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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志你好,楼下有人找。”
  顾学章愣了愣,“是谁?”
  招待所工作人员也很意外的说:“是个老叫花子,说他叫黄永贵,指明要找306房的顾学章。”不然她也不会上来。
  崔绿真正好洗完澡披着头发出来,“是黄爷爷,爸爸我跟你去。”她穿着裙子跑在前头。
  招待所门口,一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人,正拄着拐杖,知道自己鞋子脏,也不进去。
  “真的是黄爷爷!”
  黄永贵拘谨的笑笑,又往后退了两步,自己这一身臭气,别熏到小姑娘。
  顾学章很意外,白天看黄永贵是个挺有骨气的人,给钱给物都不要,按理来说应该不会真来求他们,除非……真的有困难。
  “黄大叔有什么困难只管说,咱们是老乡,只要能帮的我们不会含糊。”他算是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黄永贵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看见幺妹又忙退回去,“我,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们能帮我一把,当然,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在顾学章的点头下,他激动地提出自己的请求:“你们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买张火车票?”
  “去哪儿?”
  “回阳城,我,少小离家老大回,当兵的时候我才十三岁,我侄儿才五岁,我爹娘也才五十出头,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人世,我……逃兵没脸回去见他们。”
  后来工作有条件了,又怕连累他们,一旦哥嫂和侄儿的单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国民党逃兵”血亲,他们的前途也就毁了……对这段政治污点他有切身体会,如芒在背,一辈子走哪儿跟哪儿。
  现在,老伴儿没了,儿子也没了,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就是爹娘哥哥,随着四人帮粉碎,很多“成分”搞摘帽,他这样的“逃兵”叫迷途知返,他的“污点”应该不会再影响到他们的前程,恰巧又遇到老乡,他回乡的心更强烈了。
  “只是后生你们也知道,我现在身无分文,恳请你们借我回乡车费,如果认亲顺利,我跟家里人借了还你们。如果他们都已经不在世……我也不会赖账,顶多三个月,我一定找一份皮革工人的工作,哪怕是给人自行车补胎,我也会还你们。”
  黄永贵抬了抬自己异常粗长的手指,“做皮革我闭着眼睛都没问题,补胎也学过,只是……”被如此重大的人生变故打趴下,再也爬不起来了。
  而现在,故乡对他的召唤,让他决定重新爬起来,重操旧业!
  善良的小地精一听,心里恨不得一千一万个答应,可她没钱,这么大的事儿得看爸爸。
  顾学章点点头,“行,我们明早出发,大叔就跟我们一路吧,大叔是哪个县的?”
  “宝,宝安县。”老人哽咽着说,要不是顾三拉着,他就要下跪了。
  “宝安县?我怎么没听过呀爸爸。”
  顾学章愣了愣,仔细的回想,“莫非是宝能县县城所在地庆安公社?”他离乡的三十五年里,国民政府时的叫法,在新中国成立后可能会有变化,再加行政区划的改变,地名改变也是情理之中。
  老人家除了记得宝安县,就是当年的村名,螃蟹沟,父亲名叫黄双狗,母亲刘氏,其他一概不知。如果村名有变,父母去世,或者早已搬家不知去向的话,这认亲之路还不好走。
  但顾学章不忍闺女失望,心道到时候动用他的关系找找,总能找到。实在找不到的话,就把他安顿在牛屎沟吧……现在的关键是,无论去哪儿,都要把他户口迁回去,农村户口易进难出,只要找到他现在的厂子劳资科就行。
  当然,前提是先把愿意接收他落户的地方落实。
  顾学章把这些考虑跟他说了,老人家激动得两眼泪汪汪。
  也省得还让他去天桥底下睡,顾学章跟招待所说明情况,又拿出工作证做担保,把他领到房间里去,借来一把剪刀,给他随便剪了剪杂乱的头发胡子,再洗个热水澡,泡出去三盆黑泥水,黄永贵瞬间像换了个人似的。
  其实,他也才51岁,只是因为流离失所邋邋遢遢,显得苍老虚弱而已,洗干净后的黄永贵,胡子头发一剪还挺精神,眉眼之间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地精窝妈妈怀里,吸着妈妈身上久违的香味,幸福极了。“妈妈,我怎么觉着黄爷爷有点眼熟呢?”
  黄柔心不在焉,闻着怀里这香喷喷的小香人儿,“哦,可能是面善吧。”
  小地精一想也是,只要是善良的人类她都能感觉到,凡是喜欢她的人都长得差不多,因为他们都很好看呀!
  好人就该回家,回到故乡,跟好人的爸爸妈妈在一起……就像她一样,小地精幸福的想。
  已经累得不行了,昏昏欲睡的黄柔被她依偎着,真是说不出的满足,她学着小丫头的样子,深深地闻了闻,忽然有点想笑,“是不是又放了很多洗发香波呀?”
  “嘿嘿,对鸭,超香哒!”反正他们花了钱的,小丫头用的时候可理直气壮了,一点儿也不手软。
  香波用得多,香皂打了好几遍,这不就成个白嫩嫩香喷喷的小人精了吗?黄柔哑然失笑,“喜欢洗澡的喷头吗?”
  “喜欢。”她们家都是炉子上烧水,烧开后掺凉水,再用漱口杯一杯一杯的舀水淋在身上,跟人家的淋浴喷头比起来,跟原始人似的。
  “那咱们以后也搬进有淋浴喷头的房子怎么样?”
  幺妹在妈妈脖子上拱了拱,“咱们又要搬家了吗?”
  又要……黄柔一愣,这孩子,似乎是兴致不太高昂?她历来是个喜恶分明的脾气,不继续新房子的话题,那就是不喜欢吧。
  “你不想搬去市里吗?”
  幺妹摇摇头,“我不想每天坐公共汽车上下学,我想跟菲菲丽芝一路。”
  黄柔一愣,“等咱们能搬的时候,你也上初中了呀,考去市里就不用来回跑啦。”
  然而,幺妹还是摇头,“我喜欢大河口。”
  “市区多热闹呀,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百货商……”话未说完,幺妹就很严肃地反驳:“可是市区环境不好呀,那么多黑漆漆的煤灰,以后说不定城市会发展到大河口来呢,咱们家反倒成了市中心。”
  “噗嗤……小丫头胡说啥呢,大河口有多少人,怎么可能发展到这边。”
  崔绿真翻身坐起来,很严肃认真的说:“人类发展是趋利避害的,哪里有污染哪里的人口就会减少,可工作不能丢,工业不能垮,于是阳城市周边的几个县区一定会发展起来。大河口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我们在矿区的上风向!”
  黄柔一愣,貌似还真是这个道理。
  听说阳城煤矿以矿长为首的领导们,都把领导层住的小白楼盖到靠近大河口这边的山脚下来了。刚开始她们同事还不知道原因,盲猜是领导们为了躲清静,想学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现在看来,单纯就是躲污染!
  她忽然有点惊喜,捏了捏闺女的小鼻子,“你怎么知道上风向?”
  “书上看的呗。”小地精得意的站起来,在柔软的弹性很好的大床上蹦跶,“除了自然条件优越,咱们大河口还有一个交通优势。”
  “哦?”
  小地精蹦跶两下,恨铁不成钢的问:“妈妈你不知道吗?”你快思考一下呗,很简单的哟!
  “知,知道什么?”黄柔心虚了,她有预感自己要被闺女鄙视了。这丫头别看整天笑眯眯的乐天派,可她的大眼睛小耳朵随时是张开的,观察的,思考的。
  她所能想到的点,就连顾学章也夸呢。
  “哎呀,当然是火车呀妈妈!”小地精一副“我妈妈真笨”的表情,大河口虽然只是一个小站,非常非常小,地图上查无此人的地方,可因为有火车,就比其他地方多了一条与外界相通的途径。
  阳城市虽然是“市”,可市里人想要上省城,去北京上海广州,都得从大河口过,无论汽车还是火车。
  “有火车,以后咱们的东西就能卖到外省去,外省的东西也能第一时间到大河口呀妈妈!”
  黄柔恍然大悟,颇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这就是爱看书和不爱看书的区别,她闺女什么书都爱看,小到地图连环画童话故事,大到省报党报,凡是有字的东西,她都能废寝忘食的汲取营养。
  而她,除了会看点文史类书籍,就是忙工作。
  黄柔真是羞愧得满面通红,两个大人加一起还没闺女有智慧。
  是的,智慧,这已经不是“聪明”可以形容的啦!
  听说这个经常来找麻烦的老叫花子要回乡认亲了,皮革厂劳资科非常爽快地给开了介绍信,还笑眯眯地发自内心地祝贺他找到家人,(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来扯皮了)。
  坐上火车的一瞬间,黄永贵又湿了眼眶,他都三十年没坐过火车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这么一天。当然,他也把火车票钱牢牢的记在心里了,发誓落下脚后一定要还顾家。
  有了介绍信,一路都非常顺利,上车聊天吃点东西睡会儿觉,大人们聊大人的,小地精闲着就趴在玻璃窗上看风景,又长又宽的大江过渡到狭窄险峻的小河,一马平川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到凹凸不平高海拔的云贵高原……祖国大好河山,她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按理来说,小地精不该对人类的家啊国的有归属感的,因为他们从家国概念尚未萌芽的时候就存在了,可她就是爱上了,怎么办呢?她觉着,像老师说的,哪天不戴红领巾都少点啥。
  到达省城,正好可以赶上去大河口的过路车,回到大河口的时候正好是清晨八点多。
  从踏上大河口土地的那一刻,黄永贵老人家的眼泪就没干过。这是他三十五年未再得见的家乡啊,他哪怕死也要死在这儿才算落叶归根的地方啊!他离开的时候,大河口还没火车站,还是一个土司割据的地方。
  上家里吃过早饭,简单的收拾打理一番,换上顾学章的旧衣服,老人家就要去宝能县找家人。幺妹不放心他一个人去,毕竟他的口音已经完全变了,他说的话,本地人不一定能听懂。
  不用她苦苦哀求,顾学章就主动提出送他回螃蟹沟。
  幺妹欢欣鼓舞,迫不及待地把菲菲和丽芝的礼物送去,不止孩子高兴,大人也高兴。孩子能带礼物回来,肯定是大人教的,说明顾处长和黄副校长对他们也是很挂念呢。
  没一会儿,杨美芝提着一篮水淋淋的新鲜马蹄来了,投桃报李。
  “黄阿姨,这是我妈让提来给你们的,谢谢你们给丽芝带的礼物。”
  黄柔笑眯眯的接过来,“该我们谢你们才对。”
  小地精刚睡醒,听说有马蹄,立马跑出来,睡眼惺忪也要拿一个“卡擦卡擦”啃,那冰凉凉甜丝丝的口感,让她立马醒了瞌睡,“谢谢美芝姐姐,真甜!”
  杨美芝一件深蓝色涤卡衣服里套着一件玫红色线衣,涤卡工装裤被她改良为很贴身的款式,少女的身姿显露无疑。而且,她还偷偷画了淡淡的眉毛口红,很淡很淡,初看只觉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近看才发觉是精心妆扮过的。
  崔绿真悄悄吐吐舌头,想夸漂亮但忍住了,因为丽芝说她这周扒皮姐姐“最虚伪”啦,明明化了妆还不让人夸她画得好看,非得装作看不出她化妆才行。
  用丽芝的话说,明明是后天加工成的偏偏要让别人夸她天生丽质,这叫啥?就叫虚伪嘞!
  “小绿真笑啥?”杨美芝摸了摸她的头,装作生气的说,“哎呀你怎么只给丽芝带礼物不给我带呀,亏我还对你这么好,姐姐伤心了哟!”
  崔绿真一愣,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想到,对不起啊美芝姐姐。”
  “可姐姐伤心了,你得帮姐姐做件事弥补一下,行不行?”
  崔绿真也不是真傻,“姐姐先说说看,我不一定能帮上忙哦。”
  “你帮我写一份水牌怎么样,很简单的,就你常用的簪花小楷,但要比以前还写得好哟。”杨美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上头是省内各市的文学家、作家、诗人名讳,是龙葵和毛大师一起出马帮大河诗社请来的。
  下个月,大河诗社将举办一年一度的诗歌大会,虽然只是第一届,可请到的专家、大家多,诗会还没开始,全省各地已经纷纷推举本地最负盛名的行业领袖前来,可谓声势浩大。
  作为一个全新的诗社,第一场全省性质的诗会,将是她们打开局面最为重要的一环。杨美芝当出纳的同时,还负责后勤,所以席位牌这样的小事就是她负责的。
  幺妹接过来看了看,觉着有几个字拿不准,明显不该出现在人名里的,她都告诉美芝,让她跟另外负责来宾安排的人对接,保证坚决不能犯常识性错误。
  黄柔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牵起嘴角,她闺女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晚上,快九点的时候,顾学章才骑着自行车回来。
  “爸爸怎么样?找到黄爷爷的家人没?”
  顾学章轻轻地笑了笑,“嗯。”
  “那老爷爷的爸爸妈妈还在吗?”
  顾三再次点头。
  “哇哦!太好啦!老爷爷以后就有家人啦!”
  黄柔给丈夫递上热毛巾,擦完手,递上碗筷,“赶紧吃吧,趁还热。”
  她们不确定他啥时候回来,一直等到半小时前,幺妹实在是饿不住了,才刚吃的饭。
  “那爸爸怎么去这么久呢?”
  原来,黄永贵老人家没记错,宝能县庆安公社以前确实是叫宝安县,去到县城发现,早已物是人非,若不是凭着几个有标志性的山头,他们还不一定能找到螃蟹沟呢!
  螃蟹沟黄双狗老人,那是全村有名的老寿星,九十岁的老人了,眼睛不花,耳朵不聋,牙齿还大部分健全,一说找他,多的是人给指路。
  而黄家,经历几十年时代变迁,周围的邻居来了又走,换了又换,他们依然不愿搬家,就是为了等小儿子永贵回家。他们坚信,只要国家没告诉他们永贵的死讯,那永贵就还活着!
  现在可好,老爷子老太太亲眼看见永贵回来,那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嚎啕大哭!加起来都快二百岁的老人,哭得眼泪鼻涕一把,幸好心脏血压好,不然说不定要喜事变坏事嘞!
  黄永贵是爹娘的老来子,年近四十才生的,他哥哥现今都七十多的“老人家”了,当年他被抓壮丁时才五岁的大侄子也已经四十多,现在煤矿上班,没见过面的小侄子和侄女也三十多有家有口的。
  说到这儿,顾学章顿了顿,“你们猜他大侄子是谁?”
  “谁?”黄柔给他添了碗饭,好奇的问。
  顾学章摇摇头,老婆不聪明,他都提示到这份上了。
  幺妹大眼睛一眨巴,“我知道,是‘化学老师’对不对?”
  顾三哈哈大笑,爱怜的摸了摸她头顶,靠到沙发上,“我闺女真聪明!”
  他们也是去到黄家的时候,说起几个小辈,老人说“宝能兄弟俩下广州看病”,他才难以置信的问是不是叫黄宝能,是不是在阳城煤矿上班,坐几月几号的火车……世界原来就是这么小!
  他们一趟广州行,居然把黄家两代人都给遇上了。
  黄柔也忍不住惊讶,“难怪幺妹说她看黄大叔眼熟,原来是叔侄。”
  幺妹习惯十点前睡觉,没等爸爸吃完她就困得不行,睡觉去了,客厅里只剩两个大人。
  顾学章靠在沙发上,屋子小,茶几就是吃饭桌子,一家三口坐沙发上将就了许多年。虽然都是爱干净勤收拾的,可经年累月客餐厅不分,客厅里总是一股饭菜的气味,天热的时候还有馊味。
  炉子常年放家里做饭,把天花板熏得又黑又黄,虽然顾三每年都会重新粉刷一道,可黄的终究是黄的,哪怕是家里物件儿也是一股浓浓的煤烟气。
  以前,周围同事也是一样的条件,没谁觉着谁家好点差点,可自从去了广州一趟,方便的淋浴设备,白得能照镜子的厕所,柔软宽敞的大床……一切的一切,都是孩子该拥有的。
  现在幺妹大了,马上就是大姑娘,他们不能再这么委屈孩子。
  两口子同时叹口气。
  顾学章说起市区他们单位不远处在盖市医院职工房,不行过段时间问问能不能卖他们一套。
  “面积多大?”
  “顶多七八十平吧。”这年代的楼房都这样,不是有钱想买就能买到大房子。
  顾学章见老婆好像不大感兴趣的样子,忙道:“我也嫌小,想再看看,可一直没合适的。”
  “咱们自己盖吧。”
  “啥”顾三惊得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来,这么多年养出来的处变不惊瞬间破功。
  黄柔娇嗔道:“看你,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么一惊一乍。”
  顾学章往闺女的卧室看了一眼,也怕吓醒她,跑去将房门关紧,一把搂住老婆,“啥自己盖?怎么突然有这想法来?”
  黄柔推开他,将几天前幺妹的推测说了,惊得男人一愣一愣的,“她真这么说?”
  “我的话还有假?是不是觉着难以置信?”黄柔轻松笑起来,她的闺女不知不觉就长成个大人了。虽然身体还没发育,可她的心智,她思考问题的方式,已经不是同龄人能追上的了。
  那是完完全全的,成熟的,理智的,大人思维了!
  顾学章啧啧称奇,“怪不得,我说她怎么对市区买房不感兴趣呢,原来是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咱们教得好。”
  黄柔给他胸上捶了一拳,“别王婆卖瓜,还不是你给惯的,那么多报刊杂志也不管管,让她天天看,看得思想这么早熟。”
  好在,早熟却不世故,她的内心深处还住着一只善良勇敢富有正义感的小地精!
  两口子感慨一番,又说回盖房子的事儿。
  其实,顾学章回了几趟牛屎沟,看见那么多宽敞明亮的房子后,心里可真是羡慕得一塌糊涂。如果有条件,他宁愿就在老家盖一栋,想怎么宽敞怎么来,可这年代的人都稀罕楼房,觉着住进楼房就是干部,他一直不敢提,怕搭理老婆积极性。
  谁知她居然也是一样的想法。
  幺妹说的,大河口在阳城市的上风向,盖哪儿都没影响,宅基地可以先放一边。他们先把大致的房屋面积,房屋楼层数,以及朝向布局计划好,问过幺妹的意见后,专门上阳城市设计院请来一位工程师,给画了一个星期的图纸。
  顾老太最先知道他们要盖房子的消息,蹬着一双大脚跑到小麻雀来,火急火燎的说:“老三你犯啥糊涂呢,好好的楼房不住盖啥土房子!”
  她看了看儿媳,知道是自家对不住黄柔,也不敢强硬,只温声道:“阿柔你劝劝他,别让他由着性子来,土房子有啥好盖的,这……”
  “哎呀妈,你就别掺和了,我们自有分寸。”顾三有点不耐烦,这打算他只跟二哥提过一嘴。
  他们连地址都选好了,就在大河口与阳城市之间,靠近大河口的地方,周围有两个村子,位置倒不算偏僻,以后上下班也能更近些。更巧妙的是,红星县直达阳城市的公共汽车,正好在那地儿正前方一百米有个招呼站,平时村民们都在那儿搭车,十分方便。
  地势开阔,风水好(小地精说哒),交通又方便,几乎是天时地利的好地方……当然,就差一个“人和”了。
  那块地方正处于交界处,周边两个生产队不好商量,都觉着是自家生产队的地盘,本来就一直有人争夺。现在你一外来人口要把房子盖在他们交界处,可以啊,首要条件就是要落户。
  可他们是城镇职工户口,想要落回村里去很难,除非自愿放弃工作。这年头,几乎是没有这样的“傻子”的。
  所以,顾学章打算用哥哥的名字落户过去,用他的名字盖,盖好以后再去房管所过户给幺妹。这不,老二回去一说,家里就炸锅了,都觉着他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有那盖房子的钱,不如去市区买一套,干干净净的楼房哪儿不香了?”
  见儿子儿媳都不接话,她的苦口婆心毫无用处,转而拉着幺妹说,“宝贝孙女快劝劝你爸妈,他们最听你的话,乖啊。”
  幺妹摊手:“……”这还是我这只聪明的小地精教他们的嘞!
  “妈你别把孩子裹缠进来,我们已经决定好了,下星期二就动工。”
  顾老太一口热血卡在嗓子眼,除了拍着大腿骂了几句,又能怎样呢?这主意明显是自家这拎不清的儿子出的,她能怪谁?当着孩子的面也不好给他没脸,只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难受。
  崔绿真赶紧给奶奶倒了一杯蜂蜜水,“奶你放心吧,到时候咱们给你留一间阳光最好,风最暖和,最宽敞的房间,天天上市里逛百货商店多方便呐!”
  顾老太一肚子火气,被这软软糯糯的小人儿一安慰,倒是舒服不少,“哼,当谁稀罕住你们土房子似的。”
  “不是土房子哟奶奶,是砖房!楼房!”
  “啥,楼房”顾老太手里的杯子差点甩出去。
  对,小地精一家这次打算一步到位,直接盖大大的高高的楼房,省得以后有了弟弟妹妹还要再换一次房子,她想要一间专门睡觉放衣服的卧室,一间放玩具玩游戏的游戏室,还要一间装满书籍的写作业的书房……光她一个人就想要三间诶,那爸爸妈妈不也得每人三五间?
  不多盖几层,怎么够呢!
  况且,他们家亲戚这么多,以后两边的爷爷奶奶伯伯伯娘姐姐妹妹姨妈们来,不也得留他们住宿?小地精最喜欢热热闹闹啦,可小麻雀实在是太小了,每次想留他们住也住不下。
  她可不是小气鬼地精哦!
  顾老太被她孩子气的想法逗笑了,“客人是会有,可哪有经常来的客人啊,偶尔来一次将就一下就行……诶,等等,你说什么弟弟妹妹?”
  她的眼睛,立马变身超亮的探照灯,落在黄柔平坦的小腹上。
  黄柔无奈,怕她白高兴一场,道:“妈你别听幺妹瞎说,我这好好的,啥也没有,是她说的。”
  “说啥?乖孙女快跟奶奶说说,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她可是知道的,幺妹是小福星,能看出大人怀孕呢,刘惠就是她率先看出来的。当然,私底下她也曾叫幺妹帮她偷偷看过陈丽华,可惜没一次是好消息。
  幺妹摇头,“奶奶你别急,我妈妈还没怀上呢。”
  顾老太的又是一噎,“那是啥意思啊……”小姑奶奶,你可别刺激我这心脏了,有啥赶紧一口气说完吧。
  黄柔阻拦不及,幺妹哒哒哒说开了:“我觉着,我妈妈肯定能生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而且是很乖很聪明很像爸爸的哟。”
  黄柔真是哭笑不得,上个月跟幺妹商量好再要一个孩子后,他们确实没有再避孕,可也不至于就弟弟妹妹吧?听小丫头的意思,还是一起来的,那岂不是龙凤胎
  问题是,这也才备孕一个月,她例假还好好的准时来报到呢,这不是信口开河是啥。
  然而,顾老太却高兴疯了,她迷信小福星,她说有龙凤胎那就绝对是龙凤胎!立马一把搀住黄柔,“别站着,赶紧来坐下,盖盖盖,越大越好,钱不够我给你们。”
  这可真说到心坎上了,他们现在缺的就是钱。
  由王满银这出名的大“混子”出面,宅基地的问题解决了,两个生产队答应给他们盖,但得给钱,按一分三百块的给,给了两个村均分这笔“卖地”钱。
  房子加大院子,他们计划占地一亩六分。
  本来也能少点的,可幺妹说要把她的植物朋友们搬来风水宝地“享福”,他们只好尽量多设一点院坝了。
  一亩六分地说出去都大得吓人,哪怕是以前的大地主家也不一定有这样的院坝规模,两口子刚开始还不敢开口呢,怕让人说“封建主义复辟”。可王满银一听,这有啥,阳城煤矿矿长家在山脚下盖的可是两亩多呢,谁敢说啥?
  自从安徽四川开始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多少人恨不得把土地变成钱呢!这两个生产队是做梦都在想搞点钱呢,反正土地承包不下来,一块啥也种不了的僵持不下的荒地,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个人损失,谁也不介意。
  更何况,这块地皮是同时跟两个生产队集体买的,到时候每一个社员都能分到钱,谁不乐意?
  王满银靠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地皮的事解决了,只是得花四千八,再加上斡旋过程中的走人情请客上食堂送纸烟啥的,保守计算也是五千块。
  再加请设计师的费用,还没动工呢,就花出去五千多。而等真正盖起来,那就是每一天都得烧钱了,好在今年有农民开始挂靠办烧砖窑,烧的砖块质量好,分量足,还便宜……可饶是如此,水泥钢筋还是国家计划物资,外头买不到,预计光材料费就得二万五,再加人工费,伙食费,装修费,至少三万五。
  “加上买地皮花出去的,那岂不是要四万?”顾老太倒吸一口冷气,她没想到儿子的盖房子跟她理解的“盖房子”完全是两个概念。
  她懦懦的动了动嘴巴,“这到底是盖几层,几间啊……”哪有这么烧钱的,怕不是皇宫嘞!
  “三层,每层四大间。”
  顾老太一个踉跄,差点摔了。
  “你是不是傻啊,咱们哪有那么多人住,盖出来空着也是空着……”
  然而,她知道,儿子心意已决,她是劝不动的。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忙凑钱,她嘴里喃喃自语着,仿佛是在背书,“我跟你爸手里有一千,你哥嫂那里也有几百,等着,明儿就给你们送来。”
  她咬咬牙,心一横,一切为了孙子!
  黄柔和丈夫对视一眼,“妈别急,我们县城的房子已经有人去看了,两套卖出去正好够,只是总有个紧七万八的,我们手里要留一点儿,您先凑我们一千吧。”
  顾三接口道:“对,我们再去崔婶子那儿问问,能不能再凑几百。”
  顾老太偏要硬气一回,“他们七老八十的也不好过,你们别去为难人,我再给你们凑一千怎么样?”
  顾学章自然高兴,跟自己爹娘借钱总好过跟外人,其实他们手里还有两千,但那是留着应急用的,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能动。
  不过,顾老太更关心的是——“县城房子能卖两万?”
  “嗯,趁现在还能卖动,早卖早了。”他们有预感,被架空的红星县不会有什么前途了,再放,还跑不赢通货膨胀呢。
  顾老太咋舌,当初买的时候才两千五,就这么不装修也不打扫的放了几年,居然就翻了八倍两千五到两万块啊!这二千五存银行几年,顶多几百块利息,而买房子放着,居然能挣这么多!
  一辈子也没见过啥大世面的顾老太,惊呆了。
  看来听儿子的准没错,他说红星县没前途了,那就卖,卖了两万块赶紧存起来,踏实。
  立马颠颠的跑回牛屎沟,催老二也卖房子。
  红星县第一波房产春天,也是最后一波,唯一一波,就是让小地精家盖大房子给带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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