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针
姬昭已从殷鸣那里知道, 那个所谓的五公子的侍卫,其实就是郑王府世子,宗谧。
说实话, 是很失望的。
他自认对宗谚与“那位侍卫”一片真心,他没少给宗谚写信, 信中更是不忘那位侍卫,还寄了很多礼物送来, 结果他们也是骗他的。
来到这儿这么久, 姬昭头一回觉得有些心酸, 这些人为什么都这么爱玩心眼?他还想到外祖父的那句话, 太子又还有多少心眼在等着他?
因而宗谚要来见他时,他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他讨厌别人骗他。
哪怕不是为了活命,他也是真的不爱管闲事,只想离朝堂与皇宫远远的, 这些破事为什么也不能远离他而去?
他其实有些明白外祖父那些未曾言尽的话了, 想必太子早猜测到郑王府要搞事,要利用京里来的人, 所以特地派他过来?是要他牵扯进这些破事里?到时候, 在郑王府看来, 他姬昭不是什么好人,心里记恨他。
回头,太子也能拿这件事为由训斥他, 毕竟他的确掺和进这些破事里。
他两边都不是人。
他扯了扯嘴角,这些人的心眼, 他实在佩服得很。
他就一个驸马而已啊。
殷鸣进来道:“郎君, 那位五公子说你不见他, 他就不走。”
姬昭不耐烦道:“随他去好了!”
还敢威胁他!
宗谚当然不能一直等着,家里还在办着丧事,只好失落地先回府。
宗谚是真的毫不知情,母亲与哥哥将他养得很天真,他很珍惜姬昭给他写的信,也喜欢姬昭寄给他的礼物,只是先前父王病重,他很是伤心,实在没有心力去回信。
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府的车上,他恨恨地跟自己的太监说:“我还当四哥是好人!没想到背地里要这么害我和我哥!现在连姬昭也不理我了,他不想与我做朋友了!”
太监心疼道:“公子,驸马是讲理的人,待事情水落石出,您跟他好好说,他会相信您的。”
宗谚咬了嘴唇,不说话。
姬昭也没心情出去玩,就当是熬日子,等京里下一拨人来了之后,他立即回金陵。
他默默地等着交接,人没等到,却先等来一个快马加鞭送来的坏消息,姬昭听到后再度目瞪口呆,郑王爷不是坠马亡故,竟然是马上风死在女人身上的!除此之外,还有桂州通判郭振华卖官、贪墨,再又与山匪联手残害百姓之事,陛下特地给姬昭下圣旨,这些事统统交由他负总责。
姬昭一面震惊,一面有些崩溃,这些事是彻底甩不掉了。
好在,次日,京里那帮人终于到了,有了正经的官员,姬昭只需当甩手掌柜,重要时候盖个章,做个决断就行。收到圣旨的当天,姬昭就按照圣旨上说的,先把郭府给封了。京里的人来了之后,从临近州府调了不少刑名官员过来,完全不让郑王府与当地官员插手,彻查郭府之事。
差不多也是同一时候,京里又收到桂州来的消息,得知驸马被山匪围剿一事。
仁宗彻底大怒,再下圣旨,把郑王府也给封了,再派宗室中人快马送过去。
谁能想到本来不过一个王爷过世,最后搞得人心惶惶,京里百姓们就看着那朱雀大街上每日都有快马跑进跑出,大家都知道宫里的皇帝老爷心情不好。
能好么?
王爷堂弟马上风死在女人身上,丢死个人,家里儿子为了争王位都要杀死驸马了,侧妃娘家还跟山匪勾结,卖官、贪墨一个不落,寻常官员犯一个都得抓进大牢里好好审一审,他们这是一连串的啊!
就有人说,这王爷什么的放在封地上果然不好,太容易出事了,苦是桂州的百姓苦啊!
事情全都按照宗祯设想的进行,宗祯却并不高兴。
他并没有想到姬昭会被山匪围剿,在前世,三堂叔他们去桂州治丧时,这些事并未发生。他这次派姬昭过去,的确是利用了姬昭,却也只不过想令姬昭与宗谧交恶,这辈子再也没法结成一股,仅此而已。
若说原先还想着,姬昭被宗谧弄死那就弄死了,可早在他派杜博跟着姬昭去的时候,念头早已打消。
他照例坐在书桌前,后背挺直,双肘撑着桌面,头微垂,手掌托着额头,只觉得头一阵阵地疼。
他睁眼,再看一眼杜博送回来的信,信上说,姬昭被吓得不轻,吓得人都给晕了。
那日之后,姬昭再没有写过信来,杳无音讯。
宗祯的手指摁着穴位,无论怎么揉,脑袋也还是疼。
既然止不住,只能算了。
宗祯深吸一口气,放下手臂,事已至此,接下来的事情还得继续往下走,事情也只能按照他设想的继续往前走。
这辈子的他,容不得任何变数。
姬昭,待姬昭回来,他会……他会做什么?宗祯忽然也不知道了。
姬昭也没想到自己来到这个鬼地方,头回上郑王府的门,竟是来给他们家上封条,郑王府本就在办丧事,寂静无声的,贴了封条之后,府外四周就连只小鸟都没有。
兴许人都是如此,慕强、怜弱。
姬昭仰头看看贴了封条,挂了白布的郑王府大门,心里对宗家兄弟的不快消去几分。
然而,事情也只有更糟糕的,郭振华一家仗着侧妃,以及宗谧暗地里的纵容,他们干过的坏事可多了去了。就说山匪这件事,宗谧早已知道,从来不管,就是等着日后加以利用,没想到最后利用是用上了,却也把自己给栽了进去。
郭家的人全都关在大牢里,日日夜夜地审,审出来的事越来越多,桂州与金陵之间来往越发频繁,姬昭自也不好再回金陵,只能一直留在桂州统领这件事。
到了四月份的时候,京里吵了一个多月,终于吵出结果,降郑王府的亲王为郡王,就这还是太子求情才求来的。本来文、余二位宰相坚持要除爵,太子求情之后,各退一步,郑王世子宗谧册封为郑郡王,保留爵位,却要即刻带领全家回京暂住,领陛下训。
于是又有新的圣旨下来,倒是对于桂州封地是否还保留,郑王府的这个暂住金陵要住多久,说得模棱两可,姬昭也看不懂。
姬昭直接拿着圣旨出门,先去郭府,宣布抄家,女眷可归家,十岁以下男子免罪,十岁以上男子全部押往京城。
去郭府宣布完后,看着一屋子的人瞬时倒在地上,哪怕他们活该,姬昭心里也很不好受,他真的不爱干这样的事。
然而他还得去一趟郑王府。
宗谧为首,跪在地上接圣旨,姬昭把圣旨宣读完毕,宗谧磕头谢恩,面色平静地上前接过他的圣旨,还笑着对他说:“辛苦驸马,上回的事,对不住。”
姬昭心里便很不好受了。
山匪的事情已查得很清楚,的确是那个四公子干的,是想利用他来害宗谧。虽然他是被利用的,宗谧、宗谚也很无辜,他没话好说,看着宗谧看了半天,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宗谧低头恭送,眼角却有光流过。
姬昭走后,郑王府的大门又沉沉关上。
宗谧扶着母妃,送她回屋,两人一路沉默不语,最后是王妃淡淡道:“机关算计一场空的滋味,算是尝到了。”
宗谧苦笑:“是我棋艺不精。”
王妃道:“肖未,到底是被谁给藏了起来,这才是最要紧的。”
“太子。”
王妃想了想:“不是他。”
宗谧失笑:“母妃,你不会因为太子帮我们家求情,就认为他当真一无所知?”
“太子自然不可小觑,但若真是他,不会留下这么一个把柄。他替我们求情,只不过是给世人一个他仁善的假象,他最在意的还是文治昌与余覃,这俩可把持朝政把持了十来年。”王妃悠悠道,“这次之事,倒叫我想到当年秦郡王一事。”
“母妃认为是那两位宰相其一动的手?”
王妃笑了笑:“无论是谁,早晚有知道的一天。”
“母妃,是我没用。”
王妃叹道:“你父王没有才能,纵容郭家,我早知王府会有这么一日,只是苦了你与谚儿。回京吧,回京又有什么不好?起码这次,那个贱人与她儿子彻底老实了,郭家也没了。”
圣上另有旨意,撤了郭侧妃的侧妃之位,名字从皇家玉碟逐出,禁足府中,再不许出门。
宗谧没有说话,扶着她又走了很远的路,才轻声道:“那就回京吧。”
王妃拍拍他的手,仰头看天:“人不要计较一时得失,你看看这天啊,那样广阔。”
宗谧送了母妃出来,看到弟弟宗谚在院子里打转,“哥。”,回身看到他,宗谚走上前。
宗谧拍拍他的肩膀:“三日后,我们便要回京了,你将喜欢的东西都带上,别漏了。”
宗谚到底还小,眼中还藏着害怕,问他:“哥,我们往后可还能回来?”
宗谧叹声:“不好说啊,要看太子怎么打算了。”
“太子?!”宗谚大惊,“与太子有何关系?太子这回还帮咱家说话了!”
宗谧笑了笑,面带深意,宗谧细想,不可置信地问:“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们家这次肯定是被人给害了!我知道肖未不见了!是谁抓走了他,是谁要害我们家?不是四哥?是!四哥再坏,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是太子?!他为什么!我们从来只想好好待在桂州啊!”
“别胡说八道。”
“你既然这么说,那就真的是太子了!”
“你跟我私下里说说也就成了,千万别去找驸马说这些,他这次也和我们一样,有苦只能往肚里咽。”
宗谚眼睛通红:“太子连姬昭都害?!姬昭可是他妹夫啊!”
宗谧怒道:“我再说一遍,休得胡说!”
宗谚沉默不语,扭头跑了,过了会儿,有人来小声告诉他:“王爷,五公子去找驸马了。”
“知道了。”
宗谧转着游廊回自己的屋,或许他真的很卑鄙,可那又如何?
太子不乐于见他与姬昭交好,他同样不乐于见姬昭与太子交好,殷家、姬家,这样的人家,谁都想要,包括他。
宗谚冲到姬昭那儿,姬昭再见到他,心里很愧疚,是他误会宗谚了,那道降爵的圣旨还是他亲口念出来的。
宗谚却没怪他,冲上门来,眼睛红通通地说:“我过来,只是告诉你,小心太子。”
“……”姬昭一怔。
宗谚低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再跟我做朋友,也觉得我们家害你,可我和我哥,我们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更不曾想过利用你。我们家更是只想好好地待在桂州,是太子他容不下我们。上次我哥假扮成侍卫去金陵,是我们骗了你。我哥只是很想看看你和福宸堂姐成亲,没有其他意思。可是我们被太子发现了,从那时候起,太子就记恨上了我们,怀疑我们图谋不轨,想把我们弄回金陵。”
姬昭听着他的话,跟着皱起了眉。
“我知道你是驸马,太子其实也是你的兄长,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是,我是把你当做朋友的,我们后日会和你们一起回京,往后兴许再不会回来,会一直住在金陵,住在太子的控制与监视之下。我只希望你,日后也多个心眼!不要轻易被人利用了而不知!千万不要落得我们家这样的下场!”
宗谚抬头看他,红通通的双眼中是真心实意的担心。
说完,宗谚转身要走,姬昭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他回头看了眼。
姬昭道:“我们是朋友!”
宗谚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宗谚走后,殷橼过来,问道:“小叔,五公子跟你说什么了?”
跟他,姬昭没有什么好瞒的,他低落道:“同外祖父说的话差不多,叫我小心太子。”
殷橼在他身边坐下,宽慰道:“这些人,总是有所求的,其实就包括郑王府,也并非纯澈,他们所图的东西都太多了,欲|望多,心眼也就多,谎言则是更多。他们的话,听听就罢了,小叔你也不用尽信他们。”
“我知道。”
姬昭可以不信宗谚,却相信外祖父,总之,他要很小心太子就是了。
他知道要小心太子,可他还是忍不住疑惑,太子当真那么可怕吗?郑王府一家,也真的是太子害的?
殷橼走后,他拨拉拨拉纸,终于捏住笔写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封信,写的都是他的真实心情写照,大概意思是:我很累,我很难过,如果能不当驸马就好了,想过逍遥子那样的生活,姬昭还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作潇洒子。
写到这里,他才忍不住笑了。
也只有写信给那个哥哥时才是快乐的,这片刻的功夫,他可以完全忘记一切烦恼,做个纯粹而又开心的人。
他突然极为想念金陵与那个人。
他想起上次的抱怨,笑着又在最前头加上一个“哥哥”,再加上句“好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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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回去(见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