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赴邬州

  在程素素关切的注视之中, 谢麟轻描淡写地将诗笺抽了过来, 淡淡地说:“路上写的, 已经没事了。”
  “哦。”程素素脸上重又挂上了笑容。
  谢麟仿佛方才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不再提及, 对程素素道:“收拾一下, 该去拜见舅舅了。”
  去叶府并没有花费什么周折, 叶家全家都在等着谢麟与程素素,男男女女一大屋子,表情亦悲亦喜。
  谢麟看到叶宁就跪了下来, 甥舅俩抱头痛哭。叶宁想到妹妹枉死,外甥受了这十几年的折磨,自己全没有伸过一回援手, 就痛恨自己:“当初你父亲过世, 就该将你们母子都接了过来。”
  谢麟哭道:“舅舅已护我良多。”又劝叶宁不要伤心。叶斐等也劝叶宁:“事还没有办完,阿爹且慢伤心。”
  叶宁道:“不错!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咱们哭的什么?得叫郦树芳哭死了才好!”
  收了泪, 叙座, 男女两行, 程素素坐在叶宁夫人的下手, 与谢麟正相对。叶宁道:“说说看,你们府里现在是什么章程。”
  谢麟一一讲了, 叶宁很不愉快地道:“你为堂兄弟求情是对的,谢家也不缺这口饭。逐出去, 就是将一群心存怨恨的人放在外面。不如留下来看着, 慢慢地教,可教的教,不可教的,哼!”
  谢麟道:“是。”不可教的,当然就不要再做人了。
  叶宁又对程素素道:“你很有决断,当日即使是我,也不能做得比你更好啦。只是你年纪轻轻,轻易不要逞勇斗狠,明白吗?”
  程素素也乖乖地答应了下来。谢麟回来,显然是知道她做了什么,都没有指责,只是让她小心,此后也没有总拿这话题来讲,她还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呢。
  谢麟轻轻叫了一声:“舅舅。”
  叶宁一笑:“今天留下来用饭吧,自自在在地说话。来来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甥舅俩起身,程素素乖巧地站到叶宁夫人身边去,并不跟着他们走。果然,只有甥舅二人一道,叶家的儿子们没有一个跟过去的。儿子们各散了,女儿、儿媳与叶宁夫人同行。
  叶宁夫人携了程素素的手,且走且说:“这几天都忙得不轻,饭也不得好好吃。你们在家里,也不好热热闹闹地吃饭。今天呀,咱们关起门来,嗯?”说着笑了起来。程素素道:“有舅舅舅妈在,我们也就有主心骨了。”
  到了叶宁夫人的上房,这位舅母很细心地请了个女医来看伤口。程素素哭笑不得:“就一小口子,不碍事的。”叶宁夫人严肃地道:“说你年轻还不认,身子的事儿,不能这么好强!”程素素以为,就一道小口子,能有啥毛病?叶宁夫人却知道,简单的风寒、小小的伤口,都有可能要人命。
  这也是对医疗水平的误解了。程素素底子好少生病,也没有经历过家人大病难愈,对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缺乏正确的认识。叶宁夫人却是不肯大意的,他们家里讨论过不少回了,谢麟找到这样一个能干的娘子太不容易了,可不能有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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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书房里,甥舅俩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叶宁进了书房就没再笑过,示意僮仆将门关上,语气沉重地问道:“事情都知道了?”
  谢麟鞋子在地上一捻:“嗯。”
  “知道了多少?”
  “该知道的,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坐。”
  两人在榻上坐下,叶宁道:“这件事情,郦树芳不死透了,不算完。”
  谢麟道:“郦树芳想死灰复燃,除非哪个藩王翻身。”
  “怎么说?”
  谢麟将与谢丞相的对话,以及自己给了谢丞相的提示都说了。
  “那就差不多了,”叶宁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还有一事,你要留心。东亭(谢涟)现在还有一丝热血少年的模样,他不是十分沉着的人。往前再推十几年,他更是只活猴,要他沉下心来发现蛛丝马迹,再找到证据?我看难。那份‘证据’有古怪。”
  谢麟简洁地:“阿翁。”
  叶宁道:“咱们说你阿翁心狠,他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的。要权衡这一大家人的利蔽,很多时候就是说不清道不白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自己也多想想吧。不是要你变成他那个样子,他位极人臣,必有可取之处的。”
  谢麟勉强地应了一声。
  二人又商议了一番如何与郦树芳相争之事,谢麟轻蔑地说:“阿翁既然已经出手,还有什么好说的了?越发没趣了。”
  叶宁道:“他做他的,咱们做咱们的。”
  “结党营私不能要他伤筋动骨,下注藩王却是可以的。”只要摸准了皇帝的心思,没有证据也能造出证据来。都说疑邻窃斧不对,是因为只要疑了,总能找到“证据”来。
  “定案要到年后了。”叶宁遗憾极了。明年给郦氏判了,死刑也要拖到秋后再处决。叶宁恨不得现在就让郦氏父女去死。
  谢麟没有这么乐观:“今年明年都是一样的,至多流放。”
  “谁知道呢,”叶宁不在乎地说,“回不来的多了去了。”
  谢麟轻笑一声:“是。”
  心情为之一松,叶宁换了一副语气与外甥说家常:“你从小就不用人操心,做舅舅的也没什么能提点你的。比你强的地方也就在多吃了几十年的米。”
  谢麟不太适应这样的口气,他父亲死得早,叔叔们很早就没有办法指导他什么了,与他讲话也格外客气,近来更是多多听取他的意见。这样一个亲近的男性长辈口气平和地与他讲心事,体验非常地奇怪,他不安地挪了挪屁-股。
  叶宁笑骂:“我的坐榻会咬你?”
  谢麟低下头来,晃了晃脑袋。叶宁眼中带着悲伤,手掌轻轻帖着外甥的顶心:外甥这副模样太少见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硬将自己逼成一副少年精英的模样,竟少有欢娱。
  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叶宁道:“不要什么事都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了。不到盖棺那一刻,绝不能丢松。即使盖了棺材,你娘子的那位祖父,还不是翻身了?小心没有过头的。少年有锐气是好事,也要留些后路才好。”
  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叶宁恨不得将自己的经验、建议统统倒给外甥:“叶、谢两家是世家,我小时候见到你阿翁,他是那么亲切、睿智的一个人。不然也不能让你娘嫁过去呀。那个毒妇,以前对你娘也是客客气气,谁料到翻脸会这么快、这么狠?”
  谢麟冷冷地说:“都过去了。”
  “他们都过去了,你才刚刚开始,要为以后做打算的。毒妇必须除名,这样谢鹤是你堂兄也没用了。”
  谢麟无所谓地道:“那个家,要不要都没什么。”
  “怎么能这么讲呢?怎么能不要家族?”叶宁给外甥上课,“家里有些不长进的确实气人,等你要用到人的时候就知道,有时候还真缺不了他们。你父母去世得早,家里又糟心,也难怪会这样想。以后就好了,没了闹心的,你就知道还是人多了好。不提别人,松山与东亭两个,待你如何?你也不要他们吗?”
  三叔和四叔对他是真心不错的,谢麟道:“那不能够。”
  “这才对嘛,还有,圣上给了你假,在京里也不要四处跑,有知交好友可以见一见,吃酒听曲都不要做。谢源毕竟是你叔父,这不是敬他,是为你自己的声望。”
  “世叔和江先生也这么说。”
  叶宁道:“那就差不多了。对了,说回来你阿翁,子不言父过,更不能说祖父之过。他心心念念的,都要落到你手里,又不能不给,够他担心的了。”说这话的时候,叶宁隐隐带着点恶意嘲弄。
  谢麟微笑点头:“嗯。”
  叶宁拍拍外甥的后背:“走吧,饭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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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叶府出来,并不直接谢府,而是顺路去了别院——江先生师生与孟章住在那里。见到谢麟与程素素,两人都有些高兴:“可算见到人了。”
  二人已经为谢麟拟了下一年的工作计划了,回去不能太晚,必须赶回去布置春耕工作。新的一年,当以劝课农桑、敦行教化为主,立威的手段只是辅助。另一项任务是填一填常平仓,争取在任期满了的时候将常平仓填个差不多。
  总的目标都是一样的,盖因朝廷考核的就那么多。细节上二人却争执不下,到了谢麟面前还在争。江先生旁事都可不管,在谢麟的仕途归划上寸步不让。
  孟章对江先生拟定的“将秀才、举人、进士数目堆上去即为教化成果”很不满意,以为要民风淳朴才算:“只顾细枝末节,不顾根本!”
  江先生刻薄地说:“只有举人、进士的数目才是看得见的,是实的,旁的都是虚的。孟官人,敢不敢打个赌?”
  “赌什么?”
  “东翁再回去,说什么,底下干什么,叫八十老妪背《易》都能背。东翁在邬州能有几年呢?至多六年,少,也就再两年而已!这就想把一个地方改头换面,移风易俗?信不信有许多人正等着东翁高升走人?”
  一心一意只要百姓得实惠当然也行,但是不划算,风险还大。不如就堆出些步入仕途的人,那才是在朝廷立足的根本。
  孟章道:“那也不能只做表面文章!芳臣,要将根基打牢呀!”
  两人争执半天,谢麟只得讲:“都有道理,何不一起做了呢?”才平息了这场争执。
  两人提及郦树芳时,孟章表示他会在京里盯着。江先生则对谢麟说:“东翁给的那张条子,我看用处不大,就换了另外一张。”乃是将往偏僻之地的条子,换成了某富庶之地的。
  谢麟道:“先生办事,我是放心的。”
  江先生意味深长地说:“老相公不良于行,东翁要为他老人家分忧才好。想来东翁办事,老相公也会放心。”孟章也说:“今年的出息,我已核算好了,正好你们在京里,用着方便。”二人皆暗示谢麟,架空谢丞相。
  谢麟听得分明,却毫无欣喜之意,一切皆是按部就班,哪怕是针对谢丞相,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叶宁说得没错,他打小就聪明且有计划,事情少有脱出他的掌握的,则拿到再多的成绩、荣誉,喜悦之情也就没有那么丰足了。
  说到天色渐暗,江先生才意犹未尽地将谢麟与程素素送出。
  此后,谢麟按计划向朋友致谢,紧接着就不再出门。由皇帝指定,经吏部行文的邬州通判人选却下来了——正是谢麟想要的探花王经。
  王经,字嘉文,程犀的同年。在京城也有几年了,看程犀已外放,也想谋个外任,可巧天下掉下个帽子,正合他的头。当下递了帖子来谢府求见,谢麟带着歉意:“舍下多事,一时难以抽身,只好请嘉文多多上心了。”
  王经与他做同僚就已经很激动了,拍胸脯保证:“使君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
  谢麟与他写了一张条子,让他去找江先生:“江先生博学多识,是祖父给我的人,邬州之事,尽管问他去。”
  王经得了条子,很快去见了江先生,回来便满京城的想给自己也找一个幕僚——有这样一个人,真是太实用了!至于找没找得到,找到的合不合用,又是后话了。
  谢麟也没有闲着,谢丞相扣着二房,开年宴时不令谢鹤等人出席,谁劝都不点头。谢麟忍着恶心,继续向族里为谢鹤等人讲好话。谢丞相才勉强同意:“看在你的面子上,就给他们个机会吧。”
  接下来的事情,皆在意料之内。
  年后,谢、叶、郦三家的混战才在皇帝有意控制之下,快速的完结了。若依以往的经验,这样的混战,从小虾米开始,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直到将一方的大佬掀翻,打个三、五年也不算长。若两党势均力敌,皇帝也摇摆不定,党争闹上个几十年,拖垮朝廷都是有可能的。
  皇帝要提醒诸臣牢记“宗法”,明确地表示了偏向,且郦氏一方势力不如谢、叶联手,正旦之后,三法司就将案子判下。皇帝是想判郦氏个死罪的,李丞相、梅丞相等均不同意,以为只合流放而已。郦树芳杀人灭口,却不是亲手去做,又原是朝廷官员,也只是罢官流放。
  叶宁毫不气馁,流放多么凶险!活着到了地方,能不能接着活下来也还是两说呢。逃回来更好!流放而潜逃,又是一桩罪。谢丞相等与他也是一个想法,只是所有人都不点破,默默做。
  谢麟与程素素倒闲了下来,趁着过年的机会,走亲访友。远些的就发帖子,只有亲近的人,才亲自登门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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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憾的是,案子一结,谢麟就要再去邬州了。临行前,各人都有嘱咐,叶宁叮嘱谢麟:“好好吃饭。”
  谢丞相说的就犀利得多了,他将谢麟与程素素一同唤了去。先说谢麟:“知道郦树芳败在哪里吗?”
  谢麟道:“太蠢。”
  谢丞相想打他了:“蠢在哪里了?做到吏部尚书的人,真以为他傻吗?”细细地将郦树芳的心态剖析给谢麟听,“他不是蠢,是想要的太多。想要得多并不可耻,若你做到了吏部尚书,会轻易放手吗?伸手容易,缩手难!自己缩手更难!要学会取舍。”
  程素素才想:老爷子这回是真的要开始教谢先生了呀。
  谢丞相又问:“没有别的要说的了?”
  谢麟凉凉地说:“堂兄气性不小,还请阿翁多照看大嫂和侄儿,别叫他拿妇孺撒气了。”
  比起谢、叶两家清算郦家,谢家不肯再要郦氏这个媳妇,这一条反而是最好判的。与郦氏断绝婚姻,是最早判定下来的一条。一旦宣告了谢源与郦氏的婚姻无效,郦氏所出子女的处境就十分尴尬了,比庶出子女还有所不如。嫁出去的女儿还好,谢丞相与谢麟都表态,谢家不会任由别人欺负她们。
  谢鹤的感觉就糟透了。打从大伯谢渊过世,他就以谢府未来的继承人自居,哪怕断了腿,仕途无望,也没有放弃这样的梦想。直到现在。梦碎了的人容易向两个极端发展,要么颓废、要么躁狂,谢鹤便是后者。
  谢丞相冷笑道:“等你想起来,家都要被拆了!”
  祖孙俩一道怄着气,一道居然将事情处置得妥妥当当——谢鹤被打发去结庐守孝,一如当年谢麟故事。他的妻儿却被留在了府里,算作代他尽孝,伺候老人家。他的弟弟们,都被谢丞相扔到家学里去读书,竟是将他一个人扔过去看坟了。
  谢丞相狠起来的时候,那是真的狠,谢麟也无话可说,只好收拾行李准备回邬州。
  在谢麟被谢涟叫过去说话的时候,谢丞相却将程素素叫到了书房。
  程素素莫名其妙:谢麟已经回来了,有什么话不是应该直接跟谢麟讲的吗?
  谢丞相并不对她解释,只说:“将我的文稿取来。”赵骞动手,搬来两撂文稿。
  谢丞相道:“我的杂文游记诗稿,随你们怎么处置。奏本不必面世,哪怕我死了,也不许叫外人知道,都交给你了。”
  程素素心道,给我?还不是给谢先生的。腹诽着将文稿装进一只箱子里锁好,随身带着回邬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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