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 第55节

  阿姝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由掩唇轻笑,饶有兴味道:“方才姜姬有话要同夫君说,到底是恩师之女,夫君如何忍心这样令她面上无光?”
  刘徇似乎不满她这般态度,伸手扯了把她腰带,将人带到怀里,蹙眉道:“她能有什么话,竟要同我说?我原也不该管她的婚嫁之事,全都是看在姜太常的面子罢了。”
  他箍着她的双臂将她翻转过来面对自己,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以指节拂过她鼻尖,轻笑道:“细算起来,当年我在太学时,替人韦编、抄录书籍的生计,有许多便是姜太常替我揽来的。”
  他说话时,眼底是难得的温情与感慨:“他大约知晓,若是直接以钱财赠我,我绝不会受,这才以那样的法子暗中助我。”
  阿姝柔顺的听着,伸手抚过他鬓角,心道,所以你才这般的要帮姜家姐弟谋得好去处吧?
  只是,想起方才姜成君的反应,她有些心不在焉。同为女子,自然了解对方心思。郑陵虽好,姜成君却并未瞧上他。
  到底是累世公卿的大家出身,只怕不大看得上郑陵的门第。
  “姜太常果然是大儒,于夫君也恩重。”她忽然抬眸,“若是姜姬不愿嫁,夫君可会为报太常之恩,而娶了姜姬?”
  刘徇闻言一愣蹙眉,揽着她的手松开些,莫名问:“她不嫁,我再寻人便是了,为何要我娶了?”
  阿姝抿唇,细声道:“她不能生养,正好给破奴与阿黛作母亲。况且,无嗣乃是大不孝,寻常人家,应当不愿要这样的女子,即便今日嫁了,以后也会有种种责难……”
  “那你呢?”刘徇双眉拧得越发紧,一手捏住她下颚,令她面对着自己无法闪躲,“若我娶她,或是娶旁人,你可愿意?”
  “我……”阿姝乌黑的瞳孔有一瞬收缩,被他掌握着的身躯渐渐僵硬,一时揣摩不透他的心意,不知如何作答。
  刘徇面容有一瞬的紧绷,双目一眨不眨的凝视她片刻,微微屏息要听她回答。
  可等了许久,她却也未再说出令他中意的回答。
  他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松手将她放开,别开眼轻咳一声,道:“罢了,今日尚早,我先往衙署去了。”
  阿姝自然看出他方才那一瞬的失望,想起先前郑冬兰来时,他也曾问过这般的话,遂慢慢明白他到底期待何种回应。
  可她无法如他所愿。
  诚然这世上应当没有哪个女子,当真会毫无芥蒂的看着夫君另娶他人,可她与刘徇不同。
  她依附于他,诚惶诚恐,日后他地位愈尊崇,这样的依附便愈不牢靠。今日他因喜爱她,盼着她说不,日后又将如何?只怕今日这一句“不愿”,便是未来指责她德行有失的罪证。
  ……
  却说姜成君与姜瑜归去后,三两日里都不曾拿定主意。
  姜瑜见过郑陵为人,深觉满意,然再听姐姐说起他家中孺子,又心生犹豫。他至今仍不知姐姐难孕之事,只以手握拳,轻捶桌案道:“我原见了郑郎君,以为他门第虽低了些,可人品正直,仪度俱佳,甚是不错,谁知家中竟还有这样的事。阿姊若嫁过去,虽不是续弦,却还要给人作母亲,着实有些不像话……”
  余下的话他未说出——大王对他与阿姊也忒看轻了些。
  先前因官衔一事而生出的不满再度涌起,令他郁结不已。
  他冲动道:“阿姊,不如去向大王回了此事吧。”
  姜成君正靠在榻上玉枕边出神,闻言面色平静,懒懒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那日赵姬的隐晦之言犹在耳边,她反复的思量,终是相信,赵姬应当已知晓了她的隐秘。而刘徇那日的言行,又教她游移不定。
  琢磨了这两日,她终是下定决心,不论他是否也已知晓,横竖不愿嫁那姓郑的,不如便去试一试。
  她起身至博山炉边,往其中添了些香,望着缕缕青烟,隐隐想起长安府中,闺房里的鎏金香炉。
  “阿弟,此乃我的终身大事,过两日,便由我亲自去同大王说吧。”
  ……
  信都西城中,与那春萝坊不过隔了两条街处,有一间十分不起眼的糕饼铺子。
  那间铺子宽不过半丈有余,门口摆了张简陋的矮案,案上堆了许多不同的糕饼。店铺虽小,生意却格外好,每逢清晨,便有许多大户人家的仆从来这铺子买糕饼,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原因无他,只因这间铺子所制之糕饼,与别家相比,不但格外松软,更有与众不同的香甜滋味,不论老少,都觉满口余香。
  有旁的铺子常来偷偷刺探,想寻到这一家的密法,可无论如何窥探,如何暗中尝试,皆难做出那一口浑然天成的香甜滋味,如此,反倒令这间小小的铺子生意愈隆。
  阿黛与破奴也曾尝过这间铺子的糕饼,尤其破奴,稍大了些,便识得甜味,酷爱这一口,信宫中遂每隔数日便会派人去买一些回来。
  通常来此采买的,乃是破奴身边,一个名叫春儿的婢子。
  这日,她照例一大早便随着几位在庖厨打杂的仆从们一道出来,分头采买。信宫中粮肉等皆自有供应,仆从们不过借机出来,或购些铁骑炊具,或至酒肆饮酒。
  唯春儿一人,径直去往那糕饼铺子。
  此处除了破奴公子爱食的糕饼,道边还停了一辆窄小而不起眼的马车。
  春儿付完了铜钱,提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盒,未急着回去,却是警惕的左右瞧了瞧,见无人注意,方一闪身,上了那辆马车。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面色灰白的自车中出来,提着食盒,步履彷徨的往回行。
  ……
  寝房中,门窗紧闭,阿姝坐于内室,手捧许澄送来的密信,一时有些出神。
  旁的婢子都被遣至外间,只雀儿一人在旁,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低声问道:“阿姝,信上如何说?可是查到了什么?”
  阿姝先是点头,随即有摇头。
  信中提起,许澄命家仆守了月余,终于发现,每隔数日,姜家便会有仆从往那间全城闻名的糕饼铺子去,而与此同时,信宫中,也有一婢子同去。
  听旁人言语,那婢子命唤春儿。
  可春儿与姜家仆从虽有过照面,仿佛渐渐熟识,却从未见有过逾越之举,因此他们原本也并未生疑。直至前日,许家人发现,春儿曾上过一辆自姜家驶出的马车,随后归去时,便面色有异。
  寥寥数语,已令阿姝心中疑窦丛生,渐渐的,便在脑中勾画出事情的大致轮廓。
  然目下尚无实据,若冒然拿人,反倒打草惊蛇,不好套出话来。
  她犹豫再三,将事与雀儿说了,吩咐道:“暂无凭据。你可记得破奴身边的春儿?且令冯媪寻个可靠之人盯着她。”
  雀儿惊讶不已,却懂不可多言,遂领命去了。
  起初的一两日,未见任何异常,到得第三日傍晚,两位小公子进食之际,欲暗中给阿黛下毒的春儿,竟被人当场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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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毒物
  阿黛近来的饮食已皆在阿姝屋中, 那春儿乃破奴身边一位杂使婢子,本无处下手, 恰那日两位小公子闹着要在一处饮食, 这才给了她可趁之机。
  破奴稍大,能食寻常粮蔬肉类, 阿黛却仍以汤羹、米糊为主。春儿趁着替两位小公子盛送饭食时,于廊边拐角,人烟稀少处, 悄悄取出随身携带数日的陶瓶,往煮得稀烂,热气蒸腾的肉羹中倒入些许粉末,举著搅动,将那如霜粉末融于羹中。
  然那陶瓶尚未收入怀中, 原本空无一人的廊中, 忽然自紧闭的门窗里蹿出两三健妇, 不待她反应,便有三五只手伸来,有的一把夺去她手中陶瓶与食盒, 有的攥住她两只腕子往后使劲扭着,还有的拿出早已备好的银针, 在肉羹中搅了两下。不多时, 那银针便如瞬时腐烂般,现出乌黑痕迹来。
  七嘴八舌的声音传来:“好个小人,竟敢戕害公子!”
  春儿正吓得面色惨白, 手脚发软,闻言一个趔趄,抖如筛糠,使劲摇头,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直至恍恍惚惚被扭送入阿姝屋中,一个狠推,摔到地上,抬眼见了榻上端坐的年轻妇人,那精秀面容沉静而冰凉,全无一丝往日的温恬,方一个哆嗦,开了闸似的嚎哭出声,连连磕头道:“王后,请王后饶过婢!”
  仆妇们立在春儿两侧三两步处,怒目圆瞪,时刻提防着她心绪失控。其中一个将方才缴来的肉羹、陶瓶与银针呈上,道:“婢等奉王后之命,时刻紧盯此婢,方才她主动揽了去取食的活儿,果然见她行迹鬼祟,竟是要在小公子饮食中下毒!”
  那肉羹原是给阿黛的。
  另一仆妇显然有些经验,瞧那瓶中白如霜雪的粉末,与乌黑的银针,便知是砒|霜,遂狠狠啐道:“王后,此婢心思歹毒,用的竟是砒|霜!小公子年幼体弱,这样的毒物,未消三两日,便能令公子丢性命!”
  阿姝面色冷沉,往日待下人的温和宽厚已消失殆尽,也不与那春儿多话,冷笑一声,直言问:“你背后指使者,可是姜氏之人?先前阿黛久病不愈,也是你暗中作祟吧?”
  春儿嚎啕声一窒,目露惊恐之色,抽噎着哆嗦道:“王后,我……婢的阿弟,被他们拿住,实在无法……”
  阿姝面无表情的摇头:“宫中仆从婢子的身家,我先前都曾阅过,你分明是被父母卖身为奴,如今父母已亡,哪来的弟弟?”
  春儿啼哭道:“当年天下饥荒,壮丁饿死者大半,然又战事不断,幼弟不过八岁,竟也在征辟入伍之列。婢父母为保家中唯一的男丁,方将幼弟藏起,假称夭折……父母亡故后,弟弟闻婢到了信都,便来投靠……”
  果然是这等拿住亲属家人为质的伎俩。
  阿姝想起前世梦境中,太后也曾以她要挟兄长,美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然饶是如此,也掩不住春儿所犯之罪。
  “你暗害阿黛,实在罪无可恕。若能将事皆交代清楚,我可尽力替你寻弟弟,保他日后能谋生。”
  春儿呆若木鸡,半晌,反复权衡利弊,终是一咬牙,连连磕着头,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
  原来,春儿的弟弟名唤季丘,今年不过十五,因身份不明,难在正经商铺与大户之家谋得生计。
  春儿只得先以多年攒下的积蓄在城中替他寻了间小屋暂住,预备待过些时日,便向阿姝禀明,求她相助。然其时恰姜氏姐弟入信都,所带仆从不够,便在城中买奴。
  季丘不愿拖累春儿,便自去姜府。照理,季丘无身份户籍,姜府不该收,可只因他提起阿姊在信宫中为婢,姜成君竟暗中将他留下,在府中为仆。
  先前刘徇出征后,姜成君便以季丘性命为挟,令春儿每日往阿黛饮食中加半勺未煮透的豆角汤汁。
  豆角本是寻常菜蔬,若煮透了,十分美味,然未煮透时,却是毒物。寻常人食半生豆角,尚要呕吐腹泻,高热不退。那半勺汤汁虽少,婢子吃了不会有碍,可于阿黛这样不过三四岁的小儿,便要肠胃不适。
  怪道医工最初都觉是小儿贪凉,又食了不易克化才引起的,只是当时无论如何盘查每日所食之物,由婢子一样一样的试,也未寻出源头。而这春儿,更是破奴身边的杂使婢子,日常与阿黛并无牵连,这才始终未被怀疑。
  幸好后来,阿姝将阿黛亲自接到身边,从此与破奴分隔开些,才令春儿没了再下手的机会。
  大约姜成君原并不想害死阿黛,只欲借她染疾一事,在城中散布流言,败坏阿姝声名。然她应当也未想到,刘徇与阿姝都未将这样的流言放在心上,刘徇更是亲自出手,命人悄悄解决了此事。
  许是因说亲一事,姜成君再沉不住气。此番她未再手下留情,而是直接给了春儿一瓶剧毒的砒|霜,若能将此毒下于阿姝饮食中,便是最好,若不能,便下向阿黛投毒,最后借机嫁祸阿姝。
  ……
  春儿的话被一字不落的记录下,最后摁下手印当作口供。
  阿姝将那口供反复的读了两遍,始终不解,姜成君与她并无旧仇,却屡屡将矛头指向她,难道当真只因打定主意要嫁给刘徇吗?
  可如今的刘徇,虽渐露头角,到底只在冀州,出了此地,唱衰之声可谓不绝。况且,她也从未在姜成君眼中瞧出太多对刘徇的爱意来。
  此事至今,也算查得七七八八,余下便要将姜姬等拿来问话。
  阿姝不敢擅作主张,遂等刘徇傍晚归来后,由他决断。
  只是,阿黛那样小的无辜稚子,已失了父母,还要遭如此无妄之灾,实在令人怜惜心疼。
  ……
  此时已是岁末,最寒的时节将过去,春日将近。连着两日未再落雪,先前道边屋顶的积雪也渐融去。
  刘徇自衙署归去时,夜色已至,百姓都已归家,街道间空荡的很。他难得有些兴致,未令仆从跟随,只独自骑马,小跑着穿行而过,往信宫去。
  临近只余一条街道处,却停了一架略眼熟的马车。那马车稍窄,朴素而未做多余装饰,寒风中微微拂动的素色车帘,教刘徇顿时想起行猎那日路遇的马车。
  他下意识蹙眉,心底有些沉,稍勒缰绳,令马儿慢下。
  马车边侍立的仆从冲他躬身行礼,那一声“大王”,伴着嘚嘚马蹄声传入车中,不过片刻,便有一只纤手自内而出,扶住仆从高举的臂,慢慢出来,月光下,那只手指尖涂抹的蔻丹闪出深沉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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