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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学章每天开着面包车出门,在市区各个厂子和街道转悠,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挂靠的地方。可现在的私人想要进公家单位太难了,他带着工作证倒是可以进去,问题是别人一听他的来意就给拒绝了。
  挂靠的事不罕见,可“管理费”一年比一年高,他要么接受不了对方的收费要求,要么觉着对方不靠谱。
  遇到不靠谱的,人把你厂子吞了都有可能!
  他的朋友也给介绍了几家,可一听是声名远扬的皮革厂,谁都双眼发亮想要吃一嘴油,管理费可以不用多给,但想要入股的,想要把亲朋好友安排进厂里上班的……借着挂靠拿好处,已经成为潜规则。
  他是个轴的,看不惯这样的潜规则,他更不愿遵守。
  跑了几天,一无所获,而张爱国的爪牙们,却步步紧逼。黄柔在家,天天被吵得脑袋疼,崔老太心疼不过,跟来人吵几句,她愈发心慌气短。
  立马就要生产的大肚子了,全家老小都跟着担惊受怕,黄柔来看过几次,也心疼好姐妹,听说他们正在头疼挂靠的事儿,随口道:“回市三纺问问吧,怎么说阿柔也曾经是里头的职工。”
  幺妹连忙赞成,她记得杨老师家的小卖部就是挂靠在厂里,一年二百块钱,她最近问过丽芝,她说没涨价呢。要说挣钱,小卖部每天络绎不绝的顾客,又是附近独此一家,许多人外头的人嫌麻烦,懒得跑供销社,都进厂里买呢,能不挣钱?
  这说明厂里领导还是讲信用的,不像张爱国翻脸不认人!
  市三纺刘书记早退休了,蔡厂长也处于即将退休的边缘,现在主动调去党委老干组,胡雪峰是厂里名副其实的话事人。本来,以他的年纪和成绩,调去总厂也正常,可他宁做鸡头,不为凤尾,人家调了几次都没调动。
  “爸爸,咱们带两条烟去吧,我跟你去。”幺妹也心疼妈妈,想要快点把事情搞定。
  顾学章顿了顿,欲言又止。胡雪峰一直想要把她跟胡峻凑一对儿,这事他知道,心里却看不上。
  一方面是两个孩子年龄相差太大,在一个父亲的眼里,虽然也想找一个能照顾女儿的年龄大点的,可上限就是三岁。七岁他打心眼里就没把胡峻看成是女儿的同辈。
  另一方面,胡峻的样貌为人他挺看得上的,可胡雪峰他却看不上,更何况还有拎不清的刘珍,现在又多了个胡峥,家庭关系太过复杂。
  所以,胡雪峰有意无意向外界流露很看好两个小辈的时候,都是他单方面的自作多情,顾学章和黄柔从来不予回应。实在有不明真相的群众追着问,他们就说孩子还小,不考虑。
  又不是封建社会,还父母包办婚姻呢?
  顾学章本不想让闺女去胡家,怕胡雪峰拿话试探她,让聪慧的她听出来,以后跟胡峻就没法好好相处了。毕竟,好朋友“三剑客”缺谁都不好的,她桌上那么多三个人的合照,是她多年的快乐源泉。
  可崔绿真已经跑楼上翻出两条崭新的中华烟,和几个罐头,跑在最前面,“走吧爸爸。”
  顾学章只好心情复杂的跟上。胡家离他们家不远,属于同一个生产队,走过去就五分钟。胡家的房子同样是一栋漂亮的三层小路,跟顾家露出来的红砖不一样,他们外墙还贴了一层雪白的瓷砖,看上去似乎更漂亮,更洋气。
  今天居然难得的,刘珍的太太团们没来打麻将,胡峥在院里跪着玩玻璃珠,看见来人也不理,似乎与他无关。院里打扫得倒是挺干净,只不过也没有顾家那么多花花草草和大树,绿意黯然,显得水泥地板白晃晃的刺人眼睛。
  崔绿真进门,“胡峥你爸爸在家吗?”
  胡峥抬头,露出一双单眼皮的小黑脸,嘴角口水滴答,看了看他们,不说话也不做任何表情。
  崔绿真悄悄吐吐舌头,她严重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特别不爱理人。不止不理外人,连他父母哥姐也不理,整天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国内对“自闭症”还知之甚少,只有特别大特别好的医院才有这种案例,她想劝胡叔叔和刘阿姨要不带他去北京看看,可又怕他们生气,觉着她咒胡峥生病。
  “小绿真来了,我在呢,快进屋来玩儿。”胡雪峰从二楼探头,看见顾学章,惊喜道:“顾局也来了,快进屋里坐。”
  他推了推眼镜,“小刘,赶紧给顾局长泡茶。”
  刘珍不知跑哪儿去了,也没人搭理他。
  顾家父女俩没进屋,只是在院子里站着,顺带打量他们家格局,也得亏刘老太常来这儿住着,给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要是刘珍一个人在,她能把好好的房子住成猪窝。听菲菲说,最近刘老太生气,跑回六甲村去了。
  原因是她寻思着女婿的官越学越大,在市三纺可谓是一手遮天,干啥不给她儿子安排个工作,哪怕是来厂里跟崔建军一样守个大门,那也是吃供应粮的,比种地好嘞!要是能再把修德国设备的技术传给儿子,那就是高工资妥妥的。
  可胡雪峰是什么人?大舅子啥毛病他能不清楚?别说学技术,就是看大门他也没人家崔建军有责任心和眼色,把他安排进厂里,就是给自个儿添堵,砸他自己的招牌!
  作为一个一心向上想要弄出点成绩的“官迷”来说,胡雪峰爱惜自己羽毛。可刘老太却觉着寒心极了,她这么多年在女婿家里当牛做马,就是保姆也没这么强的工作强度,既要带孩子又要做饭打扫卫生,连小两口的洗脚水都是她给烧的!
  可保姆还给工资呢,她在这儿落着个啥?
  她这么掏心掏肺,女婿却连给大舅哥安排个工作这么小小的忙都不愿帮,她心里能不气?
  就是女儿,黄花大闺女不明不白的跟着他,嫁给他这二婚头,不,三婚头,他一出国就是三年,回来也没见他怎么弥补女儿,往死里也没啥共同语言,也不会说点好听话,就把她当工具人似的。
  可怜的刘珍啊,结婚这么多年了,正经的厂长太太待遇没享受过,应酬吃饭做客,胡雪峰都不带她,说她是“狗肉上不了宴席”,这不明摆着看不起人吗?
  无论是化妆打扮,还是追求时兴,刘珍都只有一个目的——讨好他。让他看见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乡下姑娘了,她已经拜托土气了。
  有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就为了减肥,刘老太这当娘的看着都心疼,咬牙切齿把女婿骂得不行。女儿他不疼也就罢了,可胡峥是他亲骨肉啊,按理来说中年得子他不应该含在嘴里疼吗?结果也是严格得什么似的,在他面前孩子都吓得不敢说话。
  于是,她和刘珍给胡峥灌输的就是“你爸爸不爱你”“第爸爸为什么对你比对你哥还严厉”这样的观念,又经常在孩子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孩子性格能好?
  明明小时候是个能吃能哭的胖小子,这两年却越来越自闭,说明这毛病就不是天生的。可她俩是不会反思自己的,她们只知道抱怨胡雪峰不是人,可又舍不得离开这个安乐窝。
  刘惠虽然毛病一堆,也不讨人喜欢,可在这事上她至少有骨气,劝说过好几次,让他们实在过不成就离婚算了,孩子胡雪峰爱要不要!反正她小妹虽然尖酸刻薄些,但人材不差,再找一个也不是问题。
  可刘珍呢?她宁愿独守空房当工具人,也舍不得失去“厂长太太”的荣耀。
  这些事,顾学章不知道,可崔绿真是非常清楚的,现在就连菲菲也开始同情她这位“可怜”的继母了。
  正想着,胡雪峰下来了,客气的招呼:“顾局赶紧进屋,小绿真作业写完没?菲菲去她姨妈家了。”他以为绿真是来找好朋友的。
  “写完啦胡叔叔。”
  哪怕是一心向上其他都是浮云的胡雪峰,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孩是真漂亮,附近十里八乡都找不出的漂亮。
  对于女性的漂亮,他的理解是准确的。菲菲也漂亮,黄柔也漂亮,可她们的漂亮只是比一般人出众,比较醒目的漂亮。可崔绿真不一样,她的五官没有一样是特别特别出众的,每一样都只是刚刚好的漂亮,可走在人群里,她就是有一种光芒,能瞬间遮盖其他人的能力。
  同样是青春活泼的少女,可一个班在一起,哪怕是升旗仪式站个队,这女孩也能掩盖掉其他人的光芒,让所有人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她。
  他觉着,这是一种明星的特质。不然你看香港的大明星赵雅芝,她漂亮吗?漂亮。
  她的鼻子眼睛有哪一样是特别让人惊为天人的吗?没有。
  可她哪怕素面朝天站在人群里,哪怕个子不出众,衣着朴素,她也是最吸引人的那个!
  胡雪峰算得上是赵雅芝的“影迷”,每一期出现过她的《大众电影》他都买回来细心的收好,他曾经看过她和其他影迷的合影。那些女性要放普通人里也是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可跟她合影,立马被遮挡得黯然无光。
  他读了那么多书,找不到一个词来准确形容这种独特气质,大概就是明星气质吧?
  顾学章见他盯着绿真看,十分不爽的重重咳了一声,“绿真没事先回去吧,看看你妈。”
  幺妹本来还想听他们聊天呢,可知道爸爸这么说就是不想让她听的意思,只好乖乖走了。希望胡叔叔能同意挂靠的事儿,也不要狮子大开口,皮革厂虽然利润高,可付出的也多啊。
  胡雪峰泡了一杯茶,递给顾学章,“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那辆面包车怎么样?我听说驾驶体验不亚于小轿车。”
  顾家买了大河口第一辆汽车,这是个爆炸性新闻,自不用说,每天上门看稀罕的人都能把队伍排到市区去了。
  可就是这样的树大招风,才把张爱国招来,让他以为皮革厂是块肥肉,想方设法想要咬下一口来。
  顾学章接过来,同他客气两句,递上一堆让他十分不齿可又不得不递的礼品,直接开门见山道:“家里人搞了个家庭合作社的小作坊,这胡厂长也知道,可现在我们老家生产队不同意再挂靠,就来问问,贵厂方不方便我们挂靠个一年半载的?”
  也许,一年半载后,政策还真就变了呢。
  胡雪峰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顾局谦虚了,你们那样的规模可不是小作坊。”政策规定个体招工不能超过七人,他们怎么说也有十三人了吧?难怪公社能掐住他们脖子嘞。
  “生产皮革,跟咱们纺织厂,也倒是算相关行业,挂靠也说得过去,就是……”
  顾学章知道,他肯定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同意的,“胡厂长有话可以直说,咱们万事好商量。”这样的软话这段日子他不知说了多少遍。
  形势如此,为了让皮革厂生存下去,别说说几句求人的软话,就是给人敬酒溜须拍马他也不得不干。一方面是那么大的利润他也舍不得丢下,另一面嘛,崔顾两家算是脱离生产队和农业土地了,如果干不成再回头,在牛屎沟的处境将非常尴尬。
  他不忍双方老人灰溜溜回去受张爱国奚落,出来了就不许再回去!
  他必须背水一战!
  胡雪峰把厂长姿态做得很足,他喝了几口热茶,看向院子里独自玩耍的小儿子,似乎不是在看儿子,而是看一件跟他关系不大的物件,就像当年看菲菲一样。
  空气里一阵沉默,沉默就是对顾学章的处刑,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干部。正要开口给自己找台阶的时候,胡雪峰忽然问:“你们厂的皮革需要用到纺织布吧?”
  “是有在用。”皮革基底部分,甚至整张皮革百分之八十五的部分都是纺织布。
  “你们从哪儿进货?”
  “这是家里人在负责,我也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说,好像是湖南。”
  “湖南……”胡雪峰喃喃自语,“这也不近啊,怎么就舍近求远了呢?”
  他这样意有所指的话,顾学章也不是傻子,顿时明白过来。市三纺做的可不就是纺织布吗?现在隐隐有成为阳城市一哥的架势,他们放着这么大的厂子不要,却跑湖南去拿货,他有想法情有可原。
  “这样吧顾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们以后别那么舍近求远,我的厂子随时欢迎你们挂靠,管理费我也不会狮子大开口,每年给二百块钱吧……随便你们乐意挂几年。”
  二百块顾学章以为自己听错了,找了这么多天,他的心理预期价位已经提升到两千块了。只要哪家单位同意让他们挂靠,就是每年两千块他也愿意。
  不过,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回过神来,天上不可能掉馅饼。“胡厂长说的就近拿货,是怎么个拿法?”
  胡雪峰的要求很简单,以后皮革厂的纺织布无论数量多少,全部从市三纺拿货,价格只是比湖南的贵一成,其实也贵不到哪儿去,因为这东西本来也就不贵。可他的要求是必须签三年合同,保证三年期间都买他的纺织布。
  顾学章思量片刻,免了运费,其实纺织布成本相当于是不变的,三年合约也不算太久,万一他们的布有问题的话,三年后就能更换厂家。
  更何况,据他所知,胡雪峰铁腕,他就是主抓生产的,产品质量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能问一句,胡厂长为什么会这么要求吗?”
  胡雪峰苦笑,“以前我们厂的主打产品是纺织布,可最近两年不行了,销量走低,库存积压大,希望你们能帮忙分担一些。”
  也说得过去,顾学章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挂靠的事就这么简单的解决了?
  “今天星期天,明天吧,你们带上资料到厂办去办一下手续。”胡雪峰还顺道把要准备哪些资料告诉他。
  不得不承认,作为厂长,比起那些一问三不知啥都有底下人操办的甩手掌柜,他的业务能力是非常强的!
  当然,礼物他也大大方方收下了。
  回到家,绿真赶紧跑上来问,“怎么样爸爸?”
  “成了。”
  “哇哦!太好啦!”小姑娘开心的跳起来,朝房间里喊,“妈你听见没,我就说我爸出马肯定能成吧?”
  黄柔扶着肚子慢慢出来,绿真赶紧跑过去搀扶,“妈你慢点儿,这事落实你心也踏实了吧。”
  黄柔一张肿脸漾起了笑容,“嗯。”
  她这几天肿得厉害,双脚已经套不进鞋了,只能穿仿佛的拖鞋。原本的瓜子小脸也肿成了发面馒头,只不过气色倒是挺好。
  中午,大家回来吃饭,听说厂子生存大计得以解决,都开心得不得了。大学生们甚至帮忙把资料也准备好了,黄永贵专门跑市三纺去看过他们的纺织布,质量绝对没问题,于是当天就给湖南的厂家去了电话,说明情况,感谢他们这一年来的支持和帮助,以后有机会会再合作。
  跟服装厂比起来,他们的用量不算特别大,但也不小,对方没想到他们做人如此厚道,不买了还专门打个电话来说一声,倒是毫无怨言。
  这也是做生意的人品。
  苏强东聊了会儿天,忽然道:“要不咱们厂里也安一部电话吧?”
  崔老太第一个摇头,她在大河口认识了不少老头老太,听人家说过的一部电话机得好几千块钱呢!有啥事去子弟小学拨打和接听就行,能省不老少电话费呢。
  刘惠也觉着太破费了,心道这苏强东脑子活是活,可就是屁事太多,一会儿撺掇装修办公室,一会儿又让装电话机,他不知道一部电话机得多钱吧?
  然而,崔绿真却忽然也赞成:“对,咱们自己安一部,到时候进货和发货都方便,有客户要联系咱们的,也不用大老远亲自跑过来了。”
  最重要的,小会计也有私心呢——这样就能跟四个姐姐两个哥哥联系啦,写信好是好,可要等待的时间太长了。至少半个月她等得心脏猫爪,以后菲菲也去北京的话,那她就更需要一部电话了。
  顾学章也觉着可行,“省得每次跑学校,阿柔也不好做人。”
  明明都调走了,却还天天用人电话办私事,值班老师跑来喊人也怪麻烦的。
  王二妹张了张嘴,还是小声道:“这又买电视又买车子还装电话,会不会太招摇了些?”
  “不招摇照样被人惦记,索性咱们就放开手脚,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吧!”绿真忽然大声道。
  小地精的声音豪气十足,成竹在胸。
  她平时都是笑眯眯软乎乎的,忽然说这么硬气的话,大人们都怔了怔。可不是嘛,一个孩子尚且有如此勇气和魄力,他们还怕啥?
  于是,大家都不反对了,得,干就干!星期一办完挂靠手续,崔建国直接上市邮局和电话公司交钱,下午就有人来安装电话机了。当然,他不会开车子,不然还挺想把大黄发开出去过过瘾的。
  没两天,电话线通了,所有人把电话号码背了几遍,熟记在心,以后啊,哪怕是去到外省,有困难也能打回家了。甚至,为了伺候这部昂贵异常的小家伙,黄宝能家大小子干脆直接搬来厂里住,就睡电话机旁。
  众人大笑,这小子急啥,电话机自从安上还从没响过呢。
  崔绿真写出去四面八方报信的信,北京和广州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打回来呢。
  几个孩子好奇的拿起听筒,听着里头“嘟嘟嘟”的声音,仿佛听见了来自地心的心跳,一个个兴奋得哇哇大叫!这日子啊,真是一天比一天好过,一天比一天有盼头啦!
  而,黄永贵打去各大供货商那儿报信的电话,很快就收到了回音——电话响了!
  一开始是两天能响一次,后来是一天一次,最近直接到一天两三次!有供货商的,也有老客户的,因为彼此信得过,直接在电话里下单,黄大小子拿着笔“唰唰唰”记录下来,客户姓名,联系方式,皮包数量,要求,价格,交货时间……记完再给对方念一遍,核对完毕,马上生产!
  当然,这是对双方都能信得过的老客户,新客户或者信誉不行的,他软磨硬泡也要让人亲自带着钱过来一趟。这小子虽然只念到初中,可嘴巴实在厉害,跟当年的刘向前有得一拼,自己拉来不少单子呢。
  晚上吃饭的时候,除了讨论电视剧,大家又多了一个话题,电话机和这位繁忙的话务员。正说着,黄卫红这话务员又跑来了,“黄老师,找您的电话。”
  黄柔已经走不了那么远了,崔绿真自告奋勇去帮妈妈接,她以为是妈妈的学校打来的,还揣上个小本子,如果有什么工作交接内容的话,她一定把每一句话记下来。
  厂房离家不远,跑快点二十多秒就能到达。
  可谁知接起电话,里头却没声音了。
  “喂?请问是哪一位老师找我妈妈,我妈妈不方便,我来帮她接,我会转达给她的。”她甜糯糯的说。
  电话里只有电流的“滋滋”声。
  她疑惑极了,莫非是等不及就挂了?可这电话看不见归属地和来电号码,也不知道是谁打的,就算要回过去也不知道该打给谁。
  “你,你是崔绿真吗?”就在她准备挂断的时候,电流声里忽然夹杂着一把苍老而沙哑的声音。
  绿真一愣,“是哒,爷爷您是谁呀?我认识您吗?”她潜意识里觉着,这一定是她家什么亲戚,所以说话一点儿也不见外。
  对方爽朗一笑,只不过笑声也挺沙哑的,“你妈妈好吗?”
  “好哒,妈妈马上就要生小弟弟啦!”她非常自豪的说。
  谁知道对方却又顿了顿,半天没声音。
  “爷爷您怎么不说话呀?如果是有特别急的事,您能等一下吗?我去扶我妈妈过来接电话,您不要挂哟。”
  对方沉默片刻,“不用了,照顾好她,再见……嘟嘟嘟……”
  绿真更奇怪了,到底是谁打来的呢?一时惊诧,居然都忘记记录笔记本啦。
  跑回家,她把这几句话如实传达给妈妈,谁知黄柔听了却面色一变,激动得涨红了脸,“是,是不是一口北京腔?就是你田叔叔和杨爷爷那样的口音。”
  幺妹点头,还真是诶,像普通话,但比普通话又多了一种胡同味儿。
  “是我爸,我爸他,他不是……”黄柔一把抓住丈夫的袖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绿真一愣,那不就是她的外公吗?听声音,外公是位很好的老人呢!可是她不知道外公的电话号码呀?早知道刚才就问清楚的,她真是太笨啦!
  忽然,不知是太激动了,还是瓜熟蒂落的时候到了,黄柔忽然“哎哟”一声,抱着肚子差点软软的倒下去,顾学章赶紧扶住她,“是不是要生了?”
  黄柔疼得说不出话来,在座的女人们除了陈丽华,都是有生产经验的,“赶紧,学章去开车,我们抱阿柔出去。”
  崔建国和顾二一个抬肩膀,一个抬腿,将她抬到面包车上,刘惠跑他们卧室,收拾了几样衣物,几条卫生带,王二妹从婆婆屋里找出早早准备好的尿布和孩子小衣服,林巧珍跑回房拿钱,家里顿时乱了。
  幺妹心头一跳,妈妈要生了!
  立马跳上车,跟着奶奶和几个伯娘坐妈妈身旁,替她挡着车滚下去。
  黄柔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裤腿上有分不清是羊水还是血的液体流下来,很快就浸湿了汽车坐垫。顾学章几乎是开火箭的速度,颤抖着双手,将车子“飞”进市医院。
  她经常来市医院检查,产科的人都认识这位双胞胎孕妇,人一来就立马被送进了手术室,剖腹产是预定的,黄柔敢顺,医生也不让顺。况且,这年代可不用控制剖腹率,生孩子开刀还是一种有钱人才能体会的“时尚”呢。
  主刀医师是早就联系好的,具有近三十年的接生经验,眼看医师跟着进去,顾学章的心就落回两分,一大家子在手术室门口守着,或坐或站,或靠墙蹲着。
  崔老太急得团团转,走来走去,忍不住埋怨道:“都说早些来开刀,阿柔咋就这么犟。”
  刘惠几个妯娌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无话找话,问幺妹:“你妈妈肚子里小弟弟小妹妹怎么样?是弟弟大还是妹妹大?”
  幺妹这几个月跟弟弟妹妹“交流”不少,知道是弟弟大,妹妹小,不过这是看身子大小,谁先出来还不知道。
  大家一听,乐了,那就是兄妹俩。有个哥哥在前头护着,是挺好的。
  自从妈妈进了手术室,幺妹就在用灵力帮助她,一面安抚弟弟妹妹让他们别着急,别抢,一个一个慢慢来,一面也用灵力减轻妈妈疼痛,让妈妈保持体力,保持神智清醒。
  于是,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主刀大夫洗好手,戴着手套进手术室,“产妇麻醉没?”
  麻醉师苦着脸说:“她,她不让上麻醉。”
  大夫把脸一板,“黄柔同志,你这个想顺产是几乎不可能的,你的两个胎儿发育得太大,又是高龄产妇,必须剖腹产,必须立马进行手术,不然……”话未说完,脸色一变,只见助产士尴尬的指了指产床。
  那里,一个孩子头露出来了,而产妇居然没叫没喊,只是微笑的看着她。
  大夫被吓坏了,“你……你不疼吗?”
  黄柔摇摇头。
  大夫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那你知道你正在干啥吗?”
  “生孩子。”黄柔指了指,“先出来的儿子还是闺女?”
  “闺,闺女。”
  ……
  这是一个奇奇怪怪的生产过程,没有上麻醉,产妇不哭不叫,产程十分顺利,十分……嗯,迅速。两个孩子十分钟不到,就顺顺溜溜生下来了。
  接生过无数次的众医师:“……”
  就她那小身板,那么小大的盆骨,那么大的胎儿,还是俩……大家一致怀疑,黄柔同志是不是没有痛觉。
  或者说,痛到极限,痛觉就失灵了?
  里头传来两声孩子的哭声,外头众人松了口气,崔老太“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很快,两名护士脸色复杂的抱着洗干净的孩子出来了,“先出生的是女孩,后出生的是男孩。”
  可顾学章看她脸色,忽然心头一痛,也没来得及看儿女一眼,“大人呢?大人怎么样?是不是……”
  “大人……也挺好的。”护士神色依然复杂。
  幺妹也没来得及看弟弟妹妹,随时注意着护士的脸色,“护士姐姐,我妈妈怎么啦?”
  “没事没事,你妈妈没事,也没剖腹,是顺产的。”太顺了,顺得众人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幺妹不放心,用灵力试探一下,妈妈呼吸平静,脉率心跳都正常,也没有大出血,应该是没事的。
  护士看她挺可爱,心生好感,“真没事,观察一会儿就能送回病房了。”
  刘惠凑过去看孩子,“这是妹妹吧?长得可真好!”
  幺妹终于有心思看过来了,“大伯娘不是妹妹哟,是姐姐,小姐姐,那个是小弟弟。”
  “害,你这娃,双胞胎嘛,就让男娃当哥哥,会照顾妹妹,反正他们又不知道谁先生谁后生。”
  幺妹较真道:“知道,他们会知道的,咱们要实事求是,客观公正,先生的就是大的……弟弟也能保护姐姐呀。”
  “对,你就话多,一边儿去。”崔老太爱怜的抱起男孩,小心翼翼掀开襁褓,看见那双腿之间的小雀儿,心里喜欢得跟啥似的,当真是眉开眼笑。
  他们老崔家,可终于有个男丁啦!带把儿的!
  王二妹和刘惠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木讷的林巧珍,妯娌三个心里都挺不是滋味,看吧,都怪她们肚皮不争气了现在才让婆婆把外姓的当孙子,这份荣誉本该属于姓崔的!
  害,这么多年好吃好喝咋就没个动静呢?于是,本来已经死心塌地守着闺女过日子的妯娌们,此时又动了那颗想生儿子的心,再试试呗?万一就怀上了呢?
  毕竟,阿柔的年纪都能生,她们也没大几岁不是。
  崔老太可没心思管她们怎么想,她只是非常怜爱,非常满足的亲了亲小孙子,也没冷落小孙女,直到护士说要送回新生儿病房观察,她才把孩子还回去。
  虽然是非常顺利的顺产,可终究是双胞胎,怕发育有问题啥的,要观察几天再说。没一会儿,黄柔也被推出来了,她的脸色虽然苍白,可精气神还不错,只是比较疲累。
  大家忙围上去,问她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她摇摇头,两只手被丈夫和女儿握住。
  她先看向女儿,她最懂事最可爱最聪明的小丫头,“妈妈没事,谢谢你哟。”
  又看向丈夫,“我没事了,别担心。”
  顾学章知道她有话要跟闺女说,所以送回病房后就主动给她俩留下空间,自己跑前跑后的报喜,还得交费,准备过几天出院的月子房。
  崔老太的意思是就用一楼现在住着那间,可他嫌一楼雨天会潮湿,对产妇坐月子不好,会落下月子病,又怕下雨声会吵到孩子,思来想去只有二楼的最合适,就是没有独立卫生间,洗漱不方便。
  总不能跑一楼去。于是,当天赶紧安排几个伯哥,让他们请工人在二楼幺妹旁边那间房里修一套独立卫浴出来。又给装了一套厚实的遮光性非常强的窗帘,在灯泡上蒙一层报纸,怕刺到新生儿的眼睛。
  平时大大咧咧一男人,办起这些事来还有模有样,让崔老太都无话可说。
  病房里,黄柔一直握着闺女的手不放,笑眯眯的看着她。
  “妈妈,你还疼吗?”
  “不疼啦,一点儿也不疼,我知道是你帮了妈妈。”
  绿真腼腆的笑笑,她已经好久没被妈妈夸过啦。最近两年,随着她上初中,妈妈工作越来越忙,她们没有了以前小时候那样粘乎乎的时候了,可爱依然在。
  “绿真,妈妈今年是不是忽略了你?”
  “没有呀。”
  黄柔怀孕怀得挺艰难,孕吐严重,前几个月基本在床上躺过来的,闺女每天放学回家跟她打声招呼就开始写作业,也不用她监督,除了吃饭和饭后洗脚,她也没时间跟闺女好好聊个天。小丫头遇到什么事也不打扰她,贴心是挺贴心的,可她总觉着,没有小时候那股黏糊劲儿了。
  心里有点微微的遗憾。
  “妈妈,因为我长大了呀,我有了朋友,我变勇敢啦。”
  那个睡觉要摸着妈妈nienie的奶娃娃是她。
  见不到妈妈就哭鼻子,挂在妈妈身上不愿下来的胖娃娃是她。
  受了卫老师的委屈就哭哭啼啼告状的小孩也是她。
  “现在,独立的崔绿真也是我呀。”她口齿伶俐的说,脸上一点失落和难过都没有。
  黄柔探寻半天,确信她是真的没有被冷落的感觉,一时竟然说不出自己的心情了,是该失望?还是该庆幸?
  不知道,她曾经希望她就那么大,永远在她怀里不要长大,曾经也希望她快快长大,迫不及待想要看她长大的模样……可时光就是在这种互相矛盾的纠结里,慢慢逝去。
  一眨眼,无论她愿不愿意,孩子就这么大了。
  绿真把头轻轻靠在她肩上,“妈妈有三个孩子,可我只有一个妈妈呀,我的爱会全部都给你哟。”
  黄柔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落,谁说父母对儿女的爱是全心全意的?其实孩子对父母更是全心全意不图回报!
  小嫩手帮她揩泪,故作坚强的取笑道:“妈妈不哭哦,如果全部爱不够,那就加倍爱,多多爱,无穷爱,都给你哟。”
  黄柔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上天把这么好个孩子给她,她害怕了,怕庸俗的她无法承受,不配承受她无穷的爱,“不要再懂事了,就这样吧,不要再懂事了……”
  其他人都不知道她怎么了,崔老太听见哭声急得不行,直接推门进来,“这是咋了,哭啥,孩子好着呢,白白胖胖,健健康康呢。”
  黄柔嘴里却一直重复那句话,她不愿女儿再懂事了,她想要那个懵懂的小插话精,小馋嘴精,小八卦精,小马屁精……而不是这个独立的坚强的能给她肩膀的女儿。
  她的成长,让她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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