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213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八仙过海》,一部非常受欢迎的香港电视剧,绿真去年看过一点点,想不到翻年了还在播,其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
  推开卧室门,屋里闪着各色光影,映在刘惠脸上,前后窗子紧闭,窗帘黑洞洞的,也难为她一个人在床上躺一天,身上不会酸痛吗?
  “伯娘?”
  刘惠的眼睛艰难的从电视机上移开,难得高兴的问:“绿真啥时候回来的?”
  绿真把饭菜放她床头柜上,打开屋里的灯,这才发现屋子里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是几天前的脏衣物还是没穿过的,扔在地上,柜子上横七竖八放着几本情爱小说,屋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汗味和霉味儿。
  刘惠以前也不讲究,经常被老太太指着鼻子骂,可她至少还有廉耻心,骂一次她收拾一次,天天骂她天天收拾,看着也是个干净妇女。
  绿真叹口气,不敢呼吸,赶紧把门窗打开,让空气流通起来,“伯娘快吃饭吧,都是你爱吃的哟。”
  刘惠瞥了一眼,也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哎呀伯娘,这可是大家没动筷前我给你夹出来的,你不吃我会伤心哒!”
  刘惠心头一软,她就知道,这家里还是幺妹最疼她,才几岁就知道有好吃的让着她,屋里的糖被她吃掉也不哭不告状……其实,当年她怀孕的时候偷拿四房的糖,小丫头看见过好几次呢。后来出去外面玩儿,也记着给她带丝巾带皮鞋……这份心,就是自己亲生那三个也没有啊!
  刘惠端起饭碗,狼吞虎咽。
  明明是一样的饭菜,可她觉着就是香,格外的香!
  她五十出头的人了,不羡慕黄柔漂亮,不羡慕她青春常驻,也不羡慕她嫁了个好老公,就羡慕她有个好闺女。这么贴心的,聪明的孩子,但凡她有一个,又何至于此?丈夫搞外遇,竟然没有一个站她这边的。
  她们横竖只说“爸爸不是这样的人”,怪她胡思乱想,可崔建国是啥样的人,她能不知道?他们做了三十年年夫妻,她最清楚!
  绿真一面帮她收拾屋里,一面听她骂骂咧咧数落崔建国所作所为。其实,两口子大的问题没有,打打闹闹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刘惠耿耿于怀的是他跟胡雪嫣的事儿,虽然农村妇女不懂啥,可她就是有一种尊严被冒犯的屈辱感。
  “他要是一口咬定没发生啥,我就不会多想,可他自个儿半信半疑,说明他肯定有过想法,他……他不是人他!”刘惠唾沫横飞,憋了快一年的委屈,终于有人愿意倾听了。
  “还有啊,你也长大了,伯娘不把你当外人,咱娘俩说几句体己话,他在我炕上三个月没点动静,这就不正常,哪个男人能忍住?在家不饿,那肯定是在外头已经偷吃饱了!”
  崔绿真:“……”想笑。
  都这时候了,大伯娘耿耿于怀的原来还是那么回事。
  “伯娘相信,咱家幺妹不是普通孩子,肯定不会也觉着我多想的,对吧?”
  绿真憋着笑,点头,赶紧把她一堆脏衣服扔门口,床单铺盖全扯下来,“诶诶诶床单你别扔啊,扔了伯娘睡哪儿傻孩子?”
  绿真咬着嘴唇,“当然是我大伯那儿,你得试试他这段时间肚子饿不饿呀。”说着,在她即将说出更加混不吝的话之前,溜了。
  刘惠端着个大碗,被她臊得无地自容,但吃饭却更有动力了。
  “噼里啪啦”,一口一个香,小炒,鱼块,大鸡腿儿,一尝就知道是婆婆手艺,快七十的老人家还得伺候一家老小吃喝,她不动容是假的。
  这家里,发生这么多次大事,每次崔建国闹着要跟她离婚,都是婆婆斩钉截铁拦下来的,每次大房有个什么事,都是婆婆出头挑下来,可以说,没有婆婆,就没有崔家的今天,更没有她刘惠。
  她抹了抹眼泪,是啊,男人不是人,可婆婆待她不薄,去北京还给她带了手表,比崔建国的皮鞋还贵的名牌手表,都是婆婆自掏腰包,没要她的钱。
  她这么不死不活的自闭着,崔建国吃香喝辣毫无影响,可婆婆却是最难过的,这一年里不知来过多少次……她不应该这么对老人家。
  于是,绿真刚把一堆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就见刘惠端着两个空碗下来,“你放着,我来洗。”
  “不用,咱就用洗衣机,顶多费点电。”
  “这玩意儿洗不干净。”话才出口,刘惠又红了老脸,再不干净,能有她不干净?这都是两三个月发臭的衣服了!
  她能“活”过来,绿真心里也松口气,“对了伯娘,我姐孩子啥时候生啊?”
  周家生怕崔家反悔,去年三月就催着小两口结了婚,没多久就听说怀孕了。
  说起这个,刘惠脸上终于露出幸福的,中老年人特有的笑容来,“预产期在年后,上星期打电话说年前就要回阳城来,不跟她婆婆在省城。”女人和婆婆最容易闹矛盾的时候不就是坐月子吗?
  都说月子之仇不共戴天,她也怕春苗受委屈,电话里说过好几次,让她回娘家来,家里房子这么大,比省城鸽子笼舒服多了,大河口啥没有?吃的喝的,绝对委屈不了她和孩子。
  随着年纪一天天大了,刘惠倒是开始说人话了。
  “大伯娘福气真好,是你们这一辈里第一个当外婆的人啦!”
  刘惠高兴得咧嘴,“嘿嘿,不过你说错了,我不是当外婆,是当奶奶。”
  原来,结婚前双方就商量好的,崔家不要周家一分钱彩礼,春苗不算嫁出去,周文良也不算来周家倒插门,以后孩子就是罚款也要生两个,大的跟周家姓,小的跟春苗,也算给崔家大房留个根。
  因为崔家的现实摆在这儿,女儿们要是都嫁出去,那崔家一脉在农村的普世价值观里就是“断子绝孙”了。周家父子虽然是知识分子,但也尊重他们的观念,周母再不乐意,又能怎么样?她想跟春苗吵架,春苗还直接就不回婆家了,连他们在书城买的新房也不回了。
  “那可好,伯娘快打起精神,到时候我姐回来看见你不开心,她也不开心,万一以后生出个小苦瓜咋办呀?”
  “噗嗤……啥小苦瓜,就是难看点也没啥,只要健健康康。”她捋了捋蓬乱的头发,“不过,我还真怕那老婆子不要碧莲跟来,到时候看见我这副模样,背后还不知怎么编排你姐。”
  “不行,我得好好收拾收拾,幺妹明天陪我去烫头发吧?”
  绿真赶紧点头,“好嘞!”又好说歹说把她哄到自家去,帮着奶奶收拾锅碗瓢盆,一大家子喜出望外。
  崔建国一副见鬼模样看着老婆忙前忙后,生怕是自个儿喝多了,老眼昏花,这婆娘不是正在床上躺尸吗?不是喂到嘴边也不会张嘴的吗?这有说有笑忙前忙后是几个意思?
  老三推了推他,“大哥也别喝了,上去帮帮大嫂。”
  崔建国把脸一板,“不去,这娘们,让她装死。”这次不把她治住,以后还不得骑他头上拉屎撒尿?
  可没喝两口吧,他又嫌弃酒不好喝,“明儿还得上班,不喝了不喝了,娘不是说腰疼嘛,我去帮帮忙,你们喝着啊。”
  屁颠屁颠,腆着脸去了。
  崔建军和顾老二交换一个眼神,啥叫“口是心非”,说的就是大哥这样呗!兄弟几个谁不知道谁啊,还摆这臭架子。
  当然,绿真不知道的是,韭菜二伯娘连夜上曹家,找王大姐扯皮去啦。因为那股票就是王大姐的熟人推荐的,也是她带头找熟人的熟人买的二手,现在血本无归她不找她找谁?
  姐妹俩平时关系是好,以前大姐也没少帮衬过二妹,可这是二十万啊!春晖春月的嫁妆啊!
  绿真本来想劝劝的,可也知道二伯娘脾气,看着最讲道理,其实是最独断专行的,尤其在跟二房息息相关的事上,不让她发泄,她说不定会憋出毛病来。
  刘惠烫完头发没几天,大着肚子的春苗果然回来了,周文良开着车,拉着一车的大包小包,既有给丈母娘家的年礼,也有老婆和未出生孩子的各类用品,看不出来准备得还挺充分,刘惠挑挑拣拣也找不出错处来。
  崔老太虽然快七十的人了,但她面色红润,声如洪钟,耳聪目明,头发半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才五十出头呢。只见她摸了摸孙女肚子,拿出一床灯草绒的小襁褓,内里不知道垫了啥,表面松软,形状却硬硬的,还有一床花花绿绿无数块小布头缝制的被子。
  “这是百家被,本来还想做百家衣的,他们不让,非说怕我伤眼睛。”
  春苗摸着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小被子,眼眶湿润,“奶干嘛费老大劲……”
  “这是咱们老崔家第一个重孙,盖上百家被无病无灾,菩萨会保佑他(她)平平安安。”当然,谁也没问绿真,这是小侄子还是小侄女,因为谁都知道,无论男女,这都是崔家骨血,都一样喜欢。
  就连最不着调的刘惠,也没问。
  绿真当然是知道的,但她也不说,这样出生的时候才有惊喜。
  因为春苗两口子的回来和即将添丁进口的期待,这个春节格外热闹,崔建国大手一挥,买来几十箱高档烟花,从腊月二十七开始放起,每晚放一小时,阳城市的老百姓都能看见这绚烂的充满土豪气息的烟花,村里小孩吃完饭就来他们家门口守着,“厂长伯伯啥时候放烟花呀?”
  “厂长伯伯今晚的烟花有双朵儿的吗?”
  高玉强当兵去了,可他弟王玉明接他的班,自绿真回来就待小姨家不愿走了,他跟八斤“臭味相投”,走哪儿都人嫌狗厌,小汤圆嫌弃他们,不爱跟他们玩儿。倒是小橄榄,大人眼里聪明得简直神童一般,才八岁不到就上六年级,平时也一副老僧入定不跟小屁孩玩的模样,可背着大人都是带头搞破坏的。
  王玉明和八斤是他的忠实追随者,可惜两个小笨蛋,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呢。
  绿真觉着,她的生活要是停留在此时,也应该挺好的。可下一秒,二伯娘的哭声传来,她的念头就刹住了。没有足够多的钱,没有足够强的抗风险能力,她不敢停歇。
  大年三十,所有人坐顾家客厅里看春晚嗑瓜子儿,绿真却还跟春苗算账,这一年是大河商贸公司高歌猛进的一年,《大河故事》成为全国订阅量最大的刊物,黄外公添了十几个批发市场,绿真在北京买了五十亩地还建了电视机厂,佛山和东莞各买了一百亩,准备年后开始动工,还送出四个技术人才,跟美国最大的电脑商搭上线……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啪嗒”,春苗扒下最后一颗算珠,在绿真的期待中说:“目前咱们账上只有五万四千多……备用金。”
  绿真龇出小白牙,“没事儿姐,咱们的钱在股市里,去年立下破千万的目标已经实现啦。”
  春苗也乐了,她妹眼光是真好,要是当初听她的没把那几支股票卖掉,现在早亏了。
  “虽然咱们欠了银行三百万,我自己在美国股市亏了六十万,可至少目标达成了,年后咱们准备开拓一下国外市场呗?”
  春苗赞成,正好春晖和春月也来了,脸色不大好,“绿真年后要去美国吗?我跟朋友也要去一趟,要不一路?”
  绿真忙问春晖去干嘛。
  “我跟朋友打算去深圳开一家律师事务所,专门从事外贸法务工作。”
  绿真眼睛一亮,好家伙,他们大河集团现在缺的就是法律人才,“姐你快把你朋友同学多拉几个来呗,我不会亏待他们的。”不过,她也疑惑,前几天二伯娘不是说她要回阳城市开律所吗,怎么又变成深圳了?
  春晖轻咳一声,“还不是我妈闹的,她不听你的,自个儿瞎折腾,把这么多年积蓄折腾没了,哭天抢地我看着难受,不回来了。”
  说“多年积蓄”不至于,手里还剩不老少的,要不然以王二妹的脾气,还不得气得喝农药?
  绿真叹口气,是时候给几家人上门投资理财课了,别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更不要买别人不知道转了几手的破篮子,吹得再好也不能要啊。
  十点半,绿真有点熬不住了,她早睡习惯了,进了自己卧室,拉开窗帘,正好能看见不远处的胡家,胡峻正冲这边眺望,傻子不知道站了多久。
  因为绿真回来,胡峻和菲菲也才回来。
  他打算跟胡雪峰挑明他和绿真的关系,明天全家人又得上顾家拜年来了,都走到这份上,家里人也默许了他们关系,少不了得留饭,应付胡叔叔也是一件大事啊……绿真不由得想。
  隔空比划几个动作,绿真准备洗漱,忽然听见楼底下传来大伯娘慌乱的声音,“快,快文良开车。”
  绿真一愣,打开窗子探头出去,一大家子人在院里乱成一团,顾学章抢过周文良钥匙,他都慌成这样了,还开什么车。
  刘惠搀着春苗上车,春苗回身,“四婶?四婶在哪儿?”
  黄柔赶紧上前去,春苗身体靠在刘惠身上,左手却紧紧抓住四婶,大家心里一酸,赶紧催她上车。绿真也怕姐姐出事,穿上厚厚的羽绒服,下楼跟几个姐妹汇合,由她开车去追他们,春苗前脚刚送进产房,她们后脚就到了,又回去载爷爷奶奶。
  就这么往市医院栽了三车人,等最后一批到达的时候,刚过十二点……孩子出生了。
  大家都没想到春苗头胎就能生得这么顺利,虽然早了几天,可也足月了,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足有七斤六两,倒是不用担心。而且,神奇的是,大夫出来说“母子平安”的时候,表情很怪,生这么快这么顺利,生完状态这么好的……她干了几十年妇产科,还是第二次遇到。
  很神奇的,第一个就是眼前的黄柔,当年的足月双胞胎她至今记忆犹新,没想到侄女也是这样,莫非是遗传?可也遗传不到没血缘关系的侄女身上啊,莫非是家族里有什么秘方?或者饮食生活习惯?
  当然,打死她也想不到,她们的状态是人类医疗科学技术无法达到的,因为那都是实打实的地精灵力铺出来的啊!绿真悄咪咪想着,看着被众星拱月的小侄子,满足满足超满足,人类生活让她太幸福啦!
  周文良当天夜里回省城接了父母来,双方父母为了小孩名字差点儿打起来,因为他出生的时候正好是零点,到底属牛还是属虎,这是个问题。属牛可以叫小牛牛,小勤勤,小田田,要是属虎的话威威,寅寅也挺好,大家觉着哪个都好听,都舍不得放弃,还是崔老太拍板:小名崔家取,大名周家取,二胎换过来。
  得,照她的,小名就叫牛牛,贱名好养活。
  牛牛作为崔家第四代,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第二天,整个牛屎沟和苏家沟的村民,都提着老母鸡和鸡蛋上医院探望,市级各领导,但凡听说“书记家侄女生孩子”消息的,也都来了,营养品都送得堆不下了。
  顾学章真是头大,昨晚送来的时候被下级单位的人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好家伙!
  就连胡雪峰一家子,也在中午时分赶到,给送了一对纯金手镯,按理来说是非常重的礼了。
  可崔老太和黄柔对视一眼,面不改色,一点儿也不觉着怎么样,要不是看在小峻的份上,她们还真看不上跟胡雪峰打亲家。一对金手镯算啥,绿真的嫁妆里还有几十只百多年前的土司府秘制金手镯呢,这点小水花压根不够看的。
  果然,胡雪峰察言观色,见她们淡淡的,忙一面说笑,一面掏出个大红包,塞牛牛襁褓里,“俩孩子有缘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这做长辈的给点见面礼,婶子别客气。”
  崔老太心里更不是滋味,啥叫“一家人”,她孙女还没嫁给小峻呢,他胡家人可没啥值得她们稀罕的。但为了孙女,她还是忍住,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倒是希望两个小的赶紧结婚,婚后搬来崔家住,不待他屋檐下。
  小峻兄妹俩吃的苦,他现在就是给再多钱也弥补不了的。
  可她一会儿又觉着孙女还小,谈婚论嫁为时过早,心里实在是矛盾。
  绿真可管不了这么多,没几天办好护照,就跟春晖和她的朋友坐上飞往纽约的飞机了。
  黄外公听说绿真要去美国,专程从深圳回来一趟,还带着早就念叨要来看望绿真姐姐的小妞妞,却哪里知道居然在半路跟绿真错过了,他们赶到家的时候,绿真飞机已经上天了。
  一个妞妞,一个牛牛,在石兰省口音里就是一个发音,小姑娘经常听不懂大人们到底是叫她还是叫小弟弟。倒是兰艳,怕闺女在人家里说错话,又不好说要走的话,就整天带她出去外头玩,玩着玩着来到火车站,跟正准备出门卸货的罗德胜撞见了。
  两个人一愣,傻眼了。
  要不怎么说缘分呢?
  罗德胜当年四处找妹妹的时候,听说有人在河南见过罗小妹,遂在河南待过两年,偷偷租的就是兰家房子,当时兰艳才刚高中毕业,市面上还没人敢投机倒把租房子,更何况还是给投机倒把分子租房子,居委会举报都是有奖的!
  兰家是看他可怜,又感动于他的一片护妹之心,才勉为其难以极低的价格收留他,谁知愣是找不到妹妹,他一住就是两年,渐渐的跟兰艳也志趣相投起来。
  罗德胜走南闯北,见识广阔,性格沉稳,说话也比她身边的同龄男生更有见地。兰艳下乡到村里当代课老师,青春年少,活泼可爱,每每总是能让罗德胜忘记忧愁,开怀大笑。
  两个人本来也算情投意合,奈何兰家人不同意她找个投机倒把的外地小子,罗德胜也无心成家,不得不分开了。
  兰艳单身了几年,直到年纪大了,父母不得不逼着她嫁给一名本地人。男人虽然没啥大本事,但勤劳能干,也知道疼老婆,婚后两年有了小妞妞,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男人就病死了,兰艳为了讨生活,带着婆婆和小闺女南下广州,后来听人说设立特区后,蛇口生意好做,她们又去了深圳。
  这一去,就是八年,他们有足足十多年没见了。
  其实,罗德胜经过河南的时候也常去兰家老宅看看,可兰家父母去世,跟邻居打听兰艳的消息也只听说她嫁人了,他又找到她夫家所在的村子,听说她男人死了,她带着仅剩的婆婆南下,可具体去了哪儿,却谁也说不清。
  这一晃,就是几年。
  等他找回小妹,被父母催婚的时候,他常常想起当年那个让他仰头大笑的小姑娘。
  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清的,他昨天还在为父母催着相亲而苦恼,后悔当年没有勇敢的迈出一步,今天居然就在家门口遇见十多年前的初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八岁的妞妞拽了拽妈妈的手,小声说:“那个叔叔好奇怪,他怎么看着妈妈哭了呀?”
  兰艳的眼泪也是“吧嗒吧嗒”掉,扭头就走。
  妞妞看看怪叔叔,又看看妈妈,最终还是追上妈妈脚步。
  罗德胜没敢追她们,自己今天又没刮胡子,身上还穿着卸货的工作服,活脱脱一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形象,还是凶巴巴那种……他怕吓到她们,远远的跟了一路,直到看着她们进了顾家大门一直没出来,他才放心。
  原来是来绿真家的,那就不着急,晚上正好要去看绿真的小侄儿。
  牛牛这头在办满月酒,绿真已经在美国游历了大半月,把东西海岸主要大城市玩了个遍,也跟电脑公司谈妥了业务,亲眼见过秋萍四人的学习“场所”——全美最大的电脑配件生产工厂。
  人家那一全套全自动的设备,真是看得她眼馋不已。
  饶是如此,美国人依然不满足,闹着要时薪,要保险,要福利,要免税……这么高的收入要是放中国人身上,抢破头有的是人干,谁还会闹这闹那?哪怕只是三分之一的工资,也能让大学生争先恐后。
  这说明什么?
  说明咱们国家跟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不是马六甲海峡,是至少半个世纪!
  尤其美国人几乎人手一台的电脑小汽车,各种大型超级市场,衣食住行一应俱全,不用跟售货员打交道,自己选了再付钱……绿真眼睛都绿了,这样方便快捷,甚至“自由”的生活,难怪那么多高知分子削尖了脑袋也要出来!
  可以说,没出来之前,崔绿真对自己国家的发展还是挺满意和自豪的,毕竟参照物是她刚有记忆的1970年,可现在?她有种被打击到的挫败感。
  不行不行,得加快脚步,让同胞们也过上这样的日子。
  美国人没想到,隔着电话线跟他们合作的“企业家”居然是一名年仅二十出头的女大学生,更没想到她来趟美国啥也不要啥也不买,就买了二十台电脑。
  据说,在她的国家,电脑还不能上网呢,她买去干啥?
  绿真可没心情同他们解释,学校已经开学了,她带上电脑,告别秋萍四人,于一个清晨回到北京。二十台电脑她是这么分配的:她菲菲胡峻每人一台,即将在下个月回国的四名技术人员人手一台,外公一台,爸爸妈妈各一台,皮革厂和几大批发市场各一台,最后一台捐献给华科院电子计算机研究中心。
  听说有一小撮科学家已经在研究制造电脑的事儿啦!
  也就是在此时,东阳村的电视机厂正式建成,她又贷了一百万款项,购进一批日本最先进的生产设备,也没挑黄道吉日,第二天就开工上马。
  她这一百万还挺曲折的,因为金额太大,前期贷阳城市农商行的还没还清,现在一开口又是一百万,哪怕是顾学章破例出马也没用。
  李超英为难的说:“书记咱们第一季度的贷款额度用光了。”您说让咱们上各乡镇企业门口做宣传的,现在客户倒是多了,可也没钱了呀。
  顾学章沉吟片刻,“你说,要怎么才能有额度?”
  李超英不假思索的说:“财政要有钱。”他现在已经被提拔为农商行副行长,还兼任信贷部主任,靠的完全是实力。
  经过他几个月大刀阔斧的改革,农商行现在的风气好了许多,无论是贷款还是储蓄的客户都增多了,他倒是希望能再多点钱贷出去,货币只有流通,才能带来经济总量的增长。
  顾学章敲着桌子,又问:“一个政府要怎样才能有钱?”
  其实,他是知道答案的,只是需要一个专业人士用专业角度给他解释罢了。
  李超英现在把他当有知遇之恩的“伯乐”,果然,他继续道:“中央拨款,转移支付,税收和其他营利性收入。”
  他知道顾书记想听的是“营利性收入”,举例道:“像阳城煤矿,因为您……您……要求逐年降低开采产量,这一块的收入就明显减少了。”而且,他没说的是,因为他这一决策,使得数以万计的煤矿工人失业,背地里对他非议不小。
  但好在失业的煤矿工人,百分之八十都被安排到其他乡镇企业就业,工资收入虽然减少,可工作环境改善了很多,口碑又扭转不少。
  “咱们市的乡镇企业无论是数量还是经济总量,都已经超过书城,所以税收收入比较高,要想增加营利性收入只能靠卖地卖矿。”
  这些道理顾学章懂,财政这一块的人已经被他约谈过好几次了,几乎每个星期,他都在接见各行各业的人员,召开百人、千人讨论大会,大家围坐一起,讨论阳城市的现在与未来。
  卖地和卖矿,已经有人向他提出了。可他总觉着效果不大理想,因为阳城市目前来说虽然坐上了石兰省经济的头把交椅,可基础薄弱,全靠这几年乡镇企业的发展,随时有可能被反超,企业对土地的需求不是那么大了,卖不了多少。
  至于别人说的像香港一样开发房地产,那更是可笑至极!
  盖那么多房子卖给谁?老百姓手里没钱谁买?与其盖房子,不如想想怎么把大家的物质生活水平提上来,吃好穿好。
  只剩一个卖矿了。
  这倒是挺符合阳城市地理优越性的,可他也不情愿,总想着不要污染,不要断子绝孙式发展,可转变产业结构何其困难?
  “等等,书记您还记得吗,几年前咱们大河口不是勘探出石油了吗?还跟上海石油公司签定了开采协议?”李超英忽然提醒道。
  顾学章一愣,“大河口?”忽然他眼睛一亮,“准确来说不是大河口,是咱们牛屎沟啊。”
  大概八九年前吧,包产到户没多长时间,绿真在牛屎沟坝塘里发现“黑油”,苏家沟的小混混想偷油,还是他跟着去守护的,那时候他刚调到物资局。这么多年,上海那边也没来消息,他居然把这事忘了!
  当初上海公司虽然签订了合同,可只是付了很少的定金,因为牛屎沟交通不便,又在大山里,开采和运输难度不小,再加上这么多年早换了三届不同的领导,现在在任这位一点也不感冒,估摸着其实也是想反悔的。
  顾学章立马让人联系了那边,果然,对方支支吾吾,半天来了个“想解约”。当时的市委班子怕对方反悔,订的违约金其实还挺高的,所以他们一直拖着。
  这可真是瞌睡碰到枕头啊,顾学章大手一挥,赶紧的,解约就解约,也不按合同上收那么高的违约金,只要定金不退就行,但他跟着闺女学到了一招“独立自主”“打蛇上棍”——让上海公司派几名技术员给阳城市,他们自己开采。
  这样的“附加条件”都不算条件,那边爽快同意,并在郝顺东的说和搭桥下,同意赠送一套二手开采设备给他们,让技术人员第三天就带过来了。他免除巨额违约金,他们也投桃报李。
  顾学章想起那年南下的火车上,他遇见的“化学老师”黄宝能,当时他就在心里琢磨要是能有一种污染更小,效能更高的能源代替煤炭,该多好啊。
  只是这么多年东忙西忙,有想法也没时间和机会去实现。
  得,这下,顾学章要组建阳城市石油开采公司啦!
  全市知道消息的大小干部全炸锅了,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啊,阳城市从来没干过的活儿,他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干就干,这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吗?刚做出点成绩就翘尾巴,急功冒进了。
  更何况,从市委办公室传来的消息,说他不想开采石油,而是要开采啥天然气,这是什么东西?天然气能比得上煤气?能卖钱?
  不能,那就是瞎扯淡,急功冒进。
  于是,雪花样的举报信又飞到省委和中央了,只不过,早在举报信到达之前,他们已经收到了顾学章的项目申请报告,其中提到一个关键词——“优化产业结构”,既新颖,又让人心动。
  这个时代,总有人走在前面,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崔绿真是,顾学章是,黄外公是,千千万万个阳城市的工人农民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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