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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妹忍着心痛,在前头迅速的跑着,她必须用自己的夜视能力为大家带路,她身后还跟着那么那么多人。
等快跑到牛屎沟与公社大路交叉口时,路边的植物告诉她,地震已经停了。
幺妹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回头看。
地精虽然有夜视能力,但没有穿透崇山峻岭看到牛屎沟的能力,她只是隐约觉着,牛屎沟没了。
或许,从今夜开始,世界上再也没有牛屎沟这个小村庄了。
冒着雨连续跑了这么久,社员们早累得气喘吁吁,他们有的蹲着,有的直接瘫坐在地,裹着一身黄泥浆,痴痴的看着身后。维持秩序的青壮年见人群停下来,赶紧往后头传话,让后头的人别跑了,当心造成拥堵。
崔建国红着脸,从队伍最后走过来,安排道:“刘大宝赶紧去公社报告。”
顾老二跟他开始清点人数,让大家先以家庭为单位集合。老人和孩子在前面,青壮年们们叫着他们名字找过来,队伍很快又乱起来,找到的抱在一起欢欣鼓舞,劫后余生,没找到的急得嚎啕大哭,哭着哭着,有人告诉他们孩子在哪儿,全家又一窝蜂找过去……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崔绿真踮着脚,找叔叔。
可她只看见大伯和顾二伯在忙前忙后,她叫了几声“叔叔”,声音被淹没在人群里,她问路边的蒿草:“你们看见我叔叔了吗?”
蒿草们摇头。
崔绿真急了,扒开人群往后头挤。
“幺妹咋啦?”有人看着她,温和而不失感激的问。
是啊,要不是他们两家好说歹说的劝,要不是他们冒雨赶回来敲盆打鼓,说不定现在全村人已经被埋在土里了。崔顾两家,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而他们,曾经还骂他们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我叔叔呢?”
大家知道她问的是顾学章,都纷纷摇头,有人说在后面,撤退的时候他断后,也有人说出了村口就没看见他。
她跟其他着急的寻找家人的孩子一样,逆着人流,挤过或悲或喜的社员,跑到队伍的最后面,“叔叔!”
“叔叔你在哪儿?”
人群后,是空荡荡漆黑一片的山路,没有一个人。
崔绿真急了,她一直隐忍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知道,妈妈不让她哭,妈妈说女孩子一定要坚强,内心再怎么难过,面上都要维持体面,因为那是一种尊严。
可叔叔经常鼓励她,谁都是凡人,想哭就哭,哭泣是一种宣泄,无论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
长这么大,她确实没哭过几次,因为世上能让她觉着难过的事太少了,她有那么多爱她的人,每一个人对她都那么好……呜呜,叔叔对她最好。
她记忆中第一个生日,收到人生中第一条裙子,是叔叔送的。
她吃第一个生日蛋糕,是叔叔买的。
她看第一本书,是叔叔带她去借的。
叔叔虽然从不管钱,可他总是能从兜里“不经意”地掏出一块两块钱,他说见者有份,让她去买两瓶汽水儿,两个人躲在房间里喝光光,剩下的钱就顺理成章地进了她的口袋。
他能花半个月工资给她买几斤零嘴,也能像个大人一样平等的对她,跟她谈无产阶级专政前景,给她说世界各地风俗民情……给她吃,给她穿,给她丰富的精神生活。
无所不能的叔叔,一直在承担着“父亲”的责任,抚养她,教育她。
她真的很喜欢叔叔,很感激他,如果有机会,她真的很想改口叫他声“爸爸”。杨丽芝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他和妈妈结婚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叫他“叔叔”,她一直说不出原因。
反正,就是觉着,没有遇到那个时机,能让她大大方方的喊出来。
“怎么了?”忽然,身后传来一把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崔绿真一愣,“爸……叔……爸爸!”
顾学章只觉“轰”一声,脑袋空了,可全身的血液却全往头上涌,“绿……绿真说什么?”
“爸爸,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你去哪儿啦?”叫开第一声后,她反倒大方起来了。
顾学章知道,小丫头是担心他出事,情理之下破口而出的……这真是让他心头发软啊!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没事了没事了。”
他的身上,有股浓浓的汗臭,泥巴臭,还有股动物屎尿臭,可崔绿真却觉着,好闻。她把脑袋埋在他胸口,小声说:“我就要叫爸爸。”
虽然,她像是挤在喉咙里说的,可听力惊人的顾学章,愣是一下就听见了,“好。”
“幺妹怎么了?”崔建国红着眼走过来问。
“没事,小丫头没找到我,着急呢。”顾学章像是在炫耀。
崔建国也没心思琢磨他的语气与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只是叹口气,沉声道:“咱们村一共一千一百六十八人,除去白天已经撤离的,在外工作的,上学的,还有两个人不在。”
幺妹乖乖从叔叔……哦不,爸爸怀里探出脑袋,“哪两个?”
“张大力和懒姑娘。”
张大力幺妹有印象,“懒姑娘是谁?”
崔建国轻咳一声,“就刘家那嫁不出去的,家里有六个哥哥。”
崔绿真恍然大悟,这可是位“传奇”人物,她才两三岁记事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议论过,奶奶还经常用她当反面教材来教育友娣姐姐,怕她也变成那样又馋又懒嫁不出去的姑娘。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有四十了吧?
“那为什么不去找呀?”
崔建国指指不远处的刘家一大家子,摇摇头。
爹娘已经不在世,几个哥哥都已经分了家有的已经当上爷爷奶奶,谁家都有日子要过,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只能看明天雨停后如果没有余震,他带几个青壮年去找找看。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顾学章点点头,“怎么安置?”
这一千多号男女老幼,总在路上站着也不是办法。雨就没停过,要是再来场暴雨泥石流啥的,可就是二次灾害了。
崔建国也是愁眉苦脸,刚才已经有老人嚷嚷身体不舒服了,可他虽然是队长,手里却没钱,整个生产队的钱、粮票、牛马牲口、粮食全都埋葬在山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顾学章叹口气,“先去公社吧。”
大队人马乌泱泱走上大马路,在漆黑的没有一丝光亮的路上,唧唧喳喳的毫无目的的前进着。那两个找不到的人是村里最不受欢迎的人,连他们家人都不管他们,其他人也没心思管。
先行去报信的人在山脚另一户人家里借到一辆自行车,以夺命狂奔的速度奔到大河口公社。
深更半夜,公社只有一个文书在值守,天黑时闹了一遭,现在正是睡得香的时候,忽然听见“砰砰砰”的砸门声,吓得一个轱辘爬起来,“谁啊?催命呐?”
“牛屎沟翻地龙,快叫书记和主任来!”
“啥?哪儿翻地龙?”
“咱牛屎沟!”
文书吓得腿一软,愣是半天没摸到电灯开关,“牛屎沟我们不是天黑才回来嘛,咋就……”
其实,连他跟妇女主任都不信牛屎沟能地震,只不过是被顾学章压着不得不去走个过场。谁能想到他们前脚刚到家,后脚就真地震了
“啥时候的事?”
“两点半。”
文书看了看手表,这已经快五点了,“其他人呢?逃出来几个?”
“在,在后头……我,我也不知道……”刘大宝哭丧着脸,他全程只顾着跑,不敢往身后看,哪里晓得有多少人逃出来?不过依他听见的哭喊声和后山垮塌的速度来判断,肯定埋了不老少嘞!
队长让他来报信,不就是来搬救兵的嘛?但凡是搬救兵,他不把情况说严重些,谁去救他们?
刘大宝咽了口唾沫,“起码埋了三,三分之一吧。”
文书有印象,今儿回来路上,妇女主任还跟他说呢,牛屎沟有一千一百多号人,除去在外头工作和上学的,至少还有一千一的整数,三分之一那岂不是三百六十多个人?
天王老爷!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故!
文书踉踉跄跄拿起床头的值班电话,往县里挂。
这次,听说埋了三百多个人,县革委会大为震惊,电话直接转接到革委会主任手里,老人家在电话里指示,必须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人民群众生命,又亲自挂电话到县医院,出动抢救装备,挂到负责民政救灾的部门,按受灾人数出动救灾物资……
由城关派出所出动所有警力,带着上个月刚解散的民兵指挥部里能找到的民兵队员,凑了二十八个人先去救灾,随后又向市里请示,附近部队解放军叔叔天亮后就能到达。
刘大宝听着文书机关枪似的说了这么多部门和动员,大概知道,这就是政府没放弃他们,要去解救他们的意思,顿时激动得双眼通红,声音哽咽。
他们带着先行集结到的二十八人,刚开着破破烂烂的吉普车到半路上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局长,那么多人是干,干啥的嘞?”
现任红星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徐志刚一看,带头的女孩有点眼熟。约莫十一二岁模样,雪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乌黑的齐耳短发,看见他们的车子,嘴角漾开一抹灿烂的笑。
这样开朗大方的笑,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
曾经,在某个人身上,也是这么笑的。他愣了愣,仿佛穿越回到某一年,那个女孩也是这么灿烂的冲他笑,果真是越来越像她了吗?听说女孩现在一直在她班上,虽然没能当上“干妈”,可也差不多了。
“局长?局长?”
“哦哦,什么事?”
小公安心里纳闷,局长这是咋了?人都说男人婚后会发胖,那叫幸福肥,可咋听说局长反倒还瘦了呢?时不时就会看着某个方向出神,鬼知道嘞,可能是两个儿子太淘气了吧!
他把车子停下,已经有人跑上来说,他们就是牛屎沟的受灾群众。
可不是嘛,那一身黄泥浆子,一脸的眼泪雨水,乌漆麻黑,身上穿的也是破破烂烂衣不蔽体。
崔绿真看见徐志刚的一瞬间有点恍惚,自从他们搬去县城后,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前几年,她总觉着徐叔叔是个坏叔叔,因为他伤了静静阿姨的心,路上遇到也是“哼”一声不理人,但十岁的她已经知道,当年静静阿姨跟他没能在一起,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谁对谁错的问题。
大人的事,比她能想到的复杂多了。
况且,大人的恩怨是大人的事,该招呼还是得招呼,这是礼貌问题。
她大大方方走上前,“徐叔叔。”
徐志刚愣神,“小绿真。”
“我爸爸在后面。”
徐志刚点点头,赶紧朝着顾学章迎上去,“顾哥。”
两个人碰头,把大致情况给说了。
“啥失踪两人?不是三百多人吗?”
顾学章一愣,“谁给你说的三百多?”
“不是报信的人……”
顾学章苦笑,“他去的时候我们还没清点人数,所有人都已在这儿,你们点点,该怎么安置安置吧,我先回去了。”
徐志刚为难的说:“顾哥这您要走了我,我一个人处置不来……”脸上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讨好。
顾学章揉揉太阳穴,“闺女累了,我带她回家。”
崔绿真站在不远处,正跟村里几个熟悉的小孩说话,说着说着,那哈欠就忍不住一个接一个的打。
徐志刚想说这么大孩子又不是找不着回家的路,可他知道,顾哥对这个孩子,是发自内心的疼爱,那是亲生父亲一样的教养,不是光满足物质条件那么简单。
而他呢?他连两个儿子的物质要求都满足不了,尤雯雯今儿买新衣服明儿上市区逛商店,他的工资还不够养老婆呢,要不是爸妈帮衬着,两个儿子不知得过成啥样!
可他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还带着儿子啃老,看着父母一天比一天多的白发,他又实在是不忍心。
有时候,他真想跟尤雯雯好好谈谈,要不还是出去工作吧,供销社回不去了,至少父母愿意动用关系帮她找个厂子,做后勤总是能行的,不图她挣多少,至少挣点零花钱,他的负担就能减轻很多了。
可是,每当他要开口的时候,她都只会说市里哪家国营理发店手艺好,哪家照相馆的着色技术好,哪家……他的苦口婆心千言万语顿时只能卡在喉咙里。
对,她是漂亮,是温柔,在外头给足了他男人面子,她的温柔漂亮都是钱堆出来的,为了维持这份体面,他已经非常吃力了。
顾三见他神色恍惚,领着闺女走了,崔建国和顾二留下来帮忙。
刚到楼底下,小彩鱼就大叫着“姐姐回来啦”往楼上跑,焦急了一夜的黄柔和崔老太,这才松口气。
“怎么样?”
“村子被埋了。”
崔老太“啊”一声,脚下踉跄,“真,真地震了?”
顾三沉痛地点点头,“幸好撤退及时,财物损失严重,但人员还好,只没找到张大力和懒姑娘。”
大家都只知道那个女人叫“懒姑娘”,可本名到底叫啥,已经无人知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家没事就好。”这俩名声极臭的家伙,说实在的,大家恍惚着感慨两句也就过去了,连他们家人都不会太在意他们的死活。
黄柔心疼的摸了摸闺女脑袋,“怎么脸色这么白,是不是冻感冒了?”
幺妹摇摇头,窝在她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她的腰,“妈妈我饿。”
黄柔一颗心都给她揉化了,“好好好,赶紧把湿衣服换掉,洗澡水你奶给你烧好了,我给你下面条怎么样?”
“好。”幺妹回房拿衣服,走了两步,忽然说:“给爸爸多下一点,他好累好饿哒。”
她倒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可剩下屋里众人却复杂极了,一面惊喜她终于改口了,一面又似乎是惋惜……尤其崔老太,眼眶一热,差点没忍住眼泪。
黄柔心疼他们,足足下了两大盆细面条,煎六个荷包蛋,片一小碗香肠腊肉,用干辣椒段和大蒜炸得喷香喷香的,崔家腌制的萝卜条。父女俩几乎是狼吞虎咽,把所有东西吃个精光!
春芽和小彩鱼昨晚闹着要等幺妹回来,不愿去红星县城,此时看见她吃得香,也各要了一碗面条跟着吃。
她们问地震有多大,哪座山垮塌,垮塌多少,她们的房子还在不在,院里的花花草草怎么办,村口的大槐树和大石头呢?幺妹都没精力解释,她实在是太累了。
地面“鼓包”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灵力,她现在只想吃饱饱,好好睡一觉。忽然耗损这么多,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跟村里人比起来,他们只是失去了家园,她不止家园,还有从小伴她一起长大的植物们,那都是她一辈子的好朋友啊。
想到它们为了拖延时间让大家撤离,被压得断手断脚……虽然老拐柳说,草木在这场大灾里是唯一幸免的,可她还是会难过。
待他们回房休息后,高元珍和王满银也从医院回来了。
“怎么样?”
“刚生的,母子平安。”高元珍叹口气,“听说牛屎沟真地震了?”
这倒霉事啊,全撞一起了!
昨晚给刘珍送到医院后,医生看过说还没发动,还早着呢,孩子也好端端的,胎心羊水啥都正常,让要么回家观察,要么在医院住两天。可刘老太从六甲村赶来,死死拽住高元珍两口子不放,说就是高玉强把她外孙撞出问题了,得剖腹产!
剖腹产一切费用必须他们承担,以后孩子要有啥后遗症也得他们负责。
王满银气得当场就想跳起来揍人,高元珍紧紧抱住他,明摆着他们就是让刘老太讹上了,可他们有啥办法?怪来怪去只能怪自个儿没教育好孩子,让高玉强闯祸!
这血,他们是不出也得出,没看胡雪峰也来了,坐一旁没出声嘛?
本来,刘珍这孕怀得好好的,可自从被撞到后,她就这儿疼那儿不好的,谁能证明不是高玉强撞出来的毛病?
证明不了,这钱就得他们出!
王满银骂骂咧咧回家拿来两百块钱,谁知道剖腹产的时候发现她肚子里有个啥瘤子顺道给割了,两百块不够,天一亮又回家去了一趟,加上孩子住保温箱的费用,大人孩子的奶粉费,后续检查费,营养费……乱七八糟算算,给赔出去八百多。
本来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们花销就大,现在厂子没了,手里的积蓄又去了不少,两口子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了。
崔老太拍着大腿骂:“世上咋还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她肚子里的瘤子又不是玉强撞出来的,凭啥啊她?”
高元珍叹口气,她何尝不气?担心自己情理之下揍死高玉强,丈夫已经偷偷把他送回市区去了,有婆婆护着,她暂时是不能把他怎么着,但等着吧,不出三天,不打断他狗腿,她就不姓高!
老人们终究是心疼孩子,一个劲劝她好好教育,别动不动就揍。呵,不揍?不一次性把他揍到怕,下一次不知道还要闯啥祸呢!
这一次人没事,赔点钱就好,以后万一害了别人命呢?怕他没命赔嘞!
记挂着教育孩子的事,知道牛屎沟基本无人伤亡后,两口子就放心的告辞了。
崔绿真这一觉,睡得极其香甜,极其黑沉,大人们见她一直没起床,也不敢大声吵醒她,就一会儿蹑手蹑脚进去看一眼,一直让她睡到第二天早上。
醒来才知道,牛屎沟的社员们已经被安排暂时住到公社招待所去,住不下的则安排进会议室值班室,甚至在劳教场搭起许多顶帐篷,每顿有馒头窝头干净水,生病的老人孩子还能免费进医院。
看吧,大河口虽然是个穷公社,可老百姓受灾了,能不计回报不遗余力的帮助他们的,还是只有政府。
崔家人虽然有吃有住,可还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党和国家真是好啊!说句难听的,有些人家在自个儿家里吃得还没这好呢,在这儿时不时偶尔还能有顿肉片白菜汤嘞!
大家在公社待了一天,确定不会再发生余震后,开始自发的回村收拾残局。
崔顾两家人也回去了,可说“残局”,哪还有局面可言?原来的牛屎沟依山傍水,门前是清澈见底的小河,屋后是苍翠的青山,现在呢?
山没了,变成一片平地,河流也被倒下的山土阻塞,形成危险的堰塞湖,解放军叔叔正忙着破堰塞湖,社员们傻愣愣看着一片红土地发呆。
原本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的村子,不见了。
就连村口最有标志性的老槐树也被埋了。
要不是靠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他们压根找不着牛屎沟了。这可是他们的家啊!生活了几辈子的家啊!
全村人,无一例外的,都在哭泣。
大自然能给他们带来财富,带来幸福,同时也能毁灭他们的财富和幸福!
市里从省里请了地质专家来勘测,说这次地震并非传统的板块运动导致,而是因为后山被挖空后,人工诱发的。
众人一听,后山不就是邱家挖的吗?
他们贪图崔家自留地的肥沃土壤,把人一块自留地挖光不说,还往山肚子里挖,挖出来的土撒在自家自留地不算,还给娘家人送……谢谢行为,村民们一直是看在眼里的。
可谁也不信这土能有啥特别的,不都是一样的牛屎沟的土?所以大家都只当笑话看,除了崔老太,从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责他们。
谁也想不到,就是真的可笑的行为,给全村人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老人们恨得咬牙切齿,指着邱家人骂,“你,你们!老祖宗的基业全让你们毁了!以后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姓邱的!”
“我才刚盖没两年的新房子啊,我们过冬的粮食,你们姓邱的给我赔来!”
一提起损失,所有人恨不得吃了他们的肉!
赔偿都是轻的,村民们一致要求要把他们赶出牛屎沟,可牛屎沟还存在吗?啥也没有了啊,所有人都成了丧家之犬!
片刻,山里又传来男女老幼的嚎啕大哭。
总这么哭不是办法,崔建国号召大家把土挖开,看能不能挽回一点损失。可单凭人力是不可能的,大家挖了三天,还没挖去一层皮,最后,还是顾学章提议用炸药,先把土豁开。
可炸药属于军工物资,公社没有,也不可能提供,实在需要的话,公社可以出面担保给他们买,关键是要钱!
身无分文的社员们现在,连半斤炸药的钱也凑不出来,怎么办?
有的年轻人干脆破罐子破摔,说不如大家谁也别过了,去东北讨饭吧!闹着要让公社给开讨饭的介绍信,去了东北至少能混口饭吃,以后攒下钱了,去到哪儿就把家安在哪儿。
可话未说完就让家里老人打了,“放你娘的狗屁,去了东北你的根在哪儿?没根以后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可没有钱,重建家园的第一步就迈不出去。
崔绿真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忽然轻轻拽了拽顾学章的袖子,“爸爸,咱们可以去信用社贷款吗?”
顾学章一愣,是啊,他怎么没想起来!
这是天灾,政府虽然没钱直接拨给他们,可银行应该会有优惠条款,不说无息低息贷款,至少先给贷点重建家园的款项。反正以生产队名义贷,谁也没办法赖账不是?
虽然房子和生产资料没了,可他们田地里的庄稼还在,等到秋天收了就能卖出去还钱啊!
顾学章把这想法说了,村里人一听,能向政府开口借钱?一起借一起还,相当于这债没有落任何人头顶上,傻子才不愿意嘞!
就在村口的废墟之上,大家商议,干脆一次性贷一万块,到时候买了炸药还有剩的话,再买几头骡马耕牛农具,这些都是秋收必不可少的家伙。况且,眼看着稻谷生虫,还得买农药,猪也得养起来,不然年底的任务猪交不出来,又得交钱抵……哪一件不是要花钱的?
当天下午,黄柔帮大家起草了一份贷款申请书,每家出一个人按手印,赶在公社领导下班前,将申请书送到公社去。
书记一看,一万块可不是小数目,交到县里去。
因为这次地震,刚接到电话时县里以为出大乱子,已经做好被市里批评撤职的准备了,谁知顾学章崔建国等三人居然冒雨劝退,挽救了千多人的性命,就是间接的保住了县领导的乌纱帽,已经给三人申请了“阳城好人”的荣誉称号,这笔贷款在他们眼里,还不算巨款。
甚至,为了鼓励社员们重振士气,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县革委会和信用社商量,直接给批了五万块的额度!
这可真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原本以为一万块都不一定能批下来,谁知居然是五万块!而且是有史以来最高的放贷效率,第三天中午就抱回五万块现金来。全村男女老幼高兴疯了,村民们自发组成几个小队,买炸药炮杆的,买农药侍弄庄稼的,买猪仔搭猪圈的,买粮食做基建工地伙食的……所有牛屎沟人,都被动员起来了!
幺妹为了她的植物朋友们,想要早日把土层炸开看看,也积极投身基建运动中,其他在外工作和上学的也闻讯赶回来。
这时候,大集体的优势尽显无疑,前脚说要炸山,后脚就埋好点火,在几声此起彼伏的“轰隆隆”巨响中,原本已经夷为平地的山坡,再一次被炸出几个巨大的深坑来。
有了坑,社员们顺着坑爬进去,总算是运气好,炸开的居然是生产队的仓库!
仓库是啥?
里头有能用半年的农药化肥,有足够几百人使用的农具,最关键是,里头还有战备储备粮!
战备储备粮在大集体时期最最重要的储备,别的公社和生产队大家不知道储备了多少,毕竟这是“机密”,可崔建国和会计是知道的,按人头算,牛屎沟的储备粮至少够全村人吃八个月!
这八个月里,就是一粒庄稼不收,他们也不会饿死!
这时候,他不得不发自内心的感激他的前任张爱国同志,张爱国同志虽然在男女问题上不清不楚,可战备粮却从没动过,每一年每一季度都有新粮换旧粮,把虫蛀的霉坏的替换出去,所以等他们打开粮仓的时候,看着堆成山的粮食,所有人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干劲就更足了!
原来战备储备粮,真的是可以救命的啊!饥荒年也不许动用的战备储备粮,原来是这样的啊!
因为这次的天灾涉及范围较小,原址也还能继续使用,政府自然允许牛屎沟生产队使用储备粮,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饿死不是?
种类主要是大米和面粉,米不算好米,但在这年月也算是硬通货,面粉主要有小麦面和高粱面、玉米面。每天两顿饭由王二妹带领着体力不行的妇女拾掇,中饭尽量吃高粱玉米,晚饭用大米煮稀饭,加几篮子野菜进去,煮得稠稠的,也能吃饱肚子。
至于油和肉,那是不用想的,盐巴都是顾学章出面到供销社帮他们赊的。
可所有人却毫无怨言,动力十足,要重建自己的家园,谁不开心?所有人在一起吃大锅饭,干集体活,好像又回到了人民公社最初的时候。
只不过,那时候谁家都一样一穷二白,可现在,崔家和顾家家底还是在的,他们的牲畜钱粮都保住了!所以,中饭他们在集体吃,晚饭回大河口,有汤有肉还管饱。
黄柔心疼闺女,基本上天天炖大骨头猪尾巴,炒菜的时候猪油也放得足足的,吃完碗底上还能剩不少油那种,几个男人再盛碗米饭,猪油拌饭可是村里人不敢想的奢侈品。
于是,两个月下来,社员们是一天比一天瘦,唯独这两家的男女老少,一个个红光满面中气十足!
牛屎沟的社员们,再一次为自己的愚昧和自大付出了代价。
炸药买得够多,大家一商量,干脆把村子四周的几座山也给炸了,炸出一条奇宽无比能划船的大坝不说,四周的屏障一除,牛屎沟顿时宽阔了四五倍。
原本窝在群山之中的小村庄,变成一片小型的平原,大家就在“平原”上盖起新房子……当然,只能是盖茅草的土坯房,每一家按人头数划分面积,每一口人有三十五平居住面积的指标,甭管人口多少,总面积不得超过二百平。
原本小家小业的人家做梦都能乐醒,这可比他们原先的宽敞多了,可原本大院子大房子的人家,尤其是刚盖起新房子还没住几天的,那真是睡着都能哭醒。
这时候,崔老太都是拍着胸脯后怕不已,当年要是真听刘惠的话盖房子,这不就亏了嘛?
反正,他们人口多,如果按人均三十五算,至少需要五百平,队上不可能批,顾家则至少需要二百五十平……干脆两家人合计,不用队里出钱,自个儿盖吧。
但凡是自己出钱,只要土地范围不超过政府划定的居住区域,也不超过地震前原有房屋面积,队上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崔家以前的房子虽才一百平出头,可院子大啊,加起来少说也是六百平。
只要能拿出这么多钱,就是盖六百平,其他人也不敢有意见。咋地,地震前没提醒你还是怎么着?你不走赖谁?
倒霉的邱家,几年前盖房子借的债还没还清,房子就没了,现在几房里谁家也没能再借钱的主儿,只能一大家子盖二百平。啥,你们分家了?队上可不管,要不是你们贪心,咱们也不会无家可归。
爱要不要,你们离开牛屎沟才好嘞!
崔家和顾家在村里本来就属于条件好的,要盖新房子也不难,两家人在村口各挑了两块平地,崔老太还迷信的让幺妹帮忙看个风水好的朝向,把房子盖起来。
崔绿真最近很忙,五年级开学了,作为她小学生涯的最后一年,课业突然繁重起来。同时,她的植物朋友们从废墟下挖出来后,移栽到新院子里,她每隔一天就要回来替它们看看。
在土里埋了大半个月,植物们元气大伤,牛卵树和栗子树奄奄一息,翡翠兰也死了许多,只剩最后一根独苗苗,她得用自己的灵力帮它们活过来。
因为,好朋友就是互相帮助的呀!
话说,自从她帮全村人躲过地震后,睡醒的第二天发现,她的灵力居然突飞猛进,瞬间飙升到十二级!十二级灵力能干啥她是不知道,反正她已经能让整座山长满和尚头啦!
当年许下的愿望,实现啦!
两个奶奶家新盖的房子都很大,给她留出两个大房间,打的还是两张靠窗的大炕,给铺上暂新的绣着小熊猫的铺盖,你就说这多幸福吧?
崔绿真觉着,她真是世界第一幸福的小地精!
在村里所有人家苦得嘴歪眼斜的时候,小地精整天高兴得龇牙咧嘴,友娣姐姐和春晖姐姐高中毕业,回家干活来了。
等秋收过后,谷子和玉米晾晒干,生产队留够半年的粮食储备后,能卖的全卖掉,还了八千块的贷款。虽然还剩四万多的欠债,可所有人都抑制不住的高兴,因为水坝改建,河流改道,以后水利灌溉方便不说,还多开垦出几十亩肥沃的良田来,对农民们来说,这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嘞!
大自然收回了馈赠,人类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有序的,节制的改造了大自然,让大自然更好的馈赠于他们。
小地精觉着,通过这次的事,她好像又懂得许多道理啦!
虽然她还说不清,可大人们都肉眼可见的发现,这个孩子不再是当年那个想妈妈想到哭鼻子的小丫头啦,十一岁的她,渐渐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半大姑娘咯。
似乎是为了给多灾多难的1976和1977年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刚刚回家参加劳动三个月的春晖,终于等来她盼了大半辈子的消息。
那一天,是1977年10月15号,正在基建队脱土坯的她,看见四婶和幺妹从村口跑进来,带着一张报纸。三天前,国务院批转教育部《关于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1】,高考恢复了!
对于崔家的三个大女孩来说,这是一张彻底改变她们命运的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