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黄昏中,曲水柔流,柳枝在风中轻轻拂动,被从西面地平线上投射过来的阳光染成金红夹杂的奇异颜色。
  “红柳临水,难道不好过千树桃花?这地方便实在更应该被列入二十四景之一…”
  很多年以前,犹还年轻的王中孤,曾经这样子做出品评,但仅仅是私下。之后,他也没有作出努力来推进这个想法,那原因,他则在多年以后告诉了他的儿子。
  “有时候,无名反是一种幸运,这样的话,也就只有那种真正懂得个中三昧的人才会来将其亲近…这一点,对人其实也一样。”
  此刻,王思千正逡巡在这个地方。
  昨日,他接到了王中孤的传信,告诉他其父已决定亲自出手,将一切结束,而今日午前,他更再一次接到王家子弟的报告,称王中孤已回到琅琊庄园,并请他到北帝宫见面。对其父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心,王思千相信,一切都应该已经结束。
  说起来,这似乎是一件好事,但,想到无名,王思千却总是难免有些隐隐的难过,而除此以外,他更还有些不服气。
  (爹…你的确还是远远在我之上,但…)
  不甚服气,因为王思千实在并不觉得自己真得弱于无名,从清醒过来直到现在,他一直都在认真回顾着当日的那一战,而在心中无数次模拟过那一战之后,他更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克制住无名的化功诀,而对那些青箱秘学,他的理解更只会在无名之上,再加上力量层面的明显优势,如果不是一切来的太过突兀,自己绝对可以在一百招内将无名击败摛下。事实上,当他得知王中孤已决定亲自出手的消息时,心里曾经极为抗绝,极想亲自为自己“正名”的他,虽然最后还是服从了王中孤的决定,但甚难平复心情的他,却始终没有回去琅琊庄园,一个人在琅琊外围做着无目标的随意漫游。
  因为这种种难以开解的思绪纠缠,尽管已接到通知,王思千也不甚愿意立刻回去,继续在这几乎无人知道的地方做着没意义的散步,他就希望…自己也不知道在希望些什么。
  心里迷迷蒙蒙,又空空洞洞,沿着河岸木然的迈动脚步,直过了很久,王思千才发现,当心情放松下来之后,自己不自觉中仍然思考那一战…那早已过去,而且应该也已失去意义的一战。
  (嘿…我原来是这么输不起的人吗?)
  苦涩的笑着,王思千却知道,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就没有错,自己的确是输不起…至少,在这件事上,在这个人上。
  (不过,这也都没有意义了…既然老爹已经去了,无名,他不会再有机会站到我面前了…)
  甚感惋惜,更隐隐有一种“对不起”的感觉,每当想到这里,王思千的感觉都会变的很不好,用力甩一甩头,他希望能把这种感觉去掉…然后,他看见了自己完全没有想到的东西。
  (这地方…什么时候盖起房子来了?)
  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七个多月以前,这时间确是足够盖起一座花园,但…这地方极其无名,又地处偏远,一直以来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会突然跑出一座房子来,也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
  第一个感觉是扫兴,但当王思千认真打量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承认:这房子…的确盖的不俗。
  规模不大,那园子坐落在河水上流的小山上,巧妙借用原有的夹河高柳,形成了天然的门道,引入园中。
  (以船为桥么,很好,真是不落俗套。)
  慢慢前行,王思千也看到越发清楚,见园中叠石若干,各显奇趣,又有竹林参差,碧莹喜人,最奇者,北角上竟然穿地为池,中置罅折湖石,引水浇冲,方寸地间,或雪溅雷怒,或委曲蔓延,竟有好大皴峰山水势在。
  对园林之道不感兴趣,王思千并没下过什么功夫,但眼界却是极阔,见过不知多少名园,寻常园林在他眼底真是瞧也不瞧,但眼前虽然不过分许来地,却构造的精致异常,又全无斧凿痕迹,竟与此间山水结合的天衣无缝,尽著山野之趣,他越看越觉佩服,心下更觉好奇,琅琊左近的高士名流,在王家是无有不知,有何动静更是瞒不过去,却从未听说过有谁有意在此另治别业。
  (嗯,所以说,高明之士,往往非人能知呢…)
  本来心绪纠缠难解,至见此乾坤,王思千竟觉胸中为之一释,更对治园者甚感兴趣,心道:“已到园前,何不一访?”
  那水道阔七八步,对面系只小船,显是主人所用,以王思千的修为,自然也不必叫船,略一提纵,早过了河,走得几步,已将主人惊动出来,乃是一中年男子,面如冠玉,高履宽衣,腰间犹系了一个酒壶,果如王思千所猜,极显风度。两人通过姓名,王思千方知对方姓钱,他却不愿提起自己身份,只说姓王,顺手捏了一个假名。
  虽不认得,那主人却甚是好客,待客殷勤,见识也颇广博,王思千与他一番谈说,居然有些入港。在园中游玩一番之后,那主人更将其延入书房,对座品茶。
  “酒质最纯,可敬天礼神,但刚才园中已经尝过。倒要再请王公尝一尝寒舍泡茶的手艺如何。”
  笑说着,那主人唤入侍童,生火烹茶,王思千一笑落座,见这书房装设甚为简单,两架紫檀上陈设半满,壁上悬几幅字画,当中一轴字幅,书着阙《水调歌头》,笔意极佳,下首却无印记,颇显奇怪。王思千上下打量一时,脸上忽地微微变色。正值那主人过来,见王思千打量,便笑道:“王公子倒好眼力的…”王思千一笑,道:“倒没有请教钱公,这几幅字画都是在那里购得的?”那主人笑道:“那有买,都是朋友们送的。”王思千点头道:“哦…这一幅也是么?”说着指指那幅字,见主人面露得色,道:“这个也是…是好朋友送的呢。”便一笑。此时侍童已将茶水奉上,他一边接茶细品,一边闲闲笑道:“如此倒是在下失礼了。”那主人一怔,道:“这…”便听王思千徐徐道:“阁下壁间所挂,正是家父手书…而且,是他生平最为得意、最为重视的几幅作品之一,请恕在下眼拙,倒认不出,是那一位世叔在此?”
  那人怔怔良久,突然一拍大腿,道:“…是思千公子?!”说着突然转身跑了出去,倒一时愣住了王思千,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心下却又好奇,自忖道:“…这幅字倒真是已有一两年没见了,但…父亲明明说过这幅字是他醉后所成,笔下流注,已将日映一诀的精义融贯其中…又怎会随便送人?”
  他见那人谈吐不凡,眼力精到,也甚欣赏,倒也没什么恶感,但那幅王中孤的手书却委实紧要,也断不能这样流落在外,心下自盘算道:“若能说清来历,便不计较此事好了。”忽听脚步声响,正是那主人去而复返,抬头一看时,却又一惊。
  只见来人披身鹤氅,面如冠玉,三绺长须,端得仙风道骨模样,王思千却认得他,竟是琅琊左边数一数二的算命先生,葛仲正是。
  “你…”
  似对王思千的疑问很感高兴,葛仲抬手在颌下一抹--已将三绺长须尽都抹下,光溜溜的,笑道:“这是假的,工作需要吗…其实我也一直很想不通,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有这种胡子的人才会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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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说,你也对每天骗人感到很烦了…所以,就给自己另外准备了一个身份,隔段时间就跑出来放松一下?”
  “嗯,大致就是这样吧。”
  很松驰的靠在一张躺椅上,葛仲很高兴的笑着,告诉王思千他其实早就不想干了。
  “我钱已经挣下很多了,早就不想干了,可是…干我们这行的,又没法洗手,而且,骗人成了习惯之后,如果一下子每天没人上门,也会很难受的。”
  所以,葛仲就为自己制造了另外一个身份,每搁一段时间,就会出来让自己放松一下。
  “你们世家子的那些东西,我现在也都学会了,而且…我觉得我还学的很好,有时候我还会想,如果我从一开始也生在你们这样的世家而不是骗子世家里面的话,我现在又会是什么样?”
  苦笑着,王思千也没法回答葛仲的问题,眼前的一切让他极感意外,但,很快,他还是回想起了刚才的疑问。
  “也就是说,葛先生…这幅字,真得是家父送你的?”
  点点头,葛仲坐直身子,笑道:“如假包换。”
  凝视了很长时间,王思千皱眉道:“但是他…”却突然止住了声音,道:“…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神色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勉强的笑了笑,王思千拱手道:“葛先生,我想我该告辞了。”
  已将要走出书房,然后,葛仲也开口了。
  “…请留步。”
  一个骗子的说话,那就不是王思千会在意的东西,但,因为那声音竟也是异乎寻常的奇怪,王思千还是停下了脚步。
  “…有何赐教?”
  声音已变得很冷,王思千实在不想再和这骗子多说些什么,但,身后转来的声音,却更加的冷。
  “我知道,公子你瞧不起我这种人,我知道,你相信自己什么也都知道…但,公子,我就希望你能停下,你能够转过身来,听我再说几句话。”
  “…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的父亲,一个已得到我这骗子高度尊重的人。”
  微微的皱着眉,王思千转回身来,注视着葛仲。
  “…请讲。”
  一瞬间有所冲动,但在王思千当真回转之后,葛仲却又表现的很犹豫,安静了一会,他才慢慢站直了身子。
  “几年以前,我这骗子曾经有幸被王公召见过一次…那,看来公子也知道的?”
  点点头,王思千并不回答,脸上木无表情。
  “那一次,是王公在拜托我…他希望我能按他的要求去骗一次人,为了,他儿子一生的幸福…”
  “…够了。”
  猛一挥手,王思千已不愿再听下去,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感,他尽量用自己最平静的声音道:“所以,你就得到了这幅字…真是很好的买卖,是吗?”
  神色愈发严肃,葛仲的脸紧紧板着。
  “你仍然不尊重我…公子,你是如此的看不起我,强烈到了让我都没法假装感觉不到。”
  “可是,我还是要说,我想…你错了。”
  “你是否正在不满于王公?认为他在按自己的意志来把你的人生摆布?你是否认为,当初,王公找我去,是为了让我用一些没法证明其错误的说辞来把你们分散?如果这样,公子,你就完全错了,错的很严重,很严重…”
  瞳孔微微的收缩,王思千虽然仍是努力抑制,声音中却已出现了掌握不住的颤抖。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着他,葛仲的眼中竟似有一丝怜悯。
  “我只是一个骗子,一个没身份没尊严更没有原则的骗子…但,我这骗子,有时候却能看到一些事情,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情。”
  “强大和有着智慧,公子您和王公,都是优秀到了我这骗子根本没法想象到的地步,可是…这样的你们,却也太过自信…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以为自己能够独立承担一切,而不肯坐下来,直接了当的把想法说出来…当然,我或者不该这样说,因为这种情况,便最利于我们这些骗子从中操作取利。”
  “所以你就该感到幸运,因为不是在这个地方,如果我不是已因为数天的放松而开始软弱…我,我就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我只会利用我已发现的这种事情,设法从你们王家身上骗取更多的利益…所以,现在,请你站在那里,认真的听我说下去!”
  已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呵斥过…但,王思千却没法产生任何愤怒,僵硬的几乎没有知觉,他愣愣的站住。
  “你…请说清楚一点。”
  声音很低,每个字都似乎是硬挤出来的一样,但,葛仲却似乎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
  “我要说的…我想,你也应该猜到了。”
  葛仲开始讲述,而随着他的说话,王思千更渐渐发现自己的思想开始不能集中,说话的声音开始变的越来越小,眼前的一切,也似乎在渐渐模糊…
  朦胧中,他似乎看见一位忧心于儿子却又不知沟通的老人,在长久的犹豫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用实际行动来保证儿子的幸福。
  他看到,那老人是怎样为此而背弃了自己坚持一生的准则,去找来了一个他也只认为是个“骗子”的人,并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要求…他要求那骗子去告诉家族中的所有长者,告诉他们那女子便是最适合他儿子的选择,告诉他们那女子的命相是何等旺夫,八字又是何等的班配。
  但这些却都已无用,因为他的儿子,那个错误的揣摩了自己父亲的儿子,他做出了“自以为正确”的事情,将父亲的一切努力也都破坏,更…更将一些可怕的火种深深埋下。
  (如,如果,那时…)
  痛悔着,王思千不肯去想,却又忍不住要去想:如果,那时,自己没有自作聪明,没有主动的去做那令自己在之后后悔不迭的退让…今天,今天的一切,又将如何?!
  猛然抬头,王思千看到,窗外,太阳已将沉落。而隐隐闭合的乌云,更正在预言着雨的将临。
  (对了…老爹,他在等我!)
  猛然省起午间收到的讯息,王思千一下回过神来,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见到自己的父亲,他几乎想立刻离开这里,奔向那座他无比熟悉的山头。
  “…谢谢您,葛先生。”
  深深的低着头,王思千向葛仲致以非常认真的谢意。当将要告辞的时候,他更在短暂思考之后,向葛仲做出了认真的承诺。
  “那一幅字…葛先生,是家父的赠品,也是您所应得。而如果有一天,这幅字又回到我的手上…那就能够换到我的一个承诺,只要,我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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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至,月初上,滂薄的雨疯狂落下,抽打着黑暗的山林。
  同时,有无视一切的狂飚在林中激荡,作直线前进,毫不犹豫的破坏着一切身前的障碍。
  (爹!)
  心急如焚,王思千几乎就是在“渴望”着见到他的父亲,见到那在他是无比熟悉,无比亲切的老人,有太多的话,是希望能说于他听。一些在过往几十年间随时也都能说,却从来也都没有说过的话。
  …因为垂手可得,也就不再加以重视,因为每时每刻都能够说出,也就忽视了专门说出来的重要性,
  狂奔着,不再在乎什么世家子的风度,不管前方是林木还是乱石,王思千毫不犹豫的将前方的一切摧破,用自己所能及的最大速度向前疾进。
  …这时,他并不知道,多年以前,同样的一个雨夜,他的父亲,曾经怀着同样的心情,在做着同样的狂奔。
  破林而出,翻越过琅琊山上最为陡峻的一道山脊,王思千终于用最短的路线来到北帝宫前,湍急大雨中,他看见他的父亲,正松驰的靠在躺椅上,完全未采任何防雨的措施。当然,这倒并不会让他担心,孝水人王中孤,天下最强者之一,是连在漫天飞雪中也能安然卧睡的人。
  “爹…”
  终于来到,王思千却又开始嗫嚅,同时,更似有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他的双腿,使他只能僵硬的向前慢慢移动。
  “爹…”
  “我,我知道了…我错了…我一直都错了…我误会了你…我,我太自负了…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啊!”
  说着这王思千从来都以为自己决不会说的话,他更感到自己的泪水正在不住流下,但,这却让他觉得好受。
  “我现在知道我错了,爹…我错了…如果我早一点明白过来,一切,也许就完全不会是这样了…爹,你是不是等我明白过来已经等待很久了呢…”
  说话支离破碎,因为王思千并没法清晰的组织自己的思路,引领他说话的,是冲动和激动,是对自己“过去未说”这些话的后悔,也是对自己“还可以说”的高兴…此刻,他便只想尽快的将这些话说出来,说给他父亲听。
  慢慢的走近,王思千却突然有了不祥的感觉,始终也一动不动…王中孤,并不象是躺着听人述说。
  “爹…”
  颤抖着声音,王思千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根本不可能,绝不可能:名列天下五强,更有着绝顶的武学智慧及丰富经验,即使是号称“最强”的护国武德王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一个无名…一个连自己也有信心击败的无名又怎能做到?
  慢慢走近,王思千努力坚持着自己的想法…直到,眼前可以看到的事实,已不容他再这样欺骗自己下去。
  …随后,如长歌般的号哭,在这雨夜中高高掀起,撕破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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