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辫子
小寡妇的事情, 宗祯并未放在心上,后来也不曾再问起,更不会令人再去调查此事。
那日也没有太多的人听到“驸马”二字, 这件事,明面上并未引起任何讨论。
倒是宗祯曾吩咐盯着, 别叫漏出风声,万一福宸听到, 要伤心难过了。
他看在眼里, 这辈子的福宸还是不喜欢姬昭, 只不过比上辈子柔和多了, 上辈子福宸的确也有做得不妥的地方,的确伤到了姬昭作为男子、作为驸马的颜面。
不喜欢归不喜欢,若是知道自己的驸马在外头瞎搞,谁能高兴起来?
姬昭还不知道,自己在太子那里已经成为瞎搞之人。
他当然也没有把小寡妇的事情放在心上, 人之常情, 非亲非故,顶多几句感慨, 也只是顶多。他给宗谚写了回信, 将淘来的有趣物件与书装进匣子里, 收拾好,就令人送去寄给宗谚。
宗谚是王府公子,他是驸马, 走的是官驿,会有专人帮他们送信, 快而安全。
实际这信刚出了侯府不多久, 就到了宗祯手里。
宗祯先看信, 姬昭到底曾是现代文明社会的人,性格又较为赤诚,好不容易交上一个朋友,用词便极为热烈,通篇不乏“思念你”、“想念你”之类的字眼。
宗祯“呵呵”冷笑。
看完满篇废话,他心里很不痛快,他甚至怀疑姬昭在写藏头诗,然而他仔细找了,半句有用的话没找到。信的最后一页,姬昭还提到某“侍卫”,说是知道他喜爱术数,特地给他淘到一本书,叫他好好看,明年再来金陵,一起算命玩儿!
宗祯再“呵呵”笑。
他打开那已被砸了锁的匣子,满匣子的小玩意,全都透着精奇,一看便知用了十足的心意。他的手探到匣子底部,摸到那本给宗谧的术数书,直接拿出来,看也不看,放到手边。
他又亲自裁了纸,磨墨,写信。
下笔时,他的右手一顿。
他看着纸上姬昭的字迹。
姬昭的字,变了。
姬昭从前从不用馆阁体写字,喝了酒的姬昭还悄悄告诉他,最看不上馆阁体写的东西,说透着股正经,没意思。
然而这封信上,用的是馆阁体,写得还不是十分好。
宗祯看了片刻,才开始用几乎一样的字体开始誊抄。
姬昭变了太多,他要更仔细才成。
写好信,照例是封好,叫人进来。
那本给宗谧的术数书,他没给放进去,是的,他就是故意的。
反正没人怀疑到他身上,倒要看看宗谧如何反应。他的这些堂弟啊,没一个简单的。
想到宗谧,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太平缸。
天渐渐凉了,水面结了薄薄的冰,再过一阵子,宗谧的父王,当今郑王,他的王叔,就要死了。
姬昭不是想着宗谧明年来陪他算命玩么,他就让宗谧来陪姬昭玩。
金陵城就这么点大,姬昭没有差事,不用上朝,没有太多朋友要去会,也不用赚银子,不想去书院,也就只好继续缩在家里看逍遥子的书。
姬重渊却是又慌又急,姬昭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连着好些天了,姬昭那儿也没动静,他一直不敢再去小茉儿那里。直到小茉儿快要过生辰了,用香帕子写了首幽怨的诗给他,思念成疾,姬重渊就有些忍不住了。
到底是趁和姬重锦去书院的时候,自己偷溜出去会小情人了。
小茉儿见到他是如何哭,如何伤心落泪,先不谈,他被小茉儿哄得灌了不知道多少酒,他小小年纪,倒是很能喝的。即便醉了,他还有知觉,知道不能在外留宿,要乖乖回家,否则又要被他娘狠揍,关到明年都不能出来。
他晃着身子告辞,来喜赶紧蹦过来扶他,小茉儿垂泪目送他。
姬重渊也要流泪了,下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头正要出茉莉巷,便听巷口的墙根里有人在说悄悄话——
“果真?”
“我能哄你?他们亲耳听见的,那个小娘子连声叫‘驸马’!”
姬重渊立马清醒了,轻手轻脚地挪过去,贴着墙继续听他们俩说。
听了会儿,他听明白了!
姬昭竟然在外面跟小寡妇不清不楚!!
那两人却是越说越浑,什么驸马和小寡妇在郊外庄子共度春宵,还有人瞧见他们在芦苇丛里滚来滚去的浑话都出来了。
姬重渊听得却是热血沸腾,那两人说着说着,上车走了。
姬重渊得意抬头:“我们也走!”
回家的路上,他“哼”了声:“我当姬昭是什么正人君子!不也在外头搞小寡妇!”
“难怪他不敢告您的状呢!”来喜也理直气壮起来了。
“哼!”姬重渊更得意。
来喜又小声问:“小爷,那这事,我们可要瞒着?”
姬重渊想了想,他倒是没有其他想法,他只是觉得他与姬昭之间公平了,俩人都有小辫子,谁也不差谁。不过姬昭暂时不知道他已知道这件事。
他觉得是应该瞒着的,不然姬昭得恨他,也把他的事告诉他娘了。
况且他们是一家人,要是外面都知道姬昭在外头养小寡妇,那可不好。
但是他得让姬昭知道,他已经知道这件事!
他便叫来喜将耳朵附过来,叽里咕噜一通说,来喜亮着眼睛连连抬头,不停拍马屁:“小爷说得极是!正是!妙啊!”
几日后,是冬至。
在这个时代,冬至时,宫里要举办大朝会,遇上重要年份,北边的凉国还会派使臣过来。按道理来说,姬昭虽说没有差事,却是驸马,身上还有个侯爵,本也该进宫参加大朝会,他实在不想去,他若是去,论身份,还要站在宗亲那排队伍的最前头,站着苦捱几个钟头,那不是受罪吗?
还好,冬至前,宫里就有消息来说,免了驸马进宫。
姬昭高兴坏了,福宸公主却害怕姬昭多想,还特地来解释一番,因为她今年怕凉,不打算进宫,父皇才考虑也叫他不进宫云云,姬昭认为公主完全想太多。
福宸离开侯府,心里也有几分诧异,是这辈子的驸马更能伪装?难道因为她不再磋磨驸马,驸马就不会再变得狠戾,不会再去争夺皇位?对于无法进宫参与朝会这件事,驸马表现得也过于欣喜。
若是这般,她又要如何做?皇兄身子那样不好。
福宸上了马车,还在想这件事,前些天她就已知道,哥哥这些日子一直在练箭、骑马,这次大朝会也会露面,这可是哥哥成年来,头一回在百官面前露面。是哥哥叫人给她带信,她与驸马无需入宫,天凉,没必要赶早,驸马更不必站在大殿里吹凉风。
合情合理,再者,朝会于她而言本就无甚重要,她只是担忧驸马的想法。
马车微晃,她望着车前的帘子发着呆,她不一样了,哥哥与驸马,都不一样了。
这辈子的他们又会如何。
冬至过后,京中渐渐有了许多关于太子殿下的传闻,朝会时,官员们头一回见到太子。
十多年不曾露过面的太子,忽然出现在大朝会上,能够反映的事情,太多。例如,因为太子殿下身子不好,后宫又没有主人,不知道多少人家打着主意再送个女儿进宫,生个小皇子呢,又不知道有多少宗室就等着陛下过继儿子去当下一任皇帝。
再例如,太子妃的位子,再也不仅仅是个太子妃,不知又有多少人家会抢破头。
这些是眼皮子较浅之人的想法,想得更多的,太子等同于半君,对于朝廷上的格局有极大的影响。
如今朝上,朝政几乎由几位宰相把持在手中,谁知道太子又是个什么想法呢?
太子会和陛下是同一个理念?太子会夺了他们的权?
谁不爱权?
可以说,直到过年,这京里都不会歇下来,各家之间都有话要商量,也各有打算。
姬昭一概不知,这些与他没有关系,他只负责讨好太子,也只负责快乐生活。
庄子上的人来给他送新摘的大白菜,告诉他,山上下雪了,庄子里的梅花,全都开了。
金陵城,地处南方,很少下雪,也只有庄子那边的山里会真正下几场雪。
姬昭听到这儿,心思便又活络了。
若是没有去过也就罢了,去庄子里玩过,谁还能在城里待得下去。
然而要出去玩,得里面那位领导点头才成。
姬昭心中郁卒,他不想进宫,也没有理由进宫。况且进宫,那位领导就能同意么?
也是这日,又有人递了帖子上门拜见,对方说自己是张家人,名叫张五白。
姬昭不认识这个人,倒是尘星提醒他:“郎君,这大约是已故的皇后娘娘的娘家人!”
姬昭才想起来,领导的舅舅家里是姓张的,帝后感情极好,又只有一双儿女,他赶紧叫人请这个什么张五白进来。
张五白四十岁上下的模样,留着胡须,瞧起来很和气,说话也轻声细语,满脸是笑,姬昭不太会识人心,就觉得这人挺不错。
张家共有三房,皇后娘娘是长房的姑娘,帝后感情好,陛下对张家也没有提防,作为外戚,还放张家长房,皇后娘娘的嫡亲兄长张一绯出去当官,还是个不小的官,梓州路的转运使,转运使就类同于现代社会的省长。
张家其他两房跟着长房过活,都在梓州。
张五白是三房的人,在梓州任张一绯的进奏官。进奏官就是负责把梓州一带的重要事情,定时定点地向京中皇帝汇报。只是如今,少部分地方的进奏官由外官担任,大部分都已经直接由金陵的京官担任。
这次大朝会,张五白负责回京,他明日便要回梓州,特来拜见驸马。
姬昭很能理解,他算是这张家的外甥女婿,人家肯定要过来看一眼。
张家又是陛下厚待的人家,是领导的舅舅,他自然是热忱回应。他自觉与张五白相谈甚欢,临走,张五白从袖中拿出个小匣子送给他,笑道:“小玩意,还望驸马不嫌弃。”
姬昭本来没想收张家的礼,听他说是小玩意,就真的信了是小玩意,笑眯眯地收下。
直到张五白走了,他打开那个小匣子一看,吓了一跳。
里头是几十张银票,怕是有几万两的银子!这也就算了,除此之外,还有张盐井的契,盐井啊!那可是盐井!他们私底下开私盐井也就算了,还给他送了一个!
尘星和殷鸣也张大了嘴巴。
他又不是没钱,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干什么要给他送这样的礼!
他顿时不喜欢张家了,想来想去,他打算进宫直接交给陛下,由陛下定夺吧。
送这么大的礼,绝对不是单纯的舅舅送外甥女,这可是违法的私盐井!皇帝优待张家,却不代表也会优待他。他还想好好活着呢,不想被莫名其妙地拖累。
姬昭想着,立马起身换衣服进宫,临走前,把那只装着玉佩的荷包也给揣在了袖袋里。
如他所料,陛下没见他,又叫人领着去东宫。
还是那个正厅,姬昭这次没坐着,他紧张啊,就怕被张家连累,又怕万一他们早知道张家私下里开盐井,他揭穿张家恶行,太子还要怪他,毕竟是张家嘛!
他的面上便有几分焦灼。
宗祯过来时,隔着帘子看到的姬昭便是这模样,宗祯虽面色沉沉,心中反倒诧异。
他知道张五白去了姬昭那里,姬昭跟张五白这又是玩哪出呢?
对于张五白去找姬昭,他不意外。
谁能相信呢,他的亲舅舅家,在上辈子,与姬昭勾结在了一起,事后姬昭登基这么顺利,其实也有张家的功劳,毕竟就连皇帝的舅家都认同了。
据姬昭亲口告知,是因为姬昭答应他们,登基后娶张家女儿为皇后。
实际上,姬昭杀他前,满脸嘲弄,问他:“张家的人是不是都有病?”显然是不会认账,说不定还会想办法也弄死张家。
他倒是赞同,张家的人的确有病,想当外戚想疯了,出一个皇后还不够。
他不成,就换一个。
现在看来,姬昭与张家就是这个时候勾搭上的?
“有何要事?”宗祯坐下,开口。
姬昭回过神,见到他,竟是大松一口气的模样,连礼都忘了行,上前走到帘子跟前,竹筒倒豆子:“今日,张家三房张五白去我府里,给我这个!”
他说着,很不乐意地将小匣子递上前。
宗祯叫人下去拿,一边想,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姬昭已经很不满地说:“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竟给我送这个!这是违法犯罪的事,我不可能干的!”
宗祯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盐井的契,眼神也暗了。
他没有想到,张家的胆子竟然大到这个地步,竟从一国根本里偷利!上辈子的他全然不知!
姬昭还在说:“我吓到了,就立马带上来见陛下了,陛下叫我来见殿下你。这匣子里的东西,我一点没碰,张五白也没说叫我干什么,与我说梓州风土人情说了一个时辰才走,还祝我跟公主百年好合呢,就这样,要我如何百年好合!这不是要我死么!”
宗祯抬头看他,忽然问道:“你很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