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贵女 第61节

  公孙弘其实是实干派,儒家的学说对于他来说只是工具!话说这一点倒是很对桑弘羊的胃口,因为他也是个比较实际的人。真要是一个整天唠叨礼教的儒生老师,他也会很头疼的!
  而桑弘羊呢,他是个法家爱好者!就算跟着儒生老师学习,也不忘研习法家典籍。缺少老师的话就和陈嫣一起讨论不懂的地方,真理越辩越明,他们都是有思想的人,慢慢也能有些意思!
  要是两人讨论也不能有个结果,还可以等着陈嫣写信!陈嫣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往长安送一次信。其中主要是积攒了一段时间的、给天子大舅等人的信件,现在她正式读书了,向长安那边曾教过她的博士们讨教也是顺手的事情。
  课堂上的最后一人,陈嫣可能是个杂家,什么都学!她不只是对哪一家都感兴趣,更让人不解的是,她好像哪一家都不怎么讨厌——后者可能比前者更加少见!
  有这么三个人的课堂,桑弘羊才真的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从心底里在意——老师公孙弘最多也就口头训斥,实际上却不会因此真正厌恶他。
  果然,公孙弘见桑弘羊公然在儒家课堂上‘唧唧歪歪’,拿出了儒法道三家的说法,而不是直接站到了儒家这边,也不过就是责备的看了他一眼,实际上的行动一点儿也无!
  桑弘羊嘻嘻地笑了起来。
  陈嫣心里同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关于这种争论,也不是桑弘羊第一个提出,各家道理的争论其实很早很早就开始了!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拿出来说而已!比如说一个纯粹的儒生,他当然是坚持自己的道理的,自然也就不会产生疑问。
  陈嫣举了举手,示意自己要发言,然后才道:“吾只说些拙见——只是一家之言而已!”
  先打了个预防针,陈嫣才接着道:“道家持的是道义,认为人与人之间以道相交,大到国家也可如此。只是后来失‘道’,不得不转向‘德’,以‘德’来进行约束。而等到德也无用后,又有‘仁’!‘仁’无用,最后则求于‘义’,这一切都不再了,国家才用‘礼’去约束,所以说道家轻视‘礼’,因为这是等而下之才去选的!”
  儒家想要通过礼教来治理国家已经够理想主义了,而道家其实比儒家更加理想主义,至少从这个方面来说是如此!
  “法家则不同,法家认为礼不足以约束人了,或者说天下失礼!所以要行法才可以!对于一个人的功劳要奖赏,对于一个人违法乱纪要惩罚,所有人都在‘法’的限制内,于是天下太平!这样的法家怎么可能不轻视‘礼’呢!”
  公孙弘对此但笑不语,因为他儒生的身份,他现在最好就是不要发言!和自己这个学生太过对着来不好,而且公孙弘也不觉得她说的有什么错。但要说赞同,那也是万万不能的,他毕竟是还是一个儒生啊!
  桑弘羊就自由的多了,手支着下巴,眨了眨眼睛,好奇道:“所以翁主也赞同法家?”
  陈嫣想了想,觉得桑弘羊这个问题也不是不能回答,于是点点头道:“若只是单单说这个,我偏向法家一些!上古时期民风淳朴,人口也少,道家的道德仁义已经足够。可到了周天子时,疆域辽阔、人口众多,人也不能如上古时一般了,用礼来规范才能保证上下尊卑,保证国家权威。而到如今,礼也不够用了,须得‘法’才能约束。等到日后,连‘法’都不能约束的时候都会有,所以也不必拘泥。”
  其实这就是一个时移事易的问题!老子崇尚的是上古时期那种小国寡民、鸡犬相闻的状态,那个时候用仁义道德治国够用了。而孔子主张克己复礼,西周时期的政治状态是他认为最完美的。然而现实是时代在变化,哪有能够从头用到尾的一套施政理念!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解’。
  桑弘羊来精神了,问道:“翁主不觉得今后能回归周天子时,甚至尧舜时的天下?”
  呃…按照古代君主和读书人们的理想,大概都想过回到西周那种井然有序的局面,致君尧舜更是梦想中的梦想。
  后人觉得哭笑不得,但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是真心这样想的咩~
  别的问题陈嫣或许会留些余地,但这个不用,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干脆:“不能!”
  还补充道:“光阴向前,如同水往低处流,乃是天道,如何能变?如今的人怀念上古尧舜之世,但真要回到那时,恐怕又是不肯的了!尧舜之时水患频繁,大地之上猛兽众多,人与兽争生机!住的是粗陋房屋,连砖瓦都没有……”
  说实话,陈嫣一开始说回到尧舜时期大家不肯,桑弘羊和公孙弘都是要反驳的,但随着陈嫣说出后面的话,两人沉默了。看起来都是很普通的事,大意就是说,上古时期人们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谁愿意回去?
  难道人就是为了吃穿住活着?那可是上古先贤时期,只要想到能与先贤一个时代,就觉得心潮澎湃了!
  但偏偏桑弘羊和公孙弘都属于聪明又务实的人,他们自然清楚,那些愿意为了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士人就算了,至少占了天下绝大多数的小民是只为了吃穿住的!如今的生活与上古时期的生活,选择哪一个并不是问题。
  主要是此前没人会去认真思考尧舜禹这些贤王在的时候,小民的生活状况到底比现今如何。按照大家一贯的想法,那肯定是比现在要来的好啊!那时候是禅让制,每一任领袖都是贤明而朴素的!
  他们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想着其他人,自己也没有什么享受。若是现在的帝王能够这样,天下人该过上多好的日子啊!
  由此就理所当然地觉得那时民众的日子比如今好过!
  然而,只要肯去想想就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上古先民的日子受限于时代,能好到哪里去?正如陈嫣所说的,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大地上人烟稀少,估计就和现在的南方差不多,还有相当不适宜人生存的瘴气和猛兽……
  明白陈嫣的意思,就连偏好法家的桑弘羊也只能干笑了。毕竟,哪怕是法家,也是憧憬着上古贤王时期的。
  干笑一两声,勉强从这种过于富有冲击性的发言里挣扎出来。桑弘羊打断道:“所以翁主觉得人性会愈来愈恶?”
  桑弘羊从小随老师读书,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很出格的人了。出格到了什么地步?出格到了他需要隐藏自己的想法,至少面对老师的时候得收敛着来。在老师那里,他可以是一个有些调皮、有些聪明、有些机灵主意的少年,但绝不会是离经叛道者!
  说到底,他的聪明不是假的,他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更好、更适应地活在这个世界。
  到了陈嫣这里,倒是想什么就说什么了,根本不用担心别人因为他的话而‘侧目’,因为在陈嫣的发言对比下,其他人的发言都可以算在接受范围之内了,甚至会显得朴素老成,233333……
  陈嫣也不想再深入这个问题了,便从善如流道:“倒不是认为人性愈来愈恶,只不过觉得世人是越来越了解自身了。”
  上古时候人们只要活着就用掉全部的力气和精神,哪有时间去考虑别的!而时代变迁,人们开始发现‘自身’!原本只是活着就够了,现在能够‘活着’了才发现这是不能满足的,每个人都想活得更好!
  所以才说人的欲求是没有止境的嘛!
  “人性本恶?”随着陈嫣的解释,桑弘羊忽然道。
  人性本善和人性本恶到底哪一个是正确的,其实从来都有争议,因为这实在是太对立了!甚至这不是一个学派与另一个学派的斗争,学派内部也有可能出现分歧!再加上无论哪一种观点都可以找到足够的支撑,真要讨论起来谁也不能说服谁啊!
  陈嫣说人只是越来越了解自己了,到桑弘羊这里,补充上人性本恶,其实也就是依旧在问是不是‘人愈来愈恶’!
  这么理解其实也不是不能够,陈嫣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每个人想法不一,我大概不是这样想的,但也不是那样想的,我们求同存异罢——就如同儒道法三家常有不同,但又何必说服对方呢?”
  话题在狂奔了十万八千里后竟然被陈嫣奇迹一样圆了回来!就连一旁保持了沉默的公孙弘也觉得讶异了。
  桑弘羊更是梗了一下,半晌才嘟囔道:“翁主是这般想的?可是世上哪一家的学者不想说服别家学者?”
  所以才有了一场场辩论,所以才有了学派之间的许多斗争。大家争先恐后地让自己声音大一些、更大一些,就是为了让自家的信念一统天下!这种诉求简直就像本能一样强烈。
  陈嫣笑了起来:“这世上有一件最难最难的事情,难过愚公移山,难过精卫填海!那就是将一个人的念头放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孔子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若是别人说了一大堆,就为了改变你心中的信念,你会愿意吗?既然是这样,何必如此!”
  第71章 击鼓(8)
  陈嫣一句‘这世上有一件最难最难的事情,难过愚公移山, 难过精卫填海!那就是将一个人的念头放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固然是暂时让桑弘羊陷入了沉思, 直到这天课业结束也没有再放出什么大招, 搞出什么又要引起大讨论的话题。
  但这也就是一时的罢了。
  因为桑弘羊最后还是反应过来了,陈嫣这句话本身是没错的,道理也深,直指人心。但放在今天这个话题上其实是有些避重就轻了的!
  话题从一开始的时候就不只是儒道法三家对于‘礼’的不同态度, 而是这三家总有不同的观点, 让人无所适从…这个问题陈嫣其实并没有真的深入去谈。
  “这个啊…”放课之后被桑弘羊拦住了,说实话不是特别意外——桑弘羊是真的很敏锐的那种,也很会抓重点!即使一时被绕进去了, 很快也能跳出来。而且随着越来越熟悉, 彼此之间的生疏渐渐消除之后,他并不是那种会一直端着的人。
  他属于好奇心很重的那种动物, 对于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没有办法的就算了,要是有办法的话, 总会想办法弄清楚的。
  “我们出去说罢!”陈嫣面对桑弘羊的时候比面对公孙弘的时候要更放得开,也更敢说!不只是因为桑弘羊是个小孩子, 更重要的是公孙弘是个儒生!
  不管内心对儒家的忠诚度有多高, 公孙弘到底还是一个儒生,基本的立场和态度还是要有的。陈嫣打点擦边球, 又或者说的‘中规中矩’的时候, 公孙弘还能够假装听不到。可她一旦点明了一些比较敏感的问题, 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作为儒生的公孙弘是不可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的。
  桑弘羊则不同,他虽然拜了个儒门老师,但他本身心向法家——而心向法家的同时,他严格意义上来说又不是法家的人。再加上年纪小,未定心性,陈嫣在他面前说话就不必顾忌什么了。
  就算有什么话不合他的心意了,也不可能上升为原则性问题,场面始终不会过于难看。
  两人穿过庄园宅院中彼此相连的游廊,除了仆佣奴婢在后面跟着,就只有他们两个了,陈嫣终于不再有所顾忌。
  “吾不愿老师上课时说这个。”陈嫣微微一笑。
  桑弘羊怔了怔,阳光下又跑出了发髻的碎发依旧胡乱支愣着,泛着微微的光。‘哦’了一声,摇头晃脑地点点头…说过的,他是个很敏锐的人,不像陈嫣的‘敏锐’,其实不能算是敏锐,那只不过是成年人的经验而已!桑弘羊是真的能凭直觉做出选择的那种人。
  陈嫣是真的不愿意在上课的时候说的太深,因为这个问题本来就是这个时代讨论不出来,或者讨论出来了也毫无作用的!她专门针对‘礼’这一个方面去说,未尝没有避重就轻地意思。
  “那么儒道法三家,果然背道而驰么?”桑弘羊貌似问了个傻问题,因为在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看来,的确是这样。正如桑弘羊之前所说的‘礼’的区别,这三家显学,各处都体现着核心思想的差异!
  但真的是傻问题?并不是的。
  陈嫣抿唇无奈一笑:“不,不是背道而驰,他们其实是很相似的。”
  若以学术主张论学术主张,这三家确实差异巨大!但若学术主张上升到政治的程度,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而且时代变迁,发展到现如今,三家其实早就密不可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儒道法三家的诞生也不是突然之间的事情,而是有一个过程。而就和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一样,他们诞生的过程中不止有代表人物给其注入内涵与核心,也有不断吸收其他学派思想的过程!
  也就是说各家学说形成的过程本来就有向其他学派汲取营养!更不要说这些学派还借鉴、吸纳了相同的古代先贤著作与政治主张!真要说大道朝天,各走一边,那也是做不到的啊!
  而在学派基本成型之后,向别家‘学习’的脚步就更是没有停下过了!说的好听叫‘学习’,说的不好听叫什么,那就只能自由心证了!天下学派一大抄,大家都习惯了!就连被‘学习’的那一个都不会说什么,因为自身清楚自身也不干净!真要掀掉这一块遮羞布,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
  陈嫣说的这些让桑弘羊沉默良久,他确实聪明,但依旧只是个不知世事的豪门小公子而已,这样的事情着实已经超出他的‘范围’了!若他是个愚笨的人,事情或许容易一些,他可以认为陈嫣年纪这么小,又懂什么呢?
  于是她的说法完全就是小孩子的呓语,无须在意!
  这等于是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当问题复杂到难以解决的时候,假装提出问题的那个人错了,这往往是最简单、最高效的办法。
  但桑弘羊并不愚笨,相反,他算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所以他能够拨云见日一样明白过来!通过逻辑推理,通过自己的自主思考明白,陈嫣说都是真的!
  所谓的学派打生打死,真的是思想不同,所以党同伐异?不不不不,大家其实根本不在意学术思想相同不相同!本质上是大家坐在了不同的位置上。
  哪怕我们的思想完全一样了,但只要身在不同学派,也是不能成为志同道合的伙伴的。
  多么残酷!剥落掉士人、学者们身上的光环、浪漫主义的理想,会发现大家都真实的可怕!没有想象中的道所在,吾所在!没有自以为的热血澎湃!甚至连温情脉脉的道理也是一厢情愿!
  后世的人可能很难明白此时的人明白这个的感受!打个比方来说,后世的学生也会有爱国主义教育,大家在这种教育下长大,对祖国都是无比热爱的,而且会认定自己的国家是一个‘好国家’!
  其实用‘好’与‘坏’来界定一个国家,这本身就是有些可笑的了!一个国家的好与坏只有在对具体的人和事的时候才有意义,不然的话是根本无法定义的!
  一个国家对自己的国民大多数时候都是好的,因为要为国民谋福利,要维持国家运转,要保护…所作所为都能得到一个美好的解释!那对于自家国民以外呢?利益决定一切而已。
  要承认自己的祖国在对外的时候不是那么光明磊落,甚至有的时候和他们宣传的大相径庭,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但又不得不承认(不过就算是这样了,人也依旧很难不爱自己的祖国)。
  现在桑弘羊受到的冲击差不多就是这种类型的,身为一个读书人,信仰的一部分就这样被展露了出来,实在是、实在是……
  甚至他受到的冲击更甚!因为这个时代的人更单纯,更加容易信任,这点又是和后世不一样的。
  “自然的,若只是论各自学说要义,那还是很大不同的。”陈嫣最终还是安慰了一下桑弘羊。如果回归到学术本身,确实是这样没错,但也仅限于这个领域了。
  到了两人要分开走的地方了,陈嫣上前了两步,笑着点点头:“明日再见了!”
  陈嫣走的很干脆利落,好像和平常的同路分手没什么两样,就好像刚才说出那样了不得的话的人不是她一样!
  桑弘羊摸了摸鼻子,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陈嫣这种完完全全的‘轻描淡写’有的时候是很惊人的——陈嫣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但在旁观者看来全然不是那样!
  桑弘羊原本都因为这一段‘惊世骇俗’到了极点的话而坐立不安了,但陈嫣这种‘这都不算事儿’的微妙态度一时又让他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往回走的时候桑弘羊正好遇到正准备出门垂钓的公孙弘,于是恭恭敬敬站到一边:“老师!”
  公孙弘看到这个学生只是微微点头,忽而又道:“小子可曾垂钓过?”
  桑弘羊迟疑了一下,而后实话实说:“不曾。”
  然后就被带着一起去了庄园中的溪水钓鱼,主要是公孙弘钓鱼,桑弘羊纯粹就是个放钓竿的架子,他哪里知道该怎么钓鱼!
  公孙弘分了一缕心思在钓竿上,另外的注意力却是去了桑弘羊身上——桑弘羊确实是个垂髫小儿,但硬要说的话也不是个孩子了!按照大汉的算法,他今年十二岁(虚岁)。
  民间男女婚嫁说是‘男子十五,女子十四’!按照这个说法,再过三年桑弘羊都能娶妻了,还能算是个孩子吗?
  而且公孙弘以自身经历推知他人,并不觉得成人不成人这种事由年纪来定,更重要的是内心!他自己属于很早就懂事的那种,桑弘羊这个学生其实也属于这种。之所以看起来稚气,那不过是因为过去的人生经历实在是太顺遂了!
  富贵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从没尝试过用自己的肩膀担当,也不需要自己去想太多的事情!自然也就无法完成蜕变了…但这无法改变他这学生的本质。
  “与翁主说了何事?见你魂不守舍。”公孙弘倒也没有迂回。
  其实这些话是不太好复述给老师的,正如陈嫣会避开公孙弘说这些事,桑弘羊又不是傻的,难道不知道说出来大家会很尴尬吗?
  但桑弘羊正处在一个降智打击中,人也挺迷茫的,下意识地就信任了公孙弘这位长者。
  听完了所有话,公孙弘也无奈了…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出的好嘛!而且由你一个小女童说出来,真的很让人心惊胆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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