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你发烧呀我感冒

  阮宁很快变得拮据,晚上也不能再煮些肉食。最初的红烧肉变成了土豆,八宝粥也变成了清汤寡水的稀饭。她不敢再邀请俞迟吃晚饭,而每日丰盛的早餐她也不好意思再享用,只是推说最近要减肥了。
  她觉得自己用了这样的理由,俞迟怎么着也能心领神会,然而,这少年只是继续默默蹭她的晚饭,早上再默默奉上一顿早餐。土豆、红薯、白菜,有什么,就吃什么。之后一日,俞迟淡淡地扫了眼满桌的青菜、豆腐,拿着筷子,轻描淡写地问道:“阮宁同学,你英文怎么样?”
  阮宁满脸羞愧:“六级过了三分。”
  俞迟喝了一口寡淡得只剩清水的粥,心道这丫头也未免太不会过日子,前些日子吃肉不知节制,这些天又揭不开锅,随性得过了些。可是面上不显,只说:“会看词典就够了。我最近在写学年论文,需要翻译几篇外文数据,一篇一百,做不做?”
  阮宁疑惑地看了少年一眼,少年一副“你爱做不做朕随手一招都是人”的表情,阮宁立刻欢天喜地地点了头,抱着几本外文书认真地扒词典去了。
  她熬夜翻了几篇,又欢天喜地地捧到俞迟面前。俞迟有一点近视,只有看书的时候才戴眼镜,这一会儿戴着眼镜认真地批阅起来,错的悉数指了出来,涉及语法和固定搭配的地方则重点圈了出来。阮宁先前学英语,只靠一点小聪明死记硬背,这会儿听他讲起来,竟也觉得十分有意思,不亚于数理化。
  他忽然间抬起头,问阮宁:“你以后想去哪儿读研?”
  阮宁毫不迟疑:“生是z大人,死是z大鬼。”
  “这么喜欢z大?”
  “嗨,哪儿呀,我妈喜欢。”
  “你呢?你没有什么想做的?”
  “混吃等死。”阮宁本来很不正经地摇头晃脑,见俞迟眉心微微蹙起,才说,“我吧,其实很想帮助别人,可是又觉得自己能力有限。如果以后能做点对别人有益的事儿就觉得很好。”
  俞迟眉头没有松开,反而拧得越紧,但并没有说什么。之后的每一天,除了上课,他都在家待着,阮宁反而有些。想和这跟冰碴子一样的少年聊点家常,又怕他嫌自己话多闹人。可是不说话吧,觉得日子这么过实在有点没滋味,有点尴尬,毕竟俩人要在一起待上俩月。
  俞迟看书,阮宁就乖乖跟着看书,她说今天天气真好,俞迟看到精彩处凶狠冷淡地横她一眼,姑娘就闭嘴了;俞迟吃饭她也吃,她说这个菜味道有点淡了,俞迟就默默地把整盘菜吃完,她说这个菜有点咸,俞迟又默默吃完,阮宁闭嘴;俞迟玩手机游戏她也玩,俞迟玩围棋纵横敲子,小同学旁边插嘴哟嘿今天这个五子棋有点牛逼;俞迟睡前喝牛奶她也喝,俞迟一口口优雅啜完,小同学咕咚咚如牛嚼牡丹,他一觉到天明,她起夜尿几回。
  俞迟和小时候一样,依旧是个电视十级爱好者,又称“电视剧儿童”,痴迷于看电视,偶尔闲下来会追晚间八点档,他看得聚精会神,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还有儿时的呆模样。阮宁早已进化成爱用电脑追动漫的少女,有些鄙视他,可是还是傻笑着坐在他的身旁跟着看。
  他看什么都面无表情,最多就是“啊,死了啊”“啊,演绎推理时没穷尽,多演了十集”“啊,三角恋啊”之类在思考时不经意说出的话;而阮宁看什么都是笑眯眯的,只要有俞迟在,看《午夜凶铃》她也笑眯眯。
  有一晚,安徽卫视怀旧剧场在播tvb版《天龙八部》,正演到段誉曼陀山庄初遇王语嫣的情节,白衣少年在亭外,曼妙仙女在亭内,绢做的发带好秀致,绢下的乌发真美丽,单单一张无瑕侧颜,少年便脱口而出:神仙姐姐。
  电视外,俞迟俞三少竟忍俊不禁,似要把一个冰雪模样的冬天都融化开来。小同学心跳得如揣了几头活泼淘气的大象,真要命。
  她歪头,用似乎怕惊着这货而这货再也不肯笑的温柔,轻轻问他:“你笑什么?”
  俞迟说:“啊,小老头儿。”
  “什么?”阮宁迷糊了。
  俞迟说:“你啊,如果段誉初次见你,便只会觉得,啊,小老头儿。”
  阮宁听懂了,哈哈笑了起来。小同学有点驼背,走路时略站不直,故而瞧着也不挺拔,再加上有些瘦弱,快一米七的个头生生叫她走出一米五的风姿。
  她一想,嗬,真贴切,便乐不可支了。
  俞迟喝了一口茶水,反倒奇怪了:“你不会不高兴吗?别的女孩听到只会觉得是讽刺。”
  阮宁却越发温柔,不知道如何珍惜眼前的男孩,只是一味地怕吓到他,他便再也不肯同她玩笑同她说这些家常话了。她拍拍胸脯:“我是阮宁啊,不是别的姑娘。”
  俞迟知道自己应该还如往常板着脸,狠狠俯视她一万年才会气消,可是,这会儿,他竟只能微微移过眼睛继续看神仙姐姐,嘴角却渐渐弯成轻柔恬淡模样。
  他不愿意看小老头儿,他极烦小老头儿。
  转眼瞧窗外,窗上映着她的笑脸,不大下雪的h城今年落了雪。
  不知是他动容还是天动容。
  渐渐分不清。
  阮宁从妈妈那儿学会了煲一道汤,番茄排骨。三只番茄两斤排骨,一勺鸡精一勺盐,一点生姜一点肉桂,两碗米饭,能吃两顿。
  下了雪的天极冷,适合吃这样肥美的肉,喝鲜甜的汤。
  阮宁自小养成的毛病,吃饭总爱剩一口,而俞迟却似乎家教严谨,一口饭、一滴汤也不愿剩下,因此,阮宁吃不完的,全进了俞迟的肚子。
  小五的家在s市,家里寄来一箱取暖的米酒,阮宁也分了两瓶。
  阮宁从小到大没怎么见过雪,进家之前偷偷团了几个雪球塞兜里了,回去掏出来给俞迟炫耀,俞迟淡淡笑了笑,把几只小雪球安放在了玻璃杯上,并没有嘲笑阮宁的幼稚,反倒带着一种温柔的善意。
  他不说话,闷不作声地吃饭,阮宁便问他:“要不要喝口米酒?”
  她在小炉子上温了一壶要沸未沸的米酒,斟了一杯,放在他的面前,端正敬他:“俞迟同学,谢谢你这样照顾我。”
  她指的是俞迟用几篇翻译稿为她谋了两月的衣食无忧。于他而言虽是小小善意,然而阮宁却对这样不动声色的心意充满感激。
  “阮大哥说你顽劣淘气,不知世情,常叫我多照顾你。”俞迟坦然接过,喝了米酒,觉得口中绵密,手心也暖和了些。
  阮宁也喝了一口,她说:“俞迟同学,你以后想做医生吗?”
  俞迟点了点头。
  阮宁好奇:“为什么想做医生的,你爷爷同意吗?”
  俞迟说:“他既然不能代替我承受生命中的遗憾,又凭什么阻挡我因遗憾而做出的选择呢?”
  他们喝了满满两壶酒,俞迟依旧小脸玉白,阮宁却满面通红,她问他:“我能不能喊你林林,俞迟同学?”
  俞迟平静地看着她:“我不是你口中的林林,阮宁同学。”
  他说:“你生病了才会这样以为。”
  阮宁疑惑地看着他,少年却笑了,他拍了拍阮宁的额头,掌心温柔,声音却很平淡:“等你好了,想起来我是谁,也就知道林林是谁了。”
  南方冬天没有暖气,天冷得狠了,只能开空调。可是空调又太燥,开的时间长了口干,因此,阮宁一晚上开了关、关了开,早上起来的时候就感冒了。头疼、打喷嚏、流鼻涕,样样不少。
  俞迟有课,早早去了院里,因此也不知道家里添了一个病号。
  阮宁抱着书钻进了被窝,看一会儿睡一会儿,病得反反复复的。中午摸了点药吃,吃完才发现过期了,也不知道是心里硌硬,还是过期药确实有副作用,吃完没一会儿又吐了。好家伙,这通折腾,等俞迟进了家门,基本上就看见两根软面条晃来晃去了。
  俞迟拿来听诊器,又检查了一下孩子咽喉红肿情况,扔给她两包药,然后就出了门。
  阮宁吃完药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只有厨房有两簇火光。俞迟坐在那儿闭目养神,他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带着浓艳火光的炉子,炉子上面热着一大块烤红薯。
  阮宁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发现少年兴许也睡着了。
  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炉子的另一边,掰了块红薯,在暖洋洋的火光中吃了起来。
  阮宁知道这红薯是给她的。
  她小时候每次生病,觉得吃什么都没有滋味,只有鸡汤和红薯最香甜可口。
  起身看了看一旁的锅,里面果然是黄澄澄、热乎乎的鸡汤。
  阮宁很久没吃过红薯,也很久没喝过鸡汤,然后,她就觉得眼发热,对,这丫头,什么都不擅长,只有哭是专长,泪窝也浅,这会儿哪都不疼不痒,可是心里却又痒又疼,滚烫的眼泪跟水龙头一样往外涌。
  她一边哭一边吃,哭着吃着,吃着哭着,到最后越吃越香,也没留神,俞迟一醒来,就看见熬了一下午的鸡汤连大料都没剩一口,一记暴栗不客气地捶到了阮宁头上。
  这姑娘可真够不认生的。
  阮宁抱着头哭得更厉害了。她本以为自己遇到了言情小说里的默默奉献有口难开型的冰山霸道总裁。
  她告诉妈妈自己生病了,阮妈妈很紧张,问她头疼不疼。
  阮宁说:“嗨,妈妈你真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感冒头疼?”
  阮妈妈说:“你可好好歇着吧,妈妈真怕你哪天就得神经病了。”
  阮宁第二天病就已经好了许多,挂下电话,蹦蹦跳跳去敲俞迟的门:“俞迟同学,我买鸡赔与你吃。你想吃清汤还是红烧?”
  俞迟同学隔着门说:“阮宁同学,安静点。”
  阮宁“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喝不喝酸奶,我刚买的老酸奶?”
  俞迟说:“我现在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阮宁一听就拍胸脯,好像忠诚小卫士瑞星小狮子:“这事儿包我身上了。”
  少年声音清雅冷淡:“转身,直走三步,右拐三步,再右拐三步,再转身。”
  阮宁很乖地走了走,发现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问:“然后呢?”
  少年淡淡笑了:“然后啊,转身,关上门。”
  阮宁又“哦”一声,扁扁嘴,关上了房门。
  躺在床上的少年嘴唇干裂,舔了舔,揽起棉毯闭上眼,心想终于可以安静会儿了。
  这一年外面的雪下得极大,在南方极少见这样的雪。少年的梦中也有这样的大雪,那场雪不是这里的模样。那里比这里要冰冷得多,那里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发了高烧,快要死亡。
  他也只是个初中刚毕业的孩子,一遍遍不停地用英语重复着“are you ok?”,姑娘却丝毫听不见。他被那段时光、那一天、那场雪磨得心境枯老,他在想,也在质疑,如果不把这女孩摇醒,等到雪停了,这个世界大概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还活着了。
  他把外套脱掉,紧紧地裹着那个极瘦、极高的姑娘,他希望这姑娘快快醒来,只有眼前快死的姑娘知道他的亲人在哪里。那场绝望里似乎已经不带希望,他想起南国五月里酸甜甘美的腌梅子,咬上一口,起码知道酸得刺鼻的味道里有真实的人生,而不像这异国他乡,满眼的金发让人麻木。
  他想起一首歌,不知是谁唱给他听的,他总能想起。可是被人待如牲畜的日子里,所有的情感都是多余的东西,他哼起的时候便总是挨打,渐渐地,他便恨起这首歌,恨起唱歌给他听的那个人。再到后来,他只在黑夜中唱这首歌,唱着唱着却哽咽难平。教给他爱的人又教给他恨,唱诗班称此类人为“临界的魔鬼”,又叫他们“懂得如何摧毁的天使”。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如果触也触碰不到,何必再给他微末希望。
  他醒来时,还是深夜,四周悄然。
  玻璃杯里的雪球早已化成雪水,可公寓外的雪花依旧延绵。
  他清晨起床,觉得头昏身沉,依旧裹上围巾去买早饭。回来时,阮宁还未起床,他只觉支撑不住,又回到房间,摸了摸额头,知道自个儿大约是被瑞星小狮子传染了病毒,重感冒外加发烧。
  他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也觉纳闷,病成这样,还要早起去买个早饭,究竟是他太有惯性还是她太有魔性。
  仔细想想,又蹙眉。真是个讨厌的小姑娘。
  等到再醒来,床头柜上有药片和水,阮宁趴在他的床前,一边打呼噜一边流口水。
  俞迟不客气地一巴掌把小妹子拍翻在地毯上,一边吃药,一边看她继续睡得像只冬眠的小乌龟。摸摸额头,烧已然退了,想了想这房子似乎有些不吉利,大概有什么未知之物,搬进来没多久两人就接连生病,他便又去门口的集市,买了点黄纸,途中经过柏树,轻轻折了根柏枝。
  阮宁睡醒,便瞧见本如松柏的少年拿着柏枝蘸水在公寓里四处擦拭,玄关处放了一盘已然烧过还有隐隐火星的黄纸。
  阮宁问:“烧给谁?”
  俞迟答:“谁让我发烧便烧给谁。”
  阮宁迟疑,在原地用拖鞋扒地,有些局促:“那你等我死了再烧。”
  俞迟又一记暴栗,又给小姑娘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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