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9章 君臣论儒

  “所以朕以为,这万物万法都当有节制,而不可过于极端。”徐梁轻语道:“朕身为天子,乃是是奉万民之望,承社稷之中。凡事自然以民为本,以国家为上,不敢稍有懈怠,钱、报刊都是小问题,只是朕希望儒学能够更多起到洗涤民心,教化万众的作用中来,而不是一教破万法。朕以为,最好儒学能够以大唐时为榜样。”
  “大唐么?”刘宗周细细咀嚼圣人的意图。
  唐朝攀了道教的亲戚,所以有唐一朝,道教是国教,儒学虽然是天下显学,但是影响力仅限于精英知识分子。彼时佛学、西学大行其道,儒学的影响力其实被大大的弱化了。
  “陛下对儒学到底有何等成见,已经到了要灭儒的地步?”刘宗周不堪忍受,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徐梁却不以为意的说道:“朕并非是有所成见,而是希望天下百姓皆能安居乐业,大明帝国能欣欣向荣,国势昌盛,有唐一朝,儒学虽然繁盛,但对百姓约束也最小……”
  “故唐乃是中古蒙昧之时,而宋有程、朱之发展,乃是我朝理学大兴,此乃大学日新之义,我朝教化之功,陛下为何不明儒学之重,偏要倒行逆施,以唐为上?
  唐朝宫廷祸乱,国家动荡,阉人横行,藩镇割据,便真的好么?没有儒学作为依靠,国家便能稳定吗?李唐覆灭之时,道学可有帮助,佛学可曾强国?
  儒学有问题,我们去修正,去革新便是,为何偏偏要儒学去降低影响力,儒学才是我等华夏子弟之根,说抛弃就要抛弃吗?
  陛下就不需要去想想,儒学可以在华夏盛行几千年,时至今日,便真的不行了吗?道学也好,佛学也罢,谁管天下大一统,谁在乎天下大同?陛下须知,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刘宗周一番抢白,竟然直接打断了徐梁的话。
  徐梁立刻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自己竟然跟一个狂热的儒家信徒去讨论问题。
  而且人家还是真正的大儒,耍嘴皮子自己如何是对手。
  “先生当知民间盛传海瑞饿死女儿的故事吧?”徐梁换了个例子。
  传闻海瑞的女儿只有五岁大,因为接受了家中男仆给的饼,被海瑞责怪,不饿死不是自己的女儿。于是,海瑞的女儿便整日哭泣,死活不肯吃东西,最后活活饿死。
  刘宗周显然听过这个故事,反而被陛下气的发笑。
  “陛下何其缪也,这等故事,国中愚民拿来说笑也就罢了,您怎么也会当真,海瑞行事虽然偏激,却也是陆王心学传人,海瑞文集臣也有所涉猎,海瑞本身就儒学之窠臼就有所批判,更多次劝告民间百姓,不要溺死女婴,他如何会做这种事情?依臣所观,此事多半是张冠李戴罢了。”
  经刘宗周这么一说,徐梁确实想起,此事虽然在大明便广为流传,却未见官方史料记载,不过既然有这般盛传,肯定是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不过徐梁的出发点没有错,那就是礼教确实在吃人。
  这一点,鲁迅先生早就发现了。
  刘宗周见徐梁若有所思,自然知道圣人心中所想,当下也举了一个例子。
  “陛下,曾参的故事您可曾听过?”刘宗周点点头。
  徐梁点点头,妈的老子小时候就学过曾参啊。
  见徐梁点头,刘宗周继续说道:“陛下,曾参是孝子,而其父曾晳尝以木椎椎其首,几近于死。”
  刘宗周见皇帝无言以对,放缓了口吻,像是给蒙童授课一般:“孔子对曾子不知逃避的做法甚为不满。不许曾子入门受业……”
  曾子受杖的故事载于。具体内容是曾子在劳作时伤了秧苗,他父亲曾晳就以大杖打他。曾子本是个孝子,又因为自己做错了事,甘心受罚,被打得倒地休克。良久才醒来。
  曾子醒来之后,首先是向父亲请罪,因为自己做错事而让父亲劳累教训了他。然后曾子又鼓琴而歌,表明自己没有大碍,不让父母担心。
  乡邻们都认为这是真正的孝子,大为惊赞。
  孔子知道之后却很生气,不许曾参入门学习。曾参十分惶恐,只能请其他同学前去请教。
  于是孔子讲了舜的故事。
  舜的父亲瞽瞍需要舜时,舜都能及时地侍奉在侧;但当瞽瞍要杀舜的时候。却没有一次能找到他。这样瞽瞍就没有犯下为父不慈的罪过,舜既保全了父亲的名声,也尽了自己身为儿子的本分。
  而如今曾参侍奉他的父亲,却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轻易地去承受父亲的暴怒,就算死也不回避。倘若真的死了,那不是陷父亲于不义么?哪有比这更不孝的呢?
  曾参听了之后,自然是深深悔恨自己的“不孝大罪”。
  徐梁终于领教了大宗师的水准。那是可以用最简单的道理和故事让人无语的人。
  “陛下,仅以海瑞之女来看,儒学当不当兴?”刘宗周踏前一步追问道,颇有些光棍。道理儒家我们都给了,民间有问题,那是教化力度不够,不是我们儒学不行。
  宗师不要命。谁也挡不住啊!
  徐梁呵呵干笑一声,道:“这道理是极对的,大人小孩都不该偏激嘛。不过如果儒教地位过甚,为了一尊贞节牌坊而饿死……”
  “陛下可知道天下牌坊哪里最多?”刘宗周再次打断徐梁的话头。
  徐梁重生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被动。现在自己显然不占理。而且老婆孩子就在身后,史官又寸步不离,还得顾忌形象,真是有些憋屈。
  “陛下不知么?臣却知道。”刘宗周道:“天下牌坊最多不过姑苏。臣曾游访其地,数有牌坊百二十三座,其中科举、高官、功德、忠孝、宗祠各种牌坊百余座,而贞洁牌坊屈指可数。陛下是担忧贞洁牌坊诱人偏激,还是不满如今贞烈之妇过于罕见?”
  徐梁其实连牌坊都没有仔细看过,被刘宗周又是列数字又是摆事实,搞得颇有些难以下台。
  真正富饶和文化兴盛的地方,贞节牌坊确实少见。反而是贫困之地,贞节牌坊反而多一些。
  “至于贞节与饿死……”刘宗周获胜之后放缓了口吻:“程子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乃是为了砥砺人格,岂是泛论?如今俗夫俗妇自以为得程子之旨,此正是儒学不兴之祸!”
  “呵呵呵。”徐梁担心下面还有什么陷阱,本着千言千当,不如一默的信条,还是决定缄口不语。
  史官站在二人身后,已经是汗如雨下,后背都湿透了。
  皇长子站在不远处,惊奇地看着爹爹与大臣吵架。在他印象中,父亲一向是高高在上,所有人见了都不得不卑躬屈膝,说话声音大些都是罪过,今天是哪里来的老夫子,竟然敢教训父亲?
  皇后也远远看着皇帝的脸色,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对刘宗周初见时的好印象一扫而空。
  其他随行官员也无不惊诧,不能想象一个乡学蒙师竟然将皇帝当蒙童一样教育。
  徐梁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一片静寂,只想结束这门功课,道:“道德教育是应该有的,但凡事最难便是把握度数。还有便是世间腐儒披着儒者衣冠毁圣贤经典。”
  刘宗周激昂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道:“陛下所言甚是。”
  徐梁吸了口气,道:“先生要办报,且答应朕一事。”
  “请陛下吩咐。”
  “国子监的报刊,可以弘扬正义,辨析明理,但不能以道德杀人,以礼教罪人。”徐梁道。
  “礼约之在前,法禁之在后,礼法之设,本因于此。”刘宗周算是答应下来。
  他对于报纸上动辄就互相斥骂“小人”、“奸党”乃至于“名教罪人”的现象也十分看不惯。
  诚如当年他身在东林,一面力抗“奸党”,一面却又说“吾党与有罪焉”,而且“吾党之罪,在宋人之上,不为虚也”。这样毫无立场的客观言论,也只有心中只有道义的无私之人才能说出来。
  徐梁对刘宗周了解不多,但现在可以肯定他是一个不会为利益集团代言的人。这样的人注定成不了事,无法入阁,却更是可贵。
  “陛下,”刘宗周欲言又止。“陛下登极以来,尚未开过经筵。”
  徐梁“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经筵是儒臣们为皇帝进行思想教育和学术教育的课程,是保证大家具有统一的价值观、世界观和人生观,以免出现武宗那样让人闹心的精神领袖。
  徐梁前世就学之初就听着“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虽然并没有走理工科道路,但潜移默化受到暗示就是说:技术远高于一切。所以他选择的法律也好,人力资源也好,都是技术性学科——社会技术。
  对于其中内涵如法条为何如此制定,律例保护何种关系,徐梁也是本着更好使用的态度去学习,并没有将之上升到哲学层面——那是法学家的工作,而不是律师、法律顾问的任务。
  现在刘宗周出言提醒,如果自己拒绝。恐怕这个倔强的老头就会三番五次上疏,闹成社会舆论的焦点。
  “陛下,圣主执国,王、霸之道不可偏废啊。”刘宗周放低了声音:“如今陛下霸道远胜于王道,恐非国家社稷之福。”
  “经筵之事再议吧。”徐梁道:“等忙过了这阵,空闲下来再做安排。”
  “陛下,”刘宗周又道。“殿下也快到了可以出阁讲学的年纪,宜早做安排。”
  “还早吧。不是应该十岁么?”徐梁道。
  “皇子出阁讲学的年龄并未有定制,从如今开始铨选春坊官、日讲官、主讲官,时候也就差不多了。”刘宗周道。
  徐梁点了点头,道:“如今已经在启蒙了,由黄道周教圣天子字书。对了,黄道周在传授圣天子字书时夹杂议论。这样做合乎礼么?”
  “是何等议论?”刘宗周问道。
  “有些孟子的话。”徐梁道:“朕担心圣天子一知半解,恐怕日后存了误见。”
  刘宗周沉吟片刻,道:“陛下,识字习书本就会牵涉元典,尤其幼童。多半是从、启蒙。黄道周杂讲孟子固然不妥,但也情有可原。臣以为,或许可以提前让圣天子出阁讲学,以免偏听。”
  徐梁微微点了点头,道:“请先生题本来,推荐些才品超绝的好先生。”
  “臣遵旨。”刘宗周点头应诺,又补了一句道:“论人品学识,黄道周其实就是极佳的人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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