈捏了捏那蚂蚁,很是疑惑地凑过去,轻轻闻了闻。
  在一片血腥气里,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姜令窈眼睛一亮:“许叔,他手肘衣袖处有蜂蜜。”
  许青正在验尸格目上画图,只看他草草几笔,死者的身形便被够了其上。
  他目光就落在死者身上,把所有伤处,尸斑一一画出,听到姜令窈的话,他在衣袖处也做了额外的标注。
  待到画完,他又喊了小徒弟上前搭手,两人把荣金贵上上下下查了一遍,最后却稀奇道:“咦,怎么他的伤处还是曲尺这里?其余之处再无伤痕。”
  姜令窈随之一愣。
  刚才她跟姚沅和许青都一起评议过,认为曲尺不过是吓唬人的东西,并非真正凶器,可如今看来,他们竟是推错不成?
  姜令窈蹙着眉头,蹲在那半天没有动作。
  姚沅却道:“好了,今夜夜深,众人皆劳,荣金贵真正死因还要看验尸结果,小乔,你先回家去吧,明日再来顺天府查案。”
  姜令窈并不是固执之人,证人都在锦衣卫手中,他们只能等验尸结果。
  她微叹口气,对姚沅拱手道:“是,属下领命。”
  而此时的西厢房,一抹大红身影从门内快步而出,来者身材高大,面目冷峻,他身后跟着十数名缇骑,一起往外急行而去。
  在他身边,是一名极为魁梧高大的锦衣卫千户。
  一行人足有十数人,可脚下却鸦雀无声,待行至御用监前庭,姚沅待得瞥见那一群大红飞鱼服,这才意识到锦衣卫从西厢而来。
  而此时,领头那个高大的锦衣卫,却眯着眼睛看向消失在大门处的鸦青人影。
  匆匆一瞥,怎觉如此眼熟?
  第8章
  高大的锦衣卫千户名叫郑峰,他的锦衣卫职乃是世袭,到了他这一代因他自身勇武出众,从一众校尉里脱颖而出,未及而立便升至千户,前途不可限量。
  他率先而上,对姚沅道:“姚大人,东司房已审问过御用监匠人徐宝财、陈双喜和刚刚送来的冯栓子,因夜色深沉,证据不足,只能暂问大概内情,并未有何结果,证词待明日才能写就。”
  他说话很是冷硬,态度不冷不热,却也并未有何明显敌意。
  姚沅客气一笑,道:“有劳郑千户,不知东司房明日可有安排?”
  他说着,目光就在四周的几名锦衣卫看去,锦衣卫众人身上皆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且人人都挂龙虎金银牌,人人都是英武威仪的年轻人,实在看不出谁是那位新镇抚使。
  他的目光逡巡一圈,郑峰也任由他看,最终姚沅的目光只在郑峰身侧一位站姿吊儿郎当的锦衣卫停留片刻,便不再多看。
  “若说安排,明日锦衣卫会调查荣金贵死前行动,他在外在内关系,而姚大人明日务必提供验尸格目,以供参考。”
  郑峰倒是知无不言,似乎毫不惧怕姚沅抢了功劳,他冷着脸,公事公办地把话说完,然后便一拱手:“姚大人,告辞。”
  如此说完,锦衣卫的缇骑们便鱼贯而出,只留下年轻的校尉们临守御用监各处,不让御用监的众人随意进出。
  姚沅这才叹了口气,苦着脸对李大道:“李大,你且派人盯好匠人们所住屋舍,尽量不让他们相互交头接耳。”
  如此安排好,御用监才算终于安静下来。
  而此时的姜令窈,也已在回家的路上。
  沈素凝带着她一同骑在马背上,因夜深安静,马蹄声便清晰可闻。
  姜令窈问沈素凝:“今日现场可有什么心得?”
  沈素凝沉默片刻,道:“无论是死者身处之地还是四周环境都要勘查,即便死者身上的死虫,也不能错过。”
  姜令窈点头,道:“师父把你交给我,是信任我,也信任你,我们只有破获更多案子,掌握更多线索,才能有知道真相那一日。”
  沈素凝一贯话不多,除了阐述现场情形之外,皆是沉默寡言,此刻听道姜令窈如此劝慰,这才点了点头:“大人,我知道了。”
  姜令窈微叹一声,正要分析一下今日案情,耳朵却忽然一动。
  沈素凝也立即便屏住呼吸,两个人静听片刻,沈素凝才低声道:“另有两骑同路而来。”
  姜令窈面色微变,她道:“快,我们还有两巷方能到。”
  沈素凝一勒缰绳,马儿小声嘶鸣,带着她们急速往永平侯府奔去。
  不过喘息之间,两人在之前留马处停下。
  而身后的马蹄声也跟着渐弱,变得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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