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姬昭来姬府来得却不是时候。
老太爷在书院,便宜爹不知上哪里风花雪月去了,都不在家,管事将他送到林夫人院子里,他见到了便宜爹的几个小妾,包括小吴氏。
小吴氏与大娘子一样,一见到他,就吓得揪住帕子,且往后退几步,差点弄翻桌上茶盏。
因这动静,姬昭才看了她一眼,认出她就是小吴氏。
她吓得脸色都白了,姬昭莫名其妙,他要杀人不成?
林夫人先蹙了眉头:“你这什么样子!在驸马面前也敢这般无礼!”
小吴氏眼见着就落下眼泪,马上就要跪了,林夫人不耐地挥挥手:“都下去吧!小吴氏去佛堂跪一个时辰!”
几位小妾偷偷看看姬昭,再幸灾乐祸地看看小吴氏,纷纷退了下去,小吴氏也抽抽噎噎地走了。
林夫人这才看向姬昭,说道:“驸马请坐,昨日,魏妈妈来回我话,因太晚了,我也不便再出门,本想今日亲自去一趟的,不想驸马先来了。”
姬昭不曾与林夫人单独相处过,他对林夫人完全无感,也不必有任何感觉。
林夫人其实生得很美,否则便宜爹估计也看不上,只是林夫人的相貌,放到现代来说,就是冷艳御姐那一挂,没有半点甜美的意思,个子也高,姬昭估摸着怕是至少也有一米七。林夫人说话硬邦邦的,没有刻意的讨好与亲近,姬昭听着反而挺舒服。
姬昭顺势坐下,笑道:“昨日匆忙,失了礼数,夫人莫怪。”
“驸马客气。”林夫人倒也不拖延,直接道,“只是我听魏妈妈说,侯府才将前院修好,驸马何必急着搬去?嘉树堂原就是你的院子,尚未出生时,老太爷亲自为你建的,驸马不如多在府里多住几日,若是觉着院里摆设有不爱的,咱们即刻就改,还是待那边都修好再搬过去也不迟?”
姬昭喜欢痛快的人,便也道:“多谢夫人,我原也是这样想。只是侯府毕竟是陛下亲自赏下,既已能住,我还是早些搬过去便宜。”
不过是场面上的话,林夫人自然听懂了,知道他只是单纯的不想住在姬府,她能理解。
林夫人也没有再劝,思虑片刻,便道:“那好,驸马是初次建府,陛下亲赐,宫里定会安排妥当,只是我们做家人的也总有些放心不下。我这里给驸马备了不少东西,还望驸马莫要嫌弃,稍后一并带回去吧。”
姬昭没有拒绝,道了几声谢,反正日后他会还回来。
姬昭也客气道:“待侯府修好,再请祖父、父亲、夫人与兄弟姐妹们到府上一聚。”
“我们就等着了。”林夫人终于笑了笑。
这就没话说了,林夫人痛快端茶,姬昭也是痛快起身,告辞离去。
哪料姬昭还没出林夫人的院子,就见几个壮丁围着姬重渊进来了,姬重渊走路走得歪歪曲曲,直挣扎:“放开我!大胆!小爷砍了你们!你们放开我!你——”他抬头看到姬昭,愣在原地。
姬昭见他脸色泛红,又是一阵酒味,这是喝醉了?
“姬昭!!!”姬重渊大喊他的名字。
姬昭本就懒得跟他计较,此时他都喝醉了,更是话都不想说。姬昭朝他点点头,抬脚就走,姬重渊醉醺醺地要往他扑过来,被那几个壮丁捉住,壮丁们给姬昭见礼。
姬昭笑笑,直接走了,刚出院子的大门,听到屋里的姬重渊嚎叫:“娘!我没有!疼!啊——娘——”
余下的,姬昭也没有多听。
他又回了一趟嘉树堂,看看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下。
他想把窗下的几株牡丹、兰花带走,听说都是极好的苗子,明年春天好开花,他看着人帮他挖,尘星幸灾乐祸地跑来,附在他耳边说:“郎君,姬重渊被林夫人打了手心,罚去跪祠堂了!林夫人还说不许给饭吃,要饿他一天!”
“为何?”
“好像是姬重渊在外面喝酒,夜不归宿,被抓了个正着,哈哈!”
姬昭想了想,又问:“姬重渊如今几岁?”
“十二?”
姬昭咋舌,难怪要罚跪,即便古代人熟得早,姬重渊也遗传他娘,长得高高大大,可那也就是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啊,学什么不好,学别人瞎喝酒。
待牡丹与兰花挖好,姬昭便带着人一同走了。
姬重锦着急忙慌地从书院赶回来,刚下了马车,他的小厮就上前,低头道:“郎君,三郎君,他已经走了……”
“啊……”姬重锦面露遗憾,“到底没有赶上。”
“郎君,您若是想要见他,日后去平阳侯府呗。”
姬重锦苦笑,他觉得姬昭并不想见到自己,在府里都难见一面,出了府,哪里好见?
“算了,唉……”
“郎君还去书院吗?”
“既已回来,便不去了,车上有新买的书,你帮着一起抱下来吧,小心些,别碰坏了。”
“是。”
姬重锦看人搬书,有小厮忽然冲出来,跪下来抱住姬重锦的腿就哭:“大郎君您可回来了!快去救救我们郎君吧!”
姬重锦定睛一看,这是姬重渊身边的小厮,他赶紧问:“怎么了?四弟又惹了什么祸?”
“郎君他……”小厮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把缘由这么一说,姬重锦叹气,跟他进去,往林夫人院子里去了。
姬昭在半路上就遇到了回来的芬达,芬达笑道:“驸马,公主说她知道了,礼物驸马收着便是!”
既然福宸公主知道了,姬昭也就一点心思也没有了。
眼下他又轻松了,侯府还没修完,风景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想了想,姬昭没有回侯府,他带着尘星他们几个往秦淮河去了。秦淮河到了晚上才好看,数不尽的画舫与花娘。但他去秦淮河不是为了看画舫、花娘。
姬昭上辈子久病,到死也没开窍,没有基本的生理反应。
这辈子开始于十六岁,虽已成亲,他还是持有现代人的思维,觉得自己很小,他没有这方面的旖旎心思。
他是想到前几日看到的杂书上说,秦淮河附近有个枇杷巷,能淘到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与书。城里出名的那些书斋,卖的多是史书、科举之书,顶多再印几本老少咸宜的话本子,很没有趣味,要想看真正有意思的书,还是得到这些犄角旮旯里找。
枇杷巷顾名思义,巷里种植着不少枇杷树,因已是秋日,树叶落得差不多了,但仅看树枝伸展,便可知夏日时的繁茂。姬昭站在巷子口,欣赏了片刻,才带人进去。
枇杷巷里做生意的人,什么性子的都有,古怪的老头,美貌的妇人,还有举着个破碗扔铜板算命的老乞丐。没人知道他是驸马,说话之间倒是很有趣,姬昭还砍价了呢,特好玩。那个老乞丐更是跟着姬昭,死活要给他算命,说他是贵人,好不容易才将老乞丐给甩开。
姬昭挑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有送给公主的绢花,也有自己留着玩的地动仪,魏妈妈、殷鸣、尘星,包括饮料四子都有份。
尘星兴奋地指着前方:“郎君郎君!那家书店瞧起来有趣!”
“好,我们去看看!”姬昭说着正要上前。
“附——三郎君。”
姬昭听到有人叫他,立马回头,眼前的人有一点点眼熟,但他想不起来是谁了。
对方朝他作揖:“三郎君,我们那日在白鹿书院见过,郑王府五公子……”
姬昭想起来了,是那个侍卫!
姬昭记得他还扶了自己一把,人很不错的,姬昭便笑:“我记起来了。”
对方也笑:“我的荣幸。”不等姬昭再说话,他又问,“三郎君可是来这里淘好东西?”
“是啊,你也是来淘的?”
“我帮五公子过来淘些有趣的书。”
五公子刚给他送过礼,姬昭便很感兴趣地问:“那你可知道,哪里的书有趣?”
“三郎君想看什么样的书?”
“杂书,游记一类。”
对方再笑:“那我还真知道,三郎君可知逍遥子?”
“逍遥子?”姬昭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写的游记可是出了名。”
“我没读过。”
“因他身无功名,性子浪荡,纵情山水,游记不登大雅之堂,大些的书斋都不许卖,也只有小作坊敢帮着印上几十册,私下流通便罢,三郎君身份贵重,下头的人自是不敢给三郎君看这样的书。”
姬昭懂了,在这样的时代,“旅游”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的确是有许多大小商人、军人来回奔波,且去过不少地方,可这样的人,又哪来的学识与时间去写游记?游记大多来自于官员,很多官员外放、贬谪途中,会记录沿途风土人情。
然而官员、文人气性高,写个游记也要端着,跟写科举文抑或官文似的,看起来总少那么几分感觉。
这也是姬昭今天来找游记的原因,他想看一些真实的,贴近百姓生活与这个时代的文字。
姬昭立马兴奋地跟着五公子的侍卫跑了。
这个侍卫倒真的知道,领他到巷子最里头的一间书斋,报了逍遥子的大名,掌柜的捧来一摞书。姬昭翻开一看,看了一页就被吸引了。
这才是真正的游记,会记录天气,连吃的一个包子,遇到的一条狗,只要觉得有趣的,他都记下,夫妻吵架,他也写,语气诙谐。姬昭都能想到,是怎样一个人,面带笑容地潇洒写下这些字。
姬昭把那一摞书都买下了,尘星会账后,他才想到那位五公子。
他看向侍卫,有点肉痛,也只好道:“我与五公子一人一半。”边说,他边瞄着那摞书,满眼不舍。
侍卫笑出声,姬昭便纳闷看他。
侍卫道:“我们五公子不爱游记,三郎君都带回去吧。”
姬昭失而复得,立马高兴地抱紧书,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宗谧目送姬昭一行离开,站在枇杷树下,他的笑容依然没有褪去。
马车驶走片刻,却又退了回来,他走上前,姬昭掀开帘子,从窗内递给他一匣子花生酥糖,笑道:“给你吃!多谢你今日带我买书!下回若是你们五公子还来我府里,你也来!”
宗谧抱着那匣花生酥糖,眼看他们的马车消失不见。
他笑着摇摇头,心道,太子当真是宠爱福宸这个妹妹,才能给福宸找到这么一个无论是心思、相貌,还是家世都堪称极致的郎君。难怪福宸直到十八才嫁,哪怕姬昭还小她两岁,也是,这么好的小郎君,错过了,哪里还能找到呢。
太子倒是向来仁善,但愿太子看在福宸与驸马的面上,能饶过他们这一回。
这也是他今日来“偶遇”姬昭的目的,太子想必已经派人盯上了他们兄弟。
谁也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但在此刻,宗祯还是太子,他只是郑王世子。
东宫书房,宗祯正襟危坐在书桌后,在看奏章。
死前他已经继位几年,自认皇帝当得不错,死后才知道,他与父皇其实都不是合格的皇帝,甚至极为不合格。他们都甚少上朝,大多数朝政都交给几位宰相,虽说另有监察部门与之相互监督,可这也等于将皇权完全下放,长而久之,皇帝没有震慑作用是理所应当的结果。
再者,皇帝自己都不管自己的子民,又如何指望那些官员?总有渎职之人,万一这些人沆瀣一气?
宗祯的身子尚未大好,没去上朝,并未正式出现在百官身前,他也不着急去上朝,却已是主动去要奏章来看。
父皇不恋皇权,他们是父子,倒是不会提防他,还劝他少看一些,多休息,不爱看就不看。从前,他的确不爱看,也几乎不看。重生一次,他只想对自己负责,对父皇负责,对宗氏一族,对天下负责。
他此时也才明白皇权的重要性,他爱看。
宗祯看完一本奏章,写下批复。
再翻开一本,通篇的溜须拍马,是眉州知州周钰,是他的良娣周氏的伯父,太后娘家弟弟。
宗祯冷笑,这是个半点本事也没有的东西,上辈子眉州爆发疫情,周钰拖着始终未曾上报,死了一万多人。他心软,周氏哭着求了几次情,到底叫周钰留下一条命,连功名都未曾夺去。
宗祯将那本奏章合上,往旁边一扔,这辈子给他早些滚!
保庆站在一旁侍候,也不敢抬头多看,就听他们殿下那奏章是一本本地扔,心气很不顺的模样。
说来也怪,公主大婚前几日,为了公主的事,他们殿下操碎了心,大病一场,好不容易公主顺利完婚,他们殿下的身子也渐渐好起来,性子却是变了。
他倒也能理解,尤其听殿下说起京中事,他们殿下再不打起精神,又如何应对那些牛鬼蛇神呢?
保庆觉得太子就该有这样的威仪,偶尔却又很心疼他们殿下,还有些怀念从前那个虽也冷冰冰,却最是心软,连只蚂蚁也不舍得踩死的殿下。
兴许这就是君王成长的代价吧。
保庆感慨着,程深进来了,在屏风外禀道:“殿下,小的回来了。”
宗祯这才放下奏章:“进来。”
程深进来,将一幅卷着的画卷放到宗祯面前。
“就这个?”
“是。”
宗祯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问道:“姬昭今日还做了些什么?”
“呃。”
“说。”
“驸马去了趟姬府,回来后,又去枇杷巷,在枇杷巷遇到郑王世子了……”程深将事情详细说来。
宗祯直接冷笑出声,这两人倒是好得很啊,知道他知道了,一点遮掩也没有了?这才几日,又见了第二回面?一见就是一个多时辰?真把他当作睁眼瞎的傻子?
好,很好。
他倒是好奇,这一个多时辰是聊些什么?聊着怎么早些弄死他宗祯?
保庆与程深被他们殿下笑得啊,那个腰,不住往下弯,再弯一点,恨不得弯到地里索性消失不见。程深本还想说,驸马还送了世子一匣子酥糖呢,这下也不敢说了。
宗祯冷笑间,一把扯下画卷上的青绸带,摊开画卷。
烛光下,白色画卷上,姬昭的印鲜红如血,宗祯却是看着画上的人相,眉头紧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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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也算太子殿下收到的第一份来自于姬昭的礼物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