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色微明,阳光怯怯的自窗角中溜进来,照在子贡身上。
  自云冲波离开后,他一直没有动过。
  中间,公孙出去了三次,都很快就回来,每一次进来后,他都一言不发,垂手站在子贡身后。
  “走了?”
  阳光照在身上,似乎也令子贡复苏,终于开口发问,早有准备的公孙轻声作出禀报。
  “约一杯茶之前出的城,叫了两辆车,太史霸骑着驴在前面带路。神色很差。”
  犹豫一下,公孙更向子贡禀报,据现场的观察,太史一行中,有一个很可疑的年轻人,从外形上来看。
  “……似乎,是天机紫薇?”
  躬身,表示这正是已方的判断。之后,公孙默默退后,不发一言。
  “嘿,问吧。”
  沉默当中,子贡举起一个手指,淡淡道:“为什么放过不死者?或为什么放过那个小子?那个都可以。”
  “但……只能问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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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
  已来到锦州城外,取道是西南方的水路,在进入山道之前,太史霸在确认孙雨弓仍在沉睡之后,将队伍停住,沉着脸,发问。
  “什么为什么?”
  “所有的为什么。”
  醒来的时候,子贡早已离去,太史霸所面对的,是一个面无笑容,只要求他尽到保护责任,把自己和孙雨弓带离锦官的天机紫薇。
  在回忆中没有天机紫薇的出现,只记得自己是怎样羞愤交加,终于失去知觉,但心智一流,将种种讯息收集分析,他仍是大致可以推导出发生了什么。
  “不用说抱歉……相信你也不会说。”
  背对着天机紫薇,太史霸整个人都沉没在巨大斗蓬当中,声音并无软弱或是动摇的迹象。
  “从一开始,我就在提防这是你的安排,但到最后,我却在明明知道的情况下还是为你火中取栗……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当然不会说抱歉,不过我会说谢谢,你的付出,的确令我收获很多。”
  神色坦然,言语中不作任何避讳,天机紫薇的态度,令太史霸感到意外,更发出干涩的笑声。
  “好家伙,这样子不作保留的说话……这样的尊重,这样子由你所给的尊重,是我梦想多年的东西,却在我完全失败之后得到……还是说,我从来都只是自以为理解了你?”
  “这,的确是我的尊重。”
  神色轻松,天机紫薇表示说,在过去,自己对太史霸一直都有顾虑,顾虑……他的不成熟。
  “我一直对你寄以厚望的,因为,在云台山上,有得是强者,却不多智者,而,能够理解黑暗之心的智者,更是没有。”
  透过太史霸的众多议论,天机紫薇觉得,这可能是一个能够胸怀黑暗之心的男人,但,在放出种种议论的同时,太史霸的行事却是有理有节,并无逾规。
  “你谈得太多,却作得太少,而离开云台山,更让我觉得,你不过是又一个对成功充满浪漫想象的年轻人,虽然你‘了解’黑暗,却不‘懂’它,你只能将之停在嘴上,却没有足够的气度来以之行事……所以,在我的计划中,一直都把你设定为可以在某些情况下牺牲的选择。”
  “而,现在呢?”
  “现在,我很惊讶,因为我看错了你,但也很高兴,因为……这样的你,会更加有用,更加重要。
  话题突然一转,天机紫薇告诉太史霸,他的猜测没错。
  “早上离城的时候,我的确是故意让人看到我的样子……这是诚意,也是为了少一点麻烦。”
  “所以,是你赎下了我?用什么?”
  对子贡的认识只有这一次而已,却已令太史霸确信,此人,绝对是那种一旦出手,就不留余地的人。不会如什么武神强者般,作些惺惺相惜,留待来日的事情,自己与之对抗的越凶,越久,结局必定越惨。
  “用什么并不重要,重要得是,你值得。”
  带着奇异的笑,天机紫薇道:“有野心是一件好事,有黑暗之心更是一件好事……大圣光耀如日,但,能为人君者,却必定是刚柔必济的人物。”
  “你……要我来替你把手插进脏水里吗?”
  “第一,不是替我,第二……更多的时候,应该是血水。”
  透过子贡所压迫出的发现固然惊人,但……从另个角度来看,能让天机紫薇一直看之不透的人,岂非更加可贵?
  “使功不如使过吗?所以……我才讨厌你啊。”
  “策士的世界,只有成与败,没有是和非……何况,因为大圣的完全光明,就更需要我来掌握黑暗。”
  “今次的考验与我计划相差甚多,但到最后,仍有机会觅取同归,现在,问题只是……”
  略略伸出右手,天机紫薇淡淡道:“你,是否已经作好准备,要步入黑暗了?”
  “真正的,不再停在嘴上的,要用行动来实现,来推动的黑暗世界……你准备好,要走进来了吗?”
  沉默良久,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太史霸慢慢屈伸双臂,周身骨骼,皆发出咔咔的响声。
  “我明白了……我应该在什么时候杀掉黄麾绍?”
  看着太史霸的背影,天机紫薇终于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很好……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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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孺子可教也。”
  只被允许提出一个问题,深思之后,公孙发问,不管那是谁……他赎下太史霸,用得是什么代价?
  听着这问题,子贡满意点头,作出称许。
  “正确的选择,这个答案,也是所有问题的答案,我之放过不死者,正是因为这个答案。”
  告诉公孙,“对方”为了交换太史霸的理智,开出了可以更简单和更彻底破坏掉云冲波的选择。
  “的确,我早该有所察觉,这一代不死者,并非雄霸王者,性格上属被动,虽有责任心,却没有那种要主动承担一切的责任感……在他,私人感情的羁绊,可能会比‘天下’更加重要。”
  而且,不仅如此,距离“真正强者”的境界,云冲波始终还欠一步没有迈过。
  “他对自我有怀疑,这一点我也有所发现,但他的怀疑,却不仅是对自己的‘道理’、‘规则’,而是更进一步,对着他‘自己’……嘿,我其实该为此而更加放心他才对,没有‘自信’的人,便行恶,也不会走到多远的。”
  但现在,这对子贡的目标却成为一种麻烦:对“自我”没有高度的认可和尊重,云冲波便是甚容易被外人影响的那种个性,尤其是那些和他最亲近的人,换言之,就算子贡能够破坏掉他对太平道的信仰,他也可能只为了某人,或某些人,就继续对太平道加以支持,增益他们的事业。
  因此,子贡作出决定,要把云冲波作更加彻底的毁灭,不仅是破坏掉他对太平道的信仰,更要破坏掉他作为人的自觉,要把他撕裂成为任何人都没法利用的行尸走肉。
  “不过,这却不是现在可行,要让不死者完全觉悟到自己的可悲,我们还需要一些外来的助力……那助力已在路上,三五天内,大概就会进入锦官城了。”
  给出指示,子贡要求公孙作出一些安排,等待将会从南方而来的“助力”。
  “弟子明白了。”
  说是明白,公孙心底其实还有所怀疑,作为在子贡身边追随最近的人,他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子贡的说话并非虚饰,却,似乎漏掉了一些什么没说。
  但想归想,却不必说它出口,躬着身,公孙接受指示,从子贡前退走,去作出安排,等待那据说已在路上,近期便可进入锦官的,能将云冲波完全破坏的“助力”。
  (但是,明明是来支援不死者的战力,为何……却会成为我方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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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公孙退走,子贡的眼中,闪过难以捉摸的神色。
  (聪明,不过,天资所限,这已经到顶了吧?)
  一直有意栽培这弟子成为下一代子贡,但也一直都无奈的承认着对方的天资的确有限,短时间内,子贡竟有些羡慕天机紫薇起来。
  (如此优异的人才,可惜,不能为我儒门所得啊……)
  闭上眼睛,子贡开始默默盘算,将天机紫薇所提供的资料与自己业已掌握的情况合并分析,拟想战法,务求它日可以一击制胜,将云冲波彻底击倒。
  (但,他最后那一句话,到底算怎么回事?)
  不觉又睁开眼睛,子贡竟罕见的流露出些些忧色。
  (强者要多作努力,而弱者也能分享的世界……可以归纳到这一步,并非他现在的阅历见识所能作出,而且,这措词,竟和记载中惊人的相识……难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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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自信”的家伙啊……如果你能在性格上稍稍象样一点,也不致于落到这么惨呢。)
  在重新确立了双方的立场后,天机紫薇的确开始给太史霸以更高的信任的尊重,也告知了他更多的情报,譬如,云冲波今次所面对的全面情况。
  在听到说子贡竟然会答应某人,尽力把自己限制在仅破坏“不死者”,却保留“云冲波”上,太史霸实在觉得很愕然,而当天机紫薇稍作提点后,他更已觉悟到这件“好事”却由于云冲波的“好脾气”,将成为“不可能”。
  (那个小子……不过,说起来,真是异类,婆妈也就罢了,居然还没主见没主意,这样的人能够成为强者,真是狗运。)
  并非看不见他人优点的类型,太史霸很坦然的承认着云冲波的诸多优点,也在心里承认着这是足以和自己平手相斗的强者,但同时,他也始终坚信,假以时日,自己必将比云冲波有着更高的提升空间。
  对“自我”的高度认同,乃是任何最强者的起码特质,完全相信自己的抉择,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完全相信自己所行的路,不管将要踏过多少障碍,故且不论天地八极那个辈份的人物,便当今年轻一代的优秀人物中,象先豪迈、开心怠懒、英正邪狂、太史偏执,金络脑深沉练达、流赤雷不通人情、萧闻霜稳重坚忍、何聆冰决绝狠辣……何止各各不同,简直背道而驰,但,在对“自我”的认可上,在对“自已所行之道”乃是“正道”的问题上,皆不会如云冲波般,时时有所怀疑,时时被人左右。
  (不过,连我也看得出,子贡更加不会看不出吧?能够让他同意交换的,更多的该是情报,那能影响不死者的女人的准确消息……唯有云台山这样在太平道中有深度渗透又一直保持合作的组织,才能准确掌握的消息。)
  “那都不重要了,现在,青州的一切已和我们无关。”
  口气轻松,似浑不在意,但这却更令太史霸有所怀疑:对天机紫薇意图操作至“两不相胜”,而诱发儒门与太平道全面恶战的意图,他自信绝未判断错误,在此基础上,他很难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价值,来让天机紫薇不惜放弃原有计划,帮助子贡把不死者完全毁灭?
  对天机紫薇的能力有着深刻认识和高度评价,太史霸相信,他的每一步行事,都不会是就事论事,必有后着,一如此次,无论子贡有多么难以沟通,他也必定有不止一种办法把自己赎下,换言之,之所以用“萧闻霜”的情报来作交换,必是因为这样的交换乃是诸次交换中最具利益的一种。
  (据说,玉清是属于对“不死者”相对不太重视的一系,难道,这也是双方默契下的产物?)
  自入伙锦帆贼以来,太史霸对南方诸大势力的认识已颇不少,但想来想去,仍觉得不可能是这样。
  (奇怪,那到底是什么……我没道理想不出来!)
  恨恨的,太史霸颇觉忿忿,一小半,倒也和孙雨弓有关。
  (那个好狗运的小子,如果不是身为不死者,八辈子也别有所成就,更别说让小弓这样注意……慢着?!)
  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如雷殛身,太史霸一时竟控制不住周身力量,寒气猛吐,立将胯下壮驴冻杀!
  (不破不立……如果……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他竟然是想……)
  胆色过人,在生死线上也走过不是一次两次,但,今次,太史霸真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他竟然相信……他竟然相信,那小子……可以凭一已之力,战胜子贡?!)
  太史霸的异常动作,当然给车夫们造成干扰,但,在他们失措之前,天机紫薇已先从车里迈出,一边丢出银子将他们安抚,一边走到太史霸身前。
  “既愿意走路,我们便散散步好了。”
  将速度和心情一起压住,跟着天机紫薇,太史霸深深呼吸,却总是压不住澎湃心潮。
  (对……在那样随波逐流的情况下,他仍然可以锻炼到与我们同级,那么,若将这一关突破,若找到自己的‘路’之所在……他的前途,他的前途……)
  震惊当中,却也觉得眼前豁然开亮,太史霸颤着声,道:“你……你到底准备作什么?”
  并不回头,天机紫薇悠然道:“我准备作什么?问你自己也可以。”
  “若你我异地而处,你会怎么作?”
  怎么作?
  怔怔站住,嘴角浮现惨笑,太史霸咬着牙,一字字道:“我……我会尽快,努力,弥补掉当今最大的危机。”
  “好。”
  声音愈显轻松,天机紫薇道:“那危机,是什么?”
  “……不必废话了!”
  声音忽显激烈,却立刻压低,太史霸回头看看,确信孙雨弓未被惊醒,方压着嗓子,道:“若我是你,若不死者能通过子贡的考验,我……我……”
  似哽在喉,太史霸颤着声,“我”了几次,方以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挤出来道:“……我便会遣使太平道,求结婚姻之好!”
  轻声一笑,天机紫薇并不就这答案作出评价,只挥挥手,道:“既你相信我该这样作……很好,你便按照这个思路,考虑自己下一步该怎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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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上,还真有你这种天才啊!)
  瞪着眼,帝象先努力用眼神表示出自己的愤怒及至鄙视,对面,敖开心很干脆的一摊手,摆出一幅“我那想到会有这种鸟事?”的无赖嘴脸后,便干脆闭上了眼。
  两人都没说话,因为……不方便。
  “新收嫌犯两名,押甲九、甲十……关门。”
  毫无活力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渐渐远去,只留下两名更加没有活力的白头狱卒,木然的坐在门边,混浊的眼光自两人身上扫过,就象是看到两块木头一样不作停留,连一点点的好奇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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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对那个章鱼玩偶的来历感到怀疑,两人前去杂货店查探,孰曾想,店内一片血腥,那卖玩偶给他们的店老板被人活生生剖作两块,死的惨不堪言,偏生此刻,一群官捕又踹门进来,把两人抓个正着,不由分说,先行押解回衙是也。
  (我说,你难道就准备这样睡了?)
  (那你想怎样?炸狱不成?)
  两人当然明白自己不是凶手,也相信那群官捕绝对不会刚巧“就在那里”,因为感兴趣于对手的后着会是什么,两人不作反抗,乖乖的被投入大狱。
  (至少,这说明对方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算是一件好事吧……)
  闭上眼,帝象先缓缓调息,更开始默默回忆适才所见的一应细节,力图整理出一些头绪。却忽地被对面惊动,愕然开目。
  (这个手势……他是什么意思?)
  似不愿惊动其它人,开心连续打出甚为复杂的手语,怔一怔,帝象先方才认出,开心所打的乃是军中专用的旗语。
  (友军遇袭……见鬼,两个人都在这里,有个鬼的友军……糟!)
  脸色也是一变,帝象先终于想起,自己一行前来的,的确……还有第三个人。
  (怎么办?)
  看着开心询问的眼神,帝象先犹豫一下,双手交叉,作出“固守”的旗语。
  (从被抓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如果真有出事……早已出过了。)
  默默点头,敖开心打出“收兵回营”的旗语,慢慢躺倒。
  (小子,你不要短命啊……我们可是答应了那个家伙,要把你变成“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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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身体很奇怪……简直,‘不是人’。”
  “再见。”
  驴头不对马嘴的对答,盖因,一问一答的双方,都是术业有专攻,全然不通人情事故的人物。
  刚刚将白色绷带从身上拆下,并因之而将一些已经结疤的伤口又给撕开的,是弃命卒。说着话,却没有抬头,他正用一种很疲倦的神情看着从伤口处流出的血水,用绷带简单的把它们擦掉。
  皱着眉,站在一侧,仔细端详他的,则是才因从朱有泪手中救人成功而浮出水面的观音婢,神色间如冰似霜,高不可攀,依稀看来,竟当真有几分似观世音菩萨的圣容。
  “这儿很安全,那些人不会追来的……竟然完全没有痛感,你这样和人过招,不是很危险吗?”
  血水被擦掉,却继续的渗出来,弃命卒最后放弃努力,又把绷带缠回到伤口上。
  “没有痛感,但不是没有感觉,皮肉被割开,血在渗或者流出,都是感觉,我都能感觉到。”
  说着,弃命卒竟似有些犹豫,斟酌一下,方道:“谢谢你。”神色却冷冷的,全没有“谢谢”的意思。
  观音婢微微点头,道:“不客气”,脸上则是一片严霜,亦一般是全然看不出那里“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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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弃命卒在城外遇袭,且战且走,退入山林,本待是想利用地势之利遁走,却不想对方竟是深谋在先,甫入林中,已是埋伏四起,更有诸般异术预埋,他意外之下,转眼间已身蒙数十创,虽仗着“卜刀微明”之力,连杀数敌,却奈何不了敌人头领,眼看已陷死地,却遇着观音婢路过,一念慈心之下,施以援手,更在解围之后将其带回治疗。
  按说是“救命之恩”,但从昨夜到现在,弃命卒却一直拉着脸,死气沉沉的,倒象是不满意别人救他一般,也亏着观音婢一般是一个死眉死眼的冰山脸,对面相看,倒也说不上谁的脸色更难看一点。
  将还在流血的伤口全部裹住,弃命卒活动一下周身关节,又试着作了几个跳跃和深蹲动作,便向观音婢点点头,径直向门外而去。
  看着他,观音婢不作任何阻挡,倒是别人看不下去,伸手挡住。
  “喂喂,我说你这人……这样就想走?至少有个交待吧?”
  口气轻佻,动作也透着让人看了就想皱眉的不正经,挡下弃命卒的,赫然竟是孙家二少,孙孚意。
  夜来恶战中,观音婢的介入并未能从根本上改变战局,敌方谋划已久,占尽地利,更有两名单打独斗皆可压制弃命卒的首领,观音婢虽以佛门大慈悲力破去对方术法,却无力退敌,更救不到人,真正决定最终战果的,是稍后乱入的浪荡子。
  “混蛋东西……女人不是用来打的,更不是用来让你们这种怪物打的!”
  以一贯风格的开场白,孙孚意横刺杀出,轻易挡下敌方两名首领之一,这令观音婢压力大为减轻,腾出手来,将林中预设的法阵逐一扫荡,如是持续一段时间后,对方终于收手退走,亦只是到了此时,两人方才发现,敌人从始至终,竟只得两人,其它参与战斗的士卒,尽是泥塑木偶,随着敌方主将退走,纷纷爆裂,再无半点痕迹。
  “我说过谢谢了。”
  冷冷扫视孙孚意一眼,弃命卒从他身边挤过,根本不予理会,任孙孚意瞪着眼,在身后指手画脚。
  “你看,大师,他怎么能这样……”
  愤愤的挥着手,孙孚意回过身,却见观音婢早已退入屋中,只一声低低佛号传出,也不知算是什么意思。
  “我说……怎么讲我也算是救命恩人吧,就算不涌泉不涌泉了,你们至少该滴点水啊!”
  自觉对两个人都有“救命之恩”,却被同时无视,孙孚意的郁闷真是难以言表,到最后,还是一脸严肃的左武烈阳过来,认真的抱着拳,表示谢意。
  “可是,为什么是你来道谢,怎么算也算不到你啊……”
  这样忿忿的说着,孙孚意一边还作出恼火表情,并拍着后脑勺,但,还是应左武烈阳之邀,来到后园当中,共享一壶刚刚泡出来的香茗。
  “话说,我们可是竞争对手啊,你这茶水里不会下了药吧?”
  以说话的内容,算是“敌意”,但若和语气以及表情合起来,就更多像是小孩子在发脾气而已,所以,左武烈阳也只是很温和的笑着,并为对方把茶水倒上。
  “去,真是无趣,你应该说‘对,茶里就是下毒了,有种你就喝啊!’才对……”
  悻悻的抱怨着,可到最后,当对方全无反应时,孙孚意还是收起嘻态,很正式的向左武烈阳还了礼,并开始交流彼此的意见。
  “敌人有两个,似乎都精修术法,但各有不同。”
  以孙孚意的所见,两名敌人中,一个似乎是魂系法术的好手,另一个却精通木法,两厢合作之下,请鬼灵、役草木,变化万千,直把山林化作兰若鬼居一般。
  “说起来,要不是观音妹子破了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到最后大概也只好逃命……呃,我是说大师。”
  很坦然的说自己的武艺“其实就那么回事”,孙孚意显然不以为这个话题有多丢人。
  “练武是为了什么?活着。活着想什么?活得更好。怎么叫更好?当然是吃得更好、喝得更好,身边的女人更好。所以,练武是手段,绝非目标,这是要紧关节所在,万万不可以搞错的。”
  “嗯……嗯。”
  显然不以为然,但也不觉得有必要在这里和这出了名的无状浪子吵什么人生观与幸福观,左武烈阳敷衍性的点着头,把话题又带回到昨夜的战斗上。
  “木系的术士,而且武艺也有相当造诣,那么说来……”
  抓抓头,并不理会对方如此明显的意图,孙孚意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道:“累死了。”抬头看看日色,忽地一拍大腿,道:“啊哟!”一跃而起,跑了两步,方想起对面还有个左武烈阳,忙回头挥手道:“那个,左武兄,对不住,我今儿约了天上人间的成老板谈补楼顶的事……这可不能迟到,下次,咱们下次再议!”说着已跑得不见了人。
  看着孙孚意飚去无踪,左武烈阳面沉如水,右手按住桌面不动,一时,方长长吐气,徐徐站起。
  “沙……”
  随着左武烈阳的站起,厚达四指有余的石桌哗然崩坏,化作无数碎片,流泄满地。
  (这般无行个纨绔子弟,朱小姐到底瞧上他那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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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般无行个纨绔子弟,朱小姐到底瞧上他那一点了……)
  沉着脸,背着手,齐野语踱进自己一个人住的别院,就在刚才,他前去朱家堡求见朱子慕,虽然送出了取自东海极深处,以千年老玳瑁和万载血珊瑚合制的精美饰品,却也只能换来一个明显是在应付的笑容。
  (女人哪,都是瞎了眼的东西……)
  一念及此,怒火愈炽,抬头见前面一丛竹子高大茂盛,也觉不豫,团在袖中的右手急弹数下,劲风连作……却,都击在了忽然出现的一道背影上。
  “……野语,你失态了。”
  猛一惊,看着对面的苍老背影,看着那道冠下溢出的丛乱白发,齐野语忽现喜色,道:“二师父,您终于来啦!”一边已纳头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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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样?”
  半闭着眼,如睡似醒,不久前才和飞仙与酒剑仙联袂拜访龙虎山的留仙听完齐野语的汇报之后,皱着眉头,咕嘟嘟吸了几口水烟,道:“若论出身,孙老二当然比你们所有人都要强,不过,朱小姐看上他,看来不是为了这个。”
  这也正是齐野语头痛的地方,为了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何止一夜两夜,但到最后,也只能瞪着眼,告诉自己说,女人,就是些糊涂、任性、没有理智可言的东西,是些个活该被浪子和骗子们任意玩弄的愚蠢东西,尽管自知这也只如失败野狗的狂吠,但舍此以外……他又还能作些什么?
  “所以,我也一直昐着二师父您赶来,昐着您能给我指点。”
  “我?”
  哑然失笑,留仙油然道:“为师前三十年穷困潦倒,难得饱暖,后三十年一心修道,别无旁骛,你问情于我,岂非问道于盲?”
  说是这样说,留仙还是拈须细想了一时,方道:“总之呢,情之一物,最是天下第一难以分解,缘分到时,任尔泼天道理也都无用,既现在已然如此,你也不必太过着急,不妨静观其变,总之……来这里的不是你一个人,不甘心的更不是你一个,大可以以静制动。”
  得他如此开解,齐野语方略略好受一些--其实,在他,见得留仙赶来,已觉安慰十分,尤其此刻凤阳城中风声鹤唳,甚至一日数惊,多这样一名八级强者坐镇,怎都宽心的多。
  “你说到朱有泪,这倒是件大事……”
  说到朱有泪,留仙精神忽振,复问数事,尤其是当初齐野语左武烈阳追赶朱有泪却被孙孚意坏事一役,细细询了,方又靠回椅上,眯着眼,一语不发。
  齐野语垂手侍立,心中颇为焦急,却一语也不敢发,他在东海学艺多年,素知三仙秉性:飞仙老成持重,酒剑仙纵情使性,正以留仙最为深沉难测,善知人心意,更加上一手鬼神莫测的魂系法术,向为东海弟子敬畏,便在背后,也无人胆敢玩笑。
  “时间不对……”
  沉思良久方才开口,第一句就听得齐野语莫明其妙,争奈留仙并不理他,径起身,吩附他备车同出,不一时已到了天上人间--却不进去--只看一眼,便又掉头,左拐右绕,一时已到了那天三人乱斗,致令朱有泪走脱的地方。留仙下得车来,原地踱了几步,冷笑一声,向齐野语道:“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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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原来是叫钉宫萌,不是宫钉大啊……”
  睡了一个好觉,早上起来后,边洗着脸,边听花胜荣介绍这最新出现,年纪最轻,头发颜色却也最怪的书店老板。
  (黄头发……难道不是夏人,而是外夷?染得……什么叫染得?什么人会没事把头发颜色染掉?)
  “对对,是钉子的钉,不是甲乙丙丁的丁,可不能搞错啊。”
  (又是一个怪姓啊。)
  从来没听说百家姓上还有“钉”姓,不过想想自入啸花轩以来先后见着的三任老板,云冲波倒也不觉得这个姓算很怪。
  (从姓拉的,到姓万色的,再到姓钉的……下面还会有什么?姓暮、姓小?总不会姓老吧?)
  并不把这放在心上,一边搓着脸,一边认真回忆着夜间所梦,云冲波越想,就越觉得不舒服。
  很少这样努力的想要入梦,云冲波的目标,是尽可以多把那个破碎模糊的梦境回忆清楚一点,但结果……似乎是有着“一梦不二来”的潜规律,虽然成功入梦,却已是青州一战后的事情。
  (只是一次决战,他却好象变了很多……还是说,在决战之前,他就已经变了?)
  依稀记得,以那什么纵欲四刀击倒许逊坚后,一向也能够尊重自己对手的蹈海,竟然踩着对方的头,发出冷笑。
  “我说我来错了,是因为我知道,心意矛盾的你已不可能胜我,我只想留下你一只手,你却一定要留下你的命,许兄啊……你自觅死路,让我又能怎样?”
  似乎许逊坚还说了些什么,似乎那个梦后面还有很长一段,云冲波甚至记得,自己正是在这梦中听人说到了“使强者多作贡献而无能者也可分享”的目标,却再想不起更多的细节。
  在新的梦中,他只见到了蹈海的强大,以及……他的残酷。
  青州一战,道门强者尽没,面对于十日后单刀拜山的蹈海,他们根本无从反抗,近千弟子的血,将龙虎山染作一片赤红。
  “小天国希望与所有人共享太平,但……不包括叛徒。”
  发出这样冰冷的宣言,蹈海领军北上,今次,他不再迂回,而是直取帝京。尽管付出重大伤亡,帝京方的代价却始终更大,前后九战,大江防线被完全撕破,中兴诸将被迫联军一线,将其阻止。
  (然后呢?后来发生什么了?)
  觉得好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使蹈海引军退还,至于那原因,是孤军,是给养,还是来自后方的军令……却记不清楚,也许,是都有吧。
  (唉唉,连续两次梦境都记得不清不楚,现在的记性真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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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现在的记性真差啊。”
  “所以说,你身边该有个女人啦!”
  懒洋洋的靠在墙上,敖开心半眯着眼,道:“我和你可不一样,是讲义气的,这边事了了,我就陪你南下抢老婆……呃,不不,是领兵打太平道去。”
  “偶尔在这种地方坐一坐,居然也很有好处。”
  根本不理敖开心的胡扯,帝象先道:“很多事情,一下都串起来了,思路居然清晰了很多。”
  “切,你要真这样想,监狱那里够看啊,疯人院还差不多。”
  告诉帝象先,长久以来,敖家一直流传着种种关于超级强者的传说,其中之一,就是某位强人在登向最高点之前,曾经把自己和一群疯子关在一起,如是三年,出来之后,就实力三级跳,一下子侪身“最强者”之列。
  “话说,我们家老王爷很信这些啦,还有什么杀掉自己老婆就可以暴强啦,或者至少也要把宠物杀掉啦,唔……总之都是些很可怕的事情。”
  “切。”
  哧之以鼻,帝象先道:“胡扯吧你就,敖家武学天下第一阳刚强势,武德王是有名的‘堂堂之阵,正正之师’……”说着忽又笑道:“再说了,要是武德王真信的话,你怕不早八百年就被和一群疯子关一起过了……”
  他信口道来,敖开心也不当真,只翻翻白眼,道:“说吧,你突然想起来什么了?”
  “……是谁。”
  没头没脑说了这样半句话,帝象先抱着头,道:“咱们不是一直在想到底是谁么……到刚才为止,我突然想到线索了。”
  从一开始起,两人就没有相信过什么“朱有泪”的事情,倒不是不信那个传言,而是不信那凶手就是所谓“朱有泪”。
  “没有那么巧的事……不可能。”
  判定这只是朱家内斗的延伸,两人数番讨论,却苦于资料不足,暂只认定朱子森和朱大两系最为可疑,朱四则稍稍靠后。
  “但这个结论等于是废话,朱二和朱三都成这个样子了……换谁来也会排除他们的。”
  根据受袭的情况,帝象先认为齐野语很是可疑,连带着也将朱大一系的嫌疑调高一线,敖开心却啧啧作声的加以反对。
  “那不说明问题,提前布置,战斗时间又很短,我都有办法把自己装成个术士。而且,你认为另一个人是东海留仙……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喂,不要这样说……东海三仙又怎么样,老头子也给我说过的,那个飞仙的确要非常小心,但酒剑仙或是留仙的话,百士十招内,还真未必胜得了我!”
  “呃,那也不是重点啦。”
  耸耸肩,敖开心认为,目前并无证据可以证明留仙确已来到凤阳,如果非这样想的话,只会限制思路。
  “说吧,你到底想到什么线索了?”
  “……他们。”
  “嗯?”
  一怔,敖开心看向外面,见几名狱卒无精打采,似睡非睡的样子,奇道:“你什么……”忽一拍大腿,道:“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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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的身份,是“凶嫌”,被抓进来时原是分开看押,所喜搜检倒不甚严格,挨到下半夜,敖开心见并没其它囚犯,遂放出手段,饵以美言,诱以金银,买动狱卒,将两人关至一处。
  在敖开心,这实在倒一多半是为了“好玩”,盖两人都已抱定“静观其变”的心思,只等堂上提审,并没什么要紧事情非要计议,直待帝象先提醒,他才忽地省得不对。
  “咱们怎么说也是为命案进来的,这些个家伙,也未免太敢吃了一点。”
  目光炯炯,十指交叉一处不住捏动,敖开心道:“除非……这些家伙根本就知道咱们是被人弄进来的!根本就没将咱们真当成什么凶犯!”
  冷冷一笑,帝象先道:“地方吏治败坏如此,可憎。”说着向后一靠,已闭上了眼。
  “若咱们想得对,明天就根本不会有人提审……若那样,咱们便将为首的捉住,问一问,使钱弄我们进来的,到底是朱子森还是朱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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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才刚刚亮,孙孚意遛遛跶跶,居然又到了禅智寺。
  “咦,那不是孙二少吗?”
  “他怎么会来寺里?而且还这么早?这时候他不是应该在青楼里面吗?”
  “说起来,他可是前天才来过的,三天里来两次,一定有目的!”
  “那个,你们觉不觉得,明天就是十五了……”
  “啊,一定是这样!”
  到最后,窃窃私语的围观众推导出自以为合理的答案:显然,孙孚意是在熟悉情况,准备明天来调戏上香的良家妇女!
  答案与真实间的距离有多大,暂时还不得而知,不过,某人显然已相信了这判断,并因之拍案而起。
  “混帐东西,怎么能这样!”
  口气似乎是很愤怒,但因为那张脸实在太胖,旁人能看到的,只有一波又一波抖个不停的肥肉,但这已足够让下级僧人们大感惊疑,甚至,还有几人偷偷翘起了姆指。
  (果然,方丈虽然爱钱了一点,但真遇到大事,关节还是能把持住的……)
  “我说的是你们!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既然知道了,怎么还能让大施主再浪费时间!”
  提着袈裟快步跑出,一张圆脸笑得如牡丹花开,释远任围着孙孚意团团转个不停,口里絮絮叨叨,居然是在一一介绍诸名女香客的身家来历。
  “这样也可以?!”
  一向被目为“伤风败俗,肆无忌惮”,孙孚意今天却是绝对完败,一只手捂着头,长叹道:“我说,大和尚,你开的到底是寺院还是妓院?”
  “善哉善哉,施主果然独居慧根。”
  全无赧颜,释远任合十胸前,一本正经道:“喔,不对,佛云众生平等,观一切物皆如水电泡影,寺院也好,妓院也好,不过名号而已……施主如此年轻,却能劈门破壁,勘透个中道理……如此修为,又岂止慧根,简直……,不,是一定,一定就是佛祖弟子传世人间啊!”
  “你,你不要把我那和那个十世童身的家伙作比!”
  终于忍不下去,一脚踢飞释远任,孙孚意弯下身子,在最近的一处草地上大吐特吐起来,不过……吐完之后,倒也很痛快的丢出了足够让释远任眼睛放光的金锭。
  “唔,看你也算聪明,少爷这钱为什么花,想你也该明白,若识趣的,后面自然还有的赏……”
  说到一半,早被释远任接过话头道:“施主只管放心,在下自有办法把那姓左的支开……唔,倒是诸般药散呢,小寺这里实在没什么好货色,怕是使不得……”
  “我说,你就是把这禅智寺当怡红院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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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初晴,山林皆素。
  刀悬腰间,蹈海背着手,慢慢走着。
  虽然此刻并无草芦,但云冲波还是可以认出,这里正是三江堰,是荀欢隐居的地方。
  (放下前线军事,赶回天京,却在入城前先来到这里……他约人了?)
  越走越慢,并仔细观察着环境,最后,蹈海终于停住在某个地点,用力踩了踩地面后,他居然把右手食指送进嘴里咬破,并把血滴落土中。
  血落雪地,如水入沸油,令地面迅速出现一波波的颤抖,向四周涌起泥浪,同时,有低沉的摩擦声从地下出现,沉郁非常,
  显然是蹈海以血为媒在召唤什么,亦能感觉到在地下涌动的绝非易于,但,当点点红光浮起,并结为人形时,云冲波还是目瞠口呆。
  人形,是云冲波已很熟悉的样子……小天国之长,天王、浑天,而人形方成,已是双掌同推,带出无尽赤芒,正是浑天宝鉴中上借“荧惑”之力的强招,荧惑乱。
  (不……不仅是这样!)
  掌推至半,来势再变,赤芒纷纷膨大自燃,化作无数焰团,更结连一处,成为滔天血焰,漫卷过来。
  浑天宝鉴,火兮,焚野!
  “给我……破!”
  刀不出鞘,蹈海仅一侧身,以手为刀,闪电般突破火墙,击正“浑天”胸部,人形破碎的同时,血焰无根,戛然而灭。
  (他,他还真利索!)
  惊讶来自两个方面:一则,深知蹈海对浑天有多么尊重,即使这只是一介幻像,云冲波也没有想到他可以说杀就杀,二则,他也实在没有想到,蹈海……可以仅凭一击就破去火兮焚野。
  (就算袁当,似乎也没能作到这个程度吧,难道说……)
  这种比较当然不公平,毕竟,蹈海所面对的仅是浑天所留的“招意”,但就算如此,也足以让云冲波很感兴奋。
  (慢着……还有!)
  人形碎,红光飞,向着两个方向而去,更迅速改变颜色,一者青,一者白。
  (青属木,上应岁星,白属金,上应启明,那么……)
  正如云冲波的想法,拉开距离的同时,两色光芒迅速转浓,各各重组成浑天形状,更分别摆出了“太岁断”和“启明耀”的起手式,看到这里,云冲波已知下面将发生什么。
  (这算什么啊,就算浑天自己,也不可能作到同时变成两个人在打,这样子练招,根本毫无意义……)
  云冲波之“没意义”,显然不是蹈海的想法,面对分别自右方和前方袭来的两个浑天,他微微沉下身子,眼中寒光略现,却仍没有将刀出鞘。
  兵兮解阵、森兮蔽八荒,浑天宝鉴的两大杀招同时袭至,声势端得骇人,但除在杀着临身的一瞬作出细小移动外,蹈海再无其它动作。
  (这一下,最多能卸掉两成力量,而且另一边反而打得更重了,有什么用……啊,原来如此!)
  两侧夹击,本来配合极好,并不会予蹈海以各个击破的机会,但直忍至拳头及肉方展动身形,蹈海固然吃苦,却也确保了对方的不及再作变招。
  主动迎上攻击力较弱的森兮弊八荒,尽管将这一击照单全收,但已有准备的蹈海也同时迫发刀气,将力量抵消大半,而凭此代价,他就使另一方向的攻击要在这侧强招尽老之后,方能提至最强。
  “给我……败吧!”
  说时迟,那时快,在“白色浑天”的重拳轰中自己背部之前,蹈海已将“青色浑天”的小腹击穿,更将其扣住,掀起。
  (好……好险!)
  以“脱袍换位”的手法,将青色浑天送作代僵之李,更把握机会双手交叉追斩,如是连发三十一刀,终于将白色浑天的破绽逼出,拦腰斩断。
  (这一招,好决绝!)
  知道这亦是“纵欲之刀”之一,被蹈海自己名之为“苟能执礼,何惧有情”,但在云冲波感觉上,始终以为这刀实在谈不上什么“礼”。
  (该叫“分手之刀”才对……话说,这一刀断得的确干净……)
  击破两名浑天的夹击,这成绩着实喜人,可是,还不及高兴,接下来的变化已让云冲波看傻了眼,青白残光竟不消散,而是又各自一分为二,一是蓝黑交错,一是黑黄结连。
  (四……四个……)
  觉得非常无力,云冲波实在想不通,这种挑战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可以打胜的话,我……我现在就敢去单挑那个老龙头,反正,都是不可能的事吗!)
  正如云冲波的判断,以一敌四,饶是蹈海天刀出鞘,也只是稍稍延后了败北的时间而已,四破其二后,终于被分用计都、罗喉之力的“暗兮灭魂魄”和“暗兮吞六合”双双制住,血肉遭蚀,魂魄受锁,再无翻身可能。
  “唉……”
  长叹声响起,并缓缓走近,同时,浑天形象忽告不见,地面复平,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化身为二,甚至为四,那只是天王的一个尝试,除却袁当之外,相信当世已没人可能作到……北王你以此为方向来挑战强化自己,太勉强了吧?”
  “干王。”
  缓缓起身,蹈海舒张双臂,道:“我明白,但,你也知道,我的目标……就是要成为小天国的第一强人,和这相比,刚才那样的尝试,我并不觉得算是过分。”
  当初,袁当的最后一战,面对四王联手,他竟能完成超乎所有人想象之神技,强行凿破时间障辟,将存在于“过去”和“未来”的自己短时拉到同一时空下,与“现在”的自己联手对敌,虽只能维持极短时间,但却已几乎逆转战局,甚至,若他愿意,也足可以在时间内击杀掉四人中的任何一者,诸王事后盘点时均觉心惊,更觉止此一技,袁当已足可自许“永世最强”。
  亦是在那之后,浑天潜心时光之术,欲将此招重现,只始终无功,此事诸王都有知道。至于刚才一化二,二化四,倒和这一神技无关,根本就是蹈海依托浑天所留招意,输力支持,等于他自己在打自己,若真对敌,却是并无用处。
  “可是啊,北王。”
  沉吟一下,长庚仍然继续刚才的话题,武学之道攀至巅峰后,再进一步都极为困难,更有无数难以预测的危险,蹈海乃是小天国军中第一名将,若因练功而有所闪失,简直可以让关虎林公孙三省一干人笑歪嘴巴。
  “反正,北王你现在已足可以抵住关虎林,而且,我方目前的弱点也不在最强者的层面……”
  没有说下去的话,两人都很清楚,大量有经验及能力的中下级官僚将佐,才是小天国当前最紧缺的人力资源,但……因为两人都很清楚的原因,尽管长庚始终在全力推动,这个问题也一直都被处理的别别扭扭。
  “是否能击败关虎林,只是过程中的一步,并不重要……”
  态度竟有些傲岸,又似有些冷漠,在蹈海之于长庚,这是从未出现过的现象。
  “因为,我必须变强,不断变强,因为……”
  声音突然发生了奇怪的改变,蹈海看向长庚,很古怪的笑着。
  “因为,我,和干王你,和东王,和天王,都不一样……在你们眼中,我蹈海,只是一把刀,对吧?”
  ~~~~~~~~~~~~~~~~~~~~~~~~~~~~~~~~~~
  “北王,有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你……”
  面不改色,长庚轻轻扯开话题,以问代答,表示对蹈海杀败许逊坚的“纵欲之刀”很感兴趣,对他炼刀雪域所得的领悟,想知道的更多一些。
  “嗯,很巧啊。”
  边慢慢挤压右边的太阳穴,蹈海边慢慢道:“干王,有个问题,我也一直都很想问你……”
  “当初,在大江之上,我离去之后,公孙三省和你,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呢?”
  “北王!”
  长庚终于变色,却仍被蹈海抢在前头说话,“但不要紧,其实,我大概也能猜得出来。”
  “我想,应该是一些‘分析’、‘推理’、‘说明’,一些……关于我太平道为何必然失败的‘道理’吧?”
  “北王……如果你想知道,那么,我可以说给你听,当然,那会很长。”
  “不。”
  并不转身,轻轻摆着手,蹈海道:“我不想知道,一点都不想知道。”
  “你?”
  缓缓踱步,蹈海背对长庚,目注脚下江山。看着他的背影,长庚,首次产生了“无从捉摸”的感觉。
  “干王啊,我提到这个话题,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我从来没有提过的事,一件,我全力以赴要忘掉的事。”
  “……后来,公孙三省曾经和我见过面。”
  “林家堡?”
  一瞬间已作出判断,这就换来蹈海低沉的笑声。
  “正确。”
  告诉长庚,送棺林家的时候,意外遇到公孙三省,更在随意就可将对方斩杀的前提下,仍将对方放过。
  “他说,想和我谈一谈,他说,他相信我们太平道必将失败。”
  皱着眉,长庚道:“他怎么说的?”
  古怪一笑,蹈海摆摆手,道:“不知道,我忘了。”
  堪称激气的回答,但错愕之色一闪,长庚失声道:“你……你强行封闭了自己的记忆?”
  “全对!”
  大笑着鼓掌,蹈海告诉长庚,当时,公孙三省很明白的表示,既然敢这样来见蹈海,就不怕死。
  “他说,我杀掉他也没有用,我就算杀掉全部‘中兴诸将’也没有用,新的强人会出现,新的困难会浮现,到最后,小天国必定覆灭,太平道注定失败。”
  若只有这样程度的诅咒,对蹈海当然不会有用,公孙三省九成九会被一刀断头,还很大可能被把脑袋带回去等着见证小天国的失败,但,接下来,他却用层层推进的严密推理,证明了他为何作出这样的断言。
  “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不过,他应该是把我说服了。”
  所谓“说服”,其实更多只是语言层面,并未能动摇蹈海对太平道的忠诚,但因为这,蹈海还是将公孙三省放过,让他离去,因为这,蹈海更将自己的记忆封闭,不肯回想,甚至……让自己完全忘掉曾经在林家堡见过公孙三省这回事。
  (啊,这样啊,难怪,我一想到林家的事,就会头痛。)
  终于明白原因所在,云冲波大感意外,却……又有几分知己之感。盖这种“口服心不服”的感觉,他正刚刚有过切身体会。
  (本来就是啊,说不过不等于自己就是错的……)
  “那么,雪域炼刀的你,终于让自己开解,让自己找到答案了?”
  这个问题,也是云冲波非常感兴趣的,毕竟,蹈海是因为”说不过“才将记忆封闭到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件事,那么,现在能够回忆起来,是否说明,他已将自己认知上的枷锁解开?
  “不。”
  又是一个否定的答案,蹈海道:“我没有找到答案,也没有让自己开解,我回忆起那一切……是在和许逊坚的一战后。”
  “雪域给我的收获……只不过,是让我敢于面对自己的丑陋面罢了。”
  因为袁当的讥笑,使蹈海决意挑战自我,去发现、挖掘和最终战胜自我的贪婪与欲望,那使他领悟到“断欲四刀”,攀上更高的武学境界。
  “但石狗城下一战,那破戒僧的力量,却让我恍惚。”
  那种爆炸一样的力量,粗野,狂乱,直接,却着着都散发着强劲无比的生命力,其势勃然,莫可压制。尽管蹈海在力量及技巧上都有优势,却仍然难以速胜,甚至,在取得上风之后,也没能给予其致命一击。
  “那是一种丑陋的力量,清修多年,却压制不住自己对女人与美食的渴望,因而破戒离山,但,这欲望却使他强大,没道理的强大。”
  迷惑于那不合情理的力量,和受挫于石狗城下的忿恨,蹈海在双方止兵的时间里,独访雪域,意图为自己的困惑找到答案。
  “然后,我找到了。”
  戒酒、散财、远色、养气,这是令蹈海终能脱胎换骨,与浑天、东山并立而三的强刀,而置身于任何物质欲望都没法得到满足的雪域,蹈海却将其推至更高,演化出了“纵欲之刀”。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苟能执礼,何惧有情……欲望的确丑陋,但生而为人的我们,本就与欲望同生。”
  背着手,蹈海的声音,听上去是如此的遥远,和如此的深邃,长庚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的听着。
  “我们不是神啊……神既令我们生而为人,生而有欲,我们又何必害怕,何必压制?”
  “我们所应该作的,是适应它,认识自己的欲望,掌握自己的欲望,和驯服自己的欲望……这,才是我在雪域上得到的领悟。”
  “北王啊……”
  长长吁气,长庚道:“你……你的确已经超越袁当了,我相信,纵然袁当重生,你也已经可以把他阻止。”
  使用“阻止”而非“击败”,这当中的细微区别,就连云冲波也能听懂,所以,蹈海依旧只是作出他今天最多的动作,摆手。
  “我不会以为凭这就能战胜袁当,他身上……有太多我越向上攀,就越感到没法理解,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不过,如果再见到的话,他,的确不会那么容易就让我迷惑了。”
  领悟纵欲之刀的同时,蹈海发现,自己的完全境界也得到大幅提升,依靠之,他在青州之战中创造奇迹,以九级力量的伤疲之身,斩杀许逊坚及与其联手的四大道士。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真得比他强很多。”
  回忆当日,蹈海承认,自己的胜利绝对有运气成份在内,本质是坦荡武者,许逊坚从约定诱蹈海入伏开始,就愧疚于心,这使他的道心失明,使他的刀上更多一重无形羁绊。
  “但就算这样,那一天,他仍然有机会败我甚至杀我……到最后,我也只能说,大概,就和在之前无数个战场上一样,是‘天’又一次选择了我。”
  说到这个话题,两人皆告无言,小天国起事至今,大小血战,何虑百千?长庚理政后方也还罢了,蹈海亲临矢石无数,而能全首至今,对之,自有一分感触。
  “而,亦就是在击败许逊坚之后,我抬头看天,看向那真正的星空,遥远、冷漠、高不可及的地方……那时,我终于回想起来,回想起来,林家堡的事情了……”
  “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公孙三省的说法,你终于发现其错误所在了?”
  声音中竟有一丝紧张,以及隐隐的雀跃,这令云冲波吃惊,也令他开始用别一种眼光去打量长庚。
  (该不会,他……他也到现在还没绕出来吧?)
  面对长庚的期待,蹈海却再次挥手,给出否定的答案。
  “不,我没有找到……事实上,我也不准备再找。”
  告诉长庚,自己根本已将公孙三省的说话再次忘掉,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因为,那已不值得自己再去费心。
  “想不通的事,我就不再想……理论始终只是理论,若我们能将小天国建立人间,任那理论说得何等动人,也只会变成笑话。”
  出奇简洁的思路,更洋溢着强烈霸气,明明觉得这种说法根本就是“没道理”或者说“盲信”,云冲波却觉得,这的确很难辩驳。至于对面的长庚,更是陷入沉思。
  “而同时,我也终于领悟到自己的位置,我是刀……太平之刀。”
  治国不如浑天,理政不如长庚,亦没法如东山般请动最高神祗上身,和坚持不懈的宣讲太平教义,蹈海的“自我”或者说“价值”总结起来,亦不过是“力量”而已。
  “所以,我终于明白了,我就是一把刀……之前,袁当也好,公孙也好,他们总是这样说我,和令我愤怒,但现在,我终于明白,我就是一把刀,这是天给我的位置,亦是我的价值所在,是我最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和形式、”
  怀着这样的觉悟,蹈海平心静气,并不在乎之前被浑天诸人的“轻视”和“但肯使由之”。
  “你们有你们的位置,我有我的位置,人是各各不同的,强要更移,并无益处。我就是刀,太平之刀,会为小天国斩杀一切敌人的强刀,至于其它要动脑筋的事和麻烦事,都有你们作主。”
  带着完全透澈的笑容,蹈海手按腰间,看向天边,那笑意,也正似百炼钢刀一般锋锐,简炼。
  “而同时,我更劝干王你听我一句话,听我这‘笨人’一句话,不必再为公孙的那些说话头痛,不要再费心去驳倒,去解释……只要我们能够戮力同心,在人世间建立起天国,未来的聪明人,自会给我们的成功找出理由,建立起咱们‘必然成功’的理论。”
  “所以,干王,你也好,天王也好,东王也好,就把我当成一把刀放手使用吧……只要,那是为了‘太平’,只要,那有助于实现‘太平’……”
  夕阳下,山林中,长庚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轻轻摇头,他走前一步,把手按在蹈海的肩上。
  “北王,让我们一齐努力,把‘太平’带来人间吧……”
  ~~~~~~~~~~~~~~~~~~~~~~~~~~~~~~~~~~
  小雪初晴,山林皆素。
  空着手,云冲波慢慢走着。
  (应该是这里了……唔,荀先生他们不在家,真是运气啊。)
  来到梦中所见的地方,云冲波犹豫再三,方按照自己的回忆和理解,默默运功,并将中指咬破,滴血在地上。
  (希望有用……应该有用……呃,没用也没什么损失吧?)
  明知小天国至少是两千年前的旧事,但被深深吸引,云冲波仍是来到这里,作着自己也觉很大可能是“没意义”的尝试。
  (反正,只是一滴血罢了……)
  虽然这样,在迟迟无功的情况下,云冲波也并未如开始的计划般,断然止损,而是一次又一次回想着梦中的细节,作出努力,直到……已滴了将近二十滴血后,他才垂头丧气的开始包扎手上的伤口,并转回身去。
  (唉,果然,没有这种便宜事的……)
  在云冲波的算度中,这实在是方便不过的练招办法,对手绝对够劲,最难得在还似乎不会受伤,是以希望虽小,也还是跑来了这一趟。
  (可是,我明明每个细节都作到了,包括他是怎么运气,怎么用自己的力量和回忆来组合敌人,为什么……就是不成呢?)
  这样的想着,云冲波忿忿的一挥手,却忘了自己正在向指头上裹纱布,一下子扯落下来,血光飞溅,虽然不多,却苦在十指连心,当真是痛得很。
  (呸,呸!)
  大感败兴,一边吐着去晦气的口水,一边忙忙的再把纱布裹回去,但……刚刚动了一下,云冲波已把所有动作停住。
  “呼……”
  颈后每根汗毛皆直立起来,如炸裂一样的痛着,云冲波根本不用回头,止用“感觉”,他已能清楚感受到身后,那股正如万丈波涛一般,不住升向天空的霸气。
  (成功了么?可是,这感觉,不象浑天……倒,倒更象是……)
  咬紧牙,云冲波压制住身体的颤抖,缓缓呼吸,劲散四肢,保持住原本正微微躬身的姿势,努力不露出任何新的破绽。
  (先不管为什么,如果真是那个人,他绝对不会从背后出手偷袭……)
  就云冲波而言,在战场上结合对手的性格特点作出判断和制订战术,乃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若让萧闻霜知道,必定十分欣慰,然而,许是天不遂不死者愿,在他这样判断,并试试着缓缓移动稍远些的同时,背后的敌人却似乎已失去耐心,霸气骤然大盛,更,化作狂飚急流,疾卷过来!
  (混帐东西!)
  真是惊得魂飞魄散,欲走已是不及,云冲波本能侧身,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去背后一击,只听轰然一场巨响,见龙形气劲狂卷而前,将面前树林轰作一塌糊涂。
  (既然有了他的坏脾气,就也该有他的死脑筋啊……竟然背后出手,这算什么东西!?)
  很想大骂一气,却没有机会,刚刚稳住身形,云冲波便觉眼前一暗,更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啊,这一招是……)
  灿烂金光隐隐浮现,来自敌人的臂上,那正是云冲波最熟悉的拳法之一,敖家龙拳的杀着,金色雷震,潜龙腾翔,至于那一出手就以雷霆之势将云冲波完全压制的敌人,虽然他只见过一次,却曾无数次大汗淋漓的回忆起来……正是当朝护国武德王,龙武,敖复奇!
  ~~~~~~~~~~~~~~~~~~~~~~~~~~~~~~~~~~
  (我……我不会输的!)
  刚刚挡过青之拳的正冲,却被对方以左手迫发橙之拳,将下盘打动,硬生生卷起到离地三尺再摔将下来,虽无大碍,却也疼痛不堪。这还是因为云冲波反应快极,闪身避去大半拳力,若不然的话,橙拳一动,便是万千风刃,又那里会只摔一下就算数了。
  (这不是敖老头,是我自己……自己打自己,没道理打不赢啊!)
  心痒于蹈海那种锻炼自我的办法,云冲波也尝试请神练功,孰料手气竟是好得出奇,一请就请出个大头佛:堪称当今天下太平道第一强敌的东海龙王,幸好似乎受限于云冲波自身力量,这“敖复奇”一拳一脚,皆只能发挥到云冲波此际力量的上限,但纵然如此,他的拳法却仍是强悍莫名,也精奇莫名,打到云冲波有如沙包一样,十招当中,还不了一招。
  (没天理啊,这不是我自己在和自己打么……问题是,这些变化……我根本就不懂,没道理打自己时就突然用出来啊!)
  虽然狼狈,但其实大有收获,盖对敌之际,这“敖复奇”竟能将龙拳用出无数精微变化,皆是云冲波自己练拳时根本无从想象的境界。快、狠、准、刁,再非“强霸”两字所可形容,尤其如威力相对稍弱的青橙紫蓝数拳,在他手中用来,端得变化万千,明明龙拳乃天下第一刚猛武学,却能够被使得九虚一实,将云冲波晃至头昏脑涨,纵然豁尽全力,也只能在“被打中”,和“被重重打中”当中作一选择。
  (好险,幸好有秀才那套拳救命,不然的话……咦,那套拳法不是很久就不能用了么?)
  说来着实神奇,本来头三拳上就已被将防御打破,眼看就要吃那钵头大的拳头轰中面门,云冲波的动作却忽地加快,以最小的幅度作出避让,并趁势反击,赫然,正是早被宰予废去的“弟子规”,重现于身。
  弟子规所求境界,正是“从心所欲,不逾矩”,最贵自然,此际又是兵凶战危,是以云冲波直待数十合后,方突然想起自己此刻“很不对劲”,但战场之上,岂容分心?心意一驰间,破绽早露,“敖复奇”使记虚招一带,右手一记冲拳,竟不是龙拳。
  (啊,这是“东海七杀拳”中的“灵犀分水杀”……见鬼,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一分心已是大忌,再分心岂有幸理?云冲波一声闷哼,硬食重拳,只觉肚里翻江倒海,喉头一甜,一口血险险喷将出来,这还是及时借力倒飞,将拳力卸却小半,若不然,大有可能就被当场轰倒地上,再战不能。
  (一共过了几招了……五十一,还是五十二?)
  虽避却眼前之厄,先机却已尽失,退至一半,已被“敖复奇”以更快的速度追赶上来,双拳连发,依旧用得是“东海七杀拳”。
  (这是“巨蛸缠噬杀”,模仿海中蛸鱼样子,出拳不求最强,务取羁摩,每一拳出手,皆意在打断对方下个动作的节奏,因此上最易打出连击,若先手已取又难以速胜,这便是消耗敌人体力的最佳选择……见鬼,我为什么又会知道了?)
  以错愕而又无奈的形式,云冲波被迫领会着这一击的真义,既通过不知为什么会出现脑中的口诀拳法,又通过正接连不断痛击自己的拳头。
  (十七、十八……见鬼,已经二十二拳了!)
  自家事自家知,若对方真有意取胜,十五拳以后便已可一击全功,但似乎执着于要将这一拳的威力去到最尽,直待连发四十九拳,将云冲波打到全身皆如骨裂般疼痛不堪,脑袋也肿大有如猪头一样,方才发出结战的一击。
  (狂鲨断身杀……肚子,不能再打肚子了啊!)
  想也没用,被对方打横执住腰颈,狠狠一记膝撞,云冲波痛到几乎昏去,完全失掉反抗能力,如一摊烂泥样被丢在地上。
  (我的腰,哎哟,要被打断掉了……)
  大大喘了几口气,云冲波方压住疼痛,咬着牙,一边撑着身子坐起来。一边努力回忆着刚才交手的种种细节,可,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却觉眼前一暗,抬起头,却不正是“敖复奇”?
  “喂,你这是……”
  一语未毕,对方已用重重轰下的拳头作出回答,若非那时灵时不灵的弟子规总算救命及时,云冲波觉得自己甚至很可能就被这样把锁骨打断掉。
  “打,打完了啊,我已经输了,不能再这样了啊!”
  狼狈不堪的在前面逃着,后面则是不断追近的“敖复奇”,云冲波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种请神练功的法门的确好用,但……当练到不想练时,到底,该如何收拾?
  “见鬼,你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东西啊,你……你是我自己的力量啊!我才不会被你打死……啊!没天理……为什么会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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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施主。”
  “……大师。”
  对面而坐,孙孚意的表情,居然是罕见的正经。至于观音婢,则依旧是静如玄冰,全无喜怒。
  在孙孚意而言,与女人交流简直就和呼吸睡觉一样,凭本能都可以完成,但偏偏面对观音婢,他就是自如不起来,举手投足,不经意便有失措。
  “孙施主专程来访,当有益我……请明言吧。”
  “唔……”
  深深呼吸几口,踯躅再三,孙孚意忽道:“大师,你应该很明白,左武烈阳……他已经没机会了。”
  感觉到对方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却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但横竖,这句话既然说出,也就没了退路,孙孚意侃侃而谈,分析当前大局。
  “朱三爷一条命,已经死了九成九,而且,就算活回来,也无力和长四两支相争了。”
  神色冷漠,孙孚意表示说,今次的所谓提亲,说到底,还不是诸朱的利益争夺?尤其当前还多出来一个朱有泪搅局,更说明这家业之争已走到不可回头的地步。
  “已经不可能和气收场,必须要决出一个胜利者……也就必须就决出一群失败者……谁会胜我不知道,但失败者中,肯定有朱三爷。”
  朱晓松必然失败,就注定了左武烈阳不可能胜利,作出这冷冽判定后,孙孚意再无它语,只是默默注视观音婢。
  “那,也没有关系。”
  神色淡漠,观音婢仅表示说,一切皆为虚妄,万事缘法早定,成、败、兴、衰,都只是皮相而已。
  “是吗?”
  眼睛微微眯起,笑容显得非常奇特,孙孚意淡淡发话,否定了观音婢的说话。
  “……没有那么简单。”
  “佛尊……他对佛门诸宗的控制力,到底有多强呢?”
  “……孙施主,请明言。”
  十年来,几乎每天都在坐禅,释浮图让人感到,他对权力似乎全无兴趣。虽高居所有宗门之上,他却并不运用自己的权威和力量,放手诸宗自由发展。
  “虽然身属禅宗,佛尊却并没有对禅宗有什么特别的扶持,除了……培养出了你和虚空。”
  “……过奖了。贫尼岂敢与虚空师兄相比。”
  微微欠身,依旧是极有礼貌,依旧是漠如冰霜,孙孚意瞪眼看她一时,却也无可奈何,只叹得一口气。
  “但是,这并不等于佛尊不想要对佛门加以改革吧?”
  看着观音婢,孙孚意犹豫一下,终于道:“佛尊他……其实是个对自己很没信心的人吧?”
  听上去简直是笑话,名列“天地八极”,身为佛门尊长,若说“佛尊”释浮图没有自信,怕天下就再没几人够资格说自己有自信,但,并不为师父的名誉作出辩护,观音婢只微微欠身,依旧是那一句。
  “……孙施主,请明言。”
  苦笑一下,孙孚意忽地道:“多言无益……何况,佛尊怎样怎样,我也根本不关心。”
  “我只是想说,这一次提亲,应该有很强力的利益作用在里面,要不然,佛尊亲传弟子的你,也不必来到这里……我只是想说,如果不出现奇迹的话,左武九成九会失败,而连带着,你,乃至佛尊的名声也会被影响……”
  “但,现在,我可以改变这个结果。”
  神色极是认真,孙孚意身子微微前倾,道:“我的话,可以代表孙家!也可以替朱老四作主!”
  “我可以退出,可以让朱老四一系人马改而支持左武,甚至,可以帮左武给齐野语一些难看,让他看清楚形势……这些,我都可以作。”
  “哦?”
  依旧沉静若水,观音婢再度欠身,淡淡道:“施主古道热肠,先行谢过。”
  又道:“却不知,施主这般大手笔,可有所求?”
  “呼……”
  长长吐气,呼吸声颇显粗浊,孙孚意苦笑道:“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佛尊施了什么法儿,用块冰变出来的……”却终是端正颜色,坐直了身子。
  “我……我只想你对我笑一笑。”
  “什么?”
  声音中首次出现情绪的波动,虽只一瞬,却已够令孙孚意的眼睛亮起来。
  “果然,你到底还是人……我说,我想要你对我笑一笑。”
  “只要一个笑,然后……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长久沉寂,之后,观音婢的声音,依旧如万古不化的冰层般,绝无,半点变化。
  “谢谢孙施主的好意,不过,第一,您恐怕错度了佛尊的意思……”
  “第二,佛门与人方便,原不必施主怎样,但,抱歉……我不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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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孚意辞去不久,左武烈阳便匆匆赶来,询问其的来意。
  “师姐,你要小心,这家伙出了名的浪荡无状,什么事都作得出的……”
  “我知道了,你去吧。”
  平平淡淡,遣去左武,观音婢款款起身,至供奉的观音像前,盘膝坐下,闭目守心。
  “这次的事情,华严宗很重视,但,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
  “让你去,是为了你。”
  “欲炼清净佛心,必历红尘百劫……虚空不可能承接我的衣钵,若终不能劝得道宏回头……那么,一段时间内,你必须守护佛门。”
  犹记得,那并不是释浮图第一次暗示出对虚空的不满,尽管,他始终也允许虚空无限使用着他的权威去联系、协调甚至是整合佛门诸宗的力量。
  曾经直率的开口询问,却只换来深不可测的微笑。但天性恬淡宁静的观音婢也并没有追问,在她,释浮图就代表一切,释浮图的说话与决定,不需要自己有任何怀疑。
  但,今次,观音婢却难以维系她的宁静,打坐良久,终于还是带着极细微的惶惑与愠怒睁开了眼睛。
  (师傅啊,这就是您所预见的吗,这……就是您所说的“最后一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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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壁临天。
  三峰并立,下锁盘江,云雾是从半山起就浓到化不开吹不散,一层又一层的堆积着、翻卷着,简直已成了山体的一部分,让人看着就会有一种攀爬的冲动。
  这里当然是没有路的,亘古以来,鸟飞猿居,绝不与凡尘沟通消息,但这里又是有路的,因为……路,不过是“人”走过的地方而已。
  两个人,在过山。
  千仞危壁,百丈高崖,更加上雾浓路窄石滑,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但这两个人一路走来,既快且稳,如履平地,纵然有时雾浓至目不能见,脚下也绝不减慢半分。
  “二月天气哪,北方是不该有雾的。”
  “在青州,一年四季都是有雾的啊。”
  “是啊,不过……我还是不习惯。”
  经过一段极窄的山道,眼见前方略宽畅些,萧闻霜吁一口气,道:“聆冰,你要歇一会么?”
  何聆冰点点头,笑道:“也好,都走了快半天了。”看看山势,道:“这里该是已近峰顶,照这个速度,今天黑前可以下山,后天夜里……就可以到锦官了。”
  萧闻霜自腰间解下水袋,喝一口,递给何聆冰,道:“是啊。”
  又低声道:“也不知道,不死者……现在怎样了。”
  自往锦官以来,两人星夜兼程,唯恐晚到一步,遇水则渡,遇山则越,一是不愿绕路,一也很怕行经城镇时有所麻烦--左右两人皆是自幼打磨的好筋骨,并不知道什么叫作“辛苦”。只如今,看看锦官已在眼前,萧闻霜心中,却日渐一日的,被些自己也不能明了的东西纠缠不休。
  (见到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能让萧闻霜心事重重,这自然瞒不过和她情同姐妹的何聆冰,唯二女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尽自放在眼里心里,语言之间,却都能巧妙回避。但,这却又在不经意间成为一种若有若无的隔阂,使得两人一路赶来,居然,渐渐的,无话可说。
  ……山风鼓荡,自远方呼啸而来,却轰不开浓密云雾,只能带起微微的荡漾。
  “霜姐啊……”
  沉吟一时,看萧闻霜将要起身,何聆冰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
  一怔,萧闻霜并不回身,调整一下呼吸,方道:“不死者?”
  便道:“在真人面前,我已经……”却听何聆冰道:“我要问的不是那个。”
  云雾愈浓,两人仅隔数步,眼中身形却也依稀,何聆冰的声音隔着云雾传来,如真似幻。
  “我想知道的是,霜姐,对你来说,不死者……仅仅是不死者吗?”
  颤了一下,萧闻霜忽地挺直身子,道:“聆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声音居然大得异乎寻常,一句话说出来,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霜姐,我当然知道。”
  神色平静,何聆冰道:“所以,我才要问你。”
  “……那么,你多心了。”
  一瞬间已完全恢复冷静,萧闻霜很好的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缓慢,却坚定。
  “不死者,他不是你我一样的人,他是半神……他来到世间,是为了带领我们实现太平,而我们所能作的,就是保护他,追随他,去向着太平这个目标而作出努力,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
  “但是…我是说但是。”
  萧闻霜的声音中,透露出了“不想再说下去”的意味,但今天竟是出奇的固执,何聆冰继续追问,如果,在追逐“太平”这样伟大目标的过程中,云冲波没法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来承担所有信徒的梦想,萧闻霜,又会怎样?
  “雪域的事情,我已介绍的很清楚,他诚然善良,诚然优秀而和着无比的潜质,但……在真正的战斗到来之前,他来得及么?”
  “不死者的成长,的确太过缓慢了……”
  不自觉的,萧闻霜的手已滑到腰间,紧紧扣住了蹈海的刀柄。一年来,她正是手执此刀,以“不死者”的形象在南方四处征战传道。
  “但,我仍然会忠于他、信任他、等待他…至于你的问题……”
  紧紧的抿着嘴,萧闻霜想了一会,才慢慢道:“一年多以前,在金州,我曾经立过一个誓言………”
  “我会变强,会不断变强……如果不死者始终没法觉醒的话,那么,我也会担起保护太平道的任务!”
  ………一时间,两人皆告无言。
  之后,何聆冰忽然起身道:“走罢…”刚迈出一步,又皱眉道:“怎么搞的,雾竟然又大了?”
  的确,自刚才起,云雾似乎就一直在不停变得更加浓厚,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雾气堆积、压缩,使之越来越稠、越来越浓,使得本来就只是隐约可见的山路,更加的无从捉摸起来。
  皱着眉,萧闻霜试探着向前走出,她轻身功夫远胜何聆冰,更精擅浮空之术,只要有所戒备,倒不怕“一脚踏空”。
  “聆冰,你小心点,走我后面……”
  何聆冰微一点头,跟着上去,却忽听一个年轻男声叹道:“苦海无涯,回头是路。”
  二女悚然一惊:因那声音实在太近,竟似就在耳侧。猛回头时,却见天地间一片茫茫白白,那有人在?但闻得佛号声声,似远似近,只是不住回荡。
  两人心志坚定,恍若不闻,对视一眼,各一翻腕,早将面具戴上:一如鬼神,一似猛兽。兵器法宝虽尚在腰间,一身力量却已运至七成。两人背对而立,目光炯炯,只在浓雾中来回逡巡。
  “善哉、善哉……”
  云雾当中,白光浮现,隐约显出人形,正履空踏虚,一步步走来。
  终于看清来人模样:是至多二十出头的年轻僧人,皮肤洁白如玉,散发着奇特的光芒,双目却如大海般,深不可测。
  (虚空?)
  脑中同时闪过这个名字,但又感到疑惑:二女虽都没见过这佛门新生代的第一高手,但传闻当中,他也不过八级力量出头,认真放对起来,能否击败何聆冰也未可知,又怎可能如现在一样,还远在十数丈外,已能令二女如负山岳,连呼吸也觉不畅?
  “两位檀越,一路远来辛苦……”
  止步在约三丈外的空中,来人脚踏云雾,立掌胸前,宝相庄严,二女虽属道门,却也均觉俨然。唯,这份子沉静,却在听到对方的自我介绍后,被击得粉碎!
  “……贫僧释浮图,有礼了。”
  太平记第二十一卷结
  后记
  我很累,什么都不想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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