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对错

  雷远和傅肜急步出外,将诸葛亮迎进堂内。
  诸葛亮穿着一身长途跋涉所用的束袖骑服,外罩一件宽大的灰布斗蓬,没有带着羽扇,反而腰间佩剑,显得十分精干敏捷。
  为了避雨,他在斗篷外面又加了件蓑衣。大步进屋的时候,先卸下蓑衣搁在门外,但脚步仍在厅堂的地面上留下一滩滩的水渍。原来他冒着大雨赶路,这会儿半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因为雨水带走大量体温,他的脸色有些青白。
  雷远慌忙又让驿置里端了热水和干布,再额外加了一个炉子。
  三人待要落座,傅肜忽道:“军师来得这么急,与续之必有要事商议。不如,我先告退?”
  诸葛亮正端着杯盏小口啜饮,这时喟叹了一声:“伯祀,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是,是。”
  诸葛亮继续饮水。显然他这一路辛苦的很,以至于不复平日里的神采飞扬,脸上流露出明显的疲惫之色。
  傅肜的额头沁出汗来,向雷远连连递眼色。
  但雷远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起头说话,于是看看诸葛亮,再看看坐立不安的傅肜。一时间,堂上气氛诡异。
  过了好一会儿,诸葛亮的面容才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沉声问道:“伯祀,你是来传递军报的?”
  “是,是。”
  “是那份关于攻占成都的军报么?我和续之各一份,对么?”
  “是,是。”傅肜好像除了应是以外,就不会说别的。
  “我看外面停留的那些人,都是你的部下……你是今日刚追上续之的?”
  傅肜忙道:“原本打算从梓潼到阆中传信。到了阆中,才知道雷将军先往宕渠集合部众,所以又赶到宕渠,追着雷将军一路过来,前后绕了远路。若非这几日秋雨阻路,只怕这时还赶不上。”
  诸葛亮轻笑一声:“如此说来,不枉我从江州一路轻骑快马,来得正好。”
  “是,是。”傅肜继续赞同。
  诸葛亮不再理会他,转向雷远问:“续之,那份军报,你看了么?”
  雷远欠身道:“伯祀确实携来军报,说的是攻占成都之事。但不知是否便是军师所说的那份。”
  “续之不妨看一看,应当便是这份了。”诸葛亮从怀里取出一份军报,推向雷远:“说是军报,内里提的多是张子乔的事。”
  “那应该便是同一份。”雷远应了一声,谨慎起见,仍然拿起军报看过。
  这份军报内容与雷远先前所见完全一样,唯独在最后的空白处多了几个墨汁淋漓的字,字迹颇潦草,有好几处笔划甚至抹出了尺牍的范围,似乎写的时候心绪不宁。
  雷远低声读道:“宣明德道,可以解惑乎?”
  他仔细看看笔迹:“这是主公亲笔?”
  诸葛亮道:“正是。”
  刘备虽然久在军旅,但年轻时曾随大儒卢植学习,腹中自有书卷。好在雷远此世年少习文,颇曾阅读经籍,想了想,记起这两句话出于易经。
  这两句话原本前后各有辞句,刘备将之单独截取出来,写在这份军报上,话语虽短,颇蕴深意。
  雷远明白,这两句可以理解为刘备在问诸葛亮:你擅长阐述德行和道理,能够解除我对此的疑惑么?也可以理解为刘备在问:如果只靠道德、大义,能够解决我面临的难题么?
  看来,那场刻意造就的成都攻防,也并不让刘备感到舒适,这样的行为终究与刘备数十年来的道路太不相同的。刘备是英雄,也是枭雄,并不会因为做过的事情后悔。但他或者会茫然迷惑,所以才等不及诸葛亮前往成都,便以这方法火急求教。
  哪怕近年来左将军羽翼渐丰,身边能够出谋划策的能臣已不止一人。但真到了心中深藏疑问之时,他最信赖的还是那位使他“犹鱼之有水”的孔明先生。
  “五天前,宗预为我带来这份军报。宗预说,前些日子攻取成都,其间有些谋划。但主公后来夙兴夜寐、反复揣度,始终疑虑不安,不知办得是否妥当。所以将此军报另外誊写一份,交到我处,想问问我的意见。”
  诸葛亮徐徐道:“我本想乘着去成都的机会与主公会谈,后来无意间问起,既为军报,之前是发送给谁的?德艳便告诉我,之前向续之你发出过一份同样的军报,另外庞士元还附了书信,让伯祀一起带给你。我知道以后,立即动身来找你。”
  原来傅肜出发比宗预还早一步,因为绕路的关系,却与诸葛亮在同一天联系上雷远。
  雷远想了想,取出庞统的书信放在面前:“便是这份了。军师,你要看一看么?”
  诸葛亮待要去取,又收手回来,摇了摇头。
  “不必了。”
  “不必。”诸葛亮加强语气重复了一句,但眼睛一直注视着书信,好像能够透过阻碍,看清楚里面写得是什么。
  须臾之后,他微微闭眼,长叹一声:“我不用看,但能猜出士元写了什么。”
  傅肜隐约觉得自己牵扯进了什么复杂情况,身在厅堂,愈来愈如坐针毡。他忍不住道:“军师,雷将军,我在外间有事,先去安置一下部属。”
  诸葛亮沉吟片刻,笑了笑:“……也好。”
  他客气地道:“伯祀的部属们这一程也辛苦了。此时霖雨,不妨休息几日,不必急着赶路。”
  傅肜连忙趋出堂外。
  雷远以为,诸葛亮让傅肜离开以后,便会看看庞统的书信。但诸葛亮丝毫都没有这个意思。
  他露出思忖的表情,慢慢道:“我和士元相识多年,深知他的行事风格大胆果决,一旦捕捉到合适的机会,立即投入激烈手段。为图结果,更不惮捭阖权变。主公在荆州的时候,虽据数郡之地,但终究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直到如今益州在握,才真正获得翻然翱翔的威势。其间的谋划,多赖士元之力……这也增强了士元的信心,使他敢于促使主公采取一些特殊手段,便如成都之事。”
  雷远微微点头,而厅堂里一片寂静,只有诸葛亮舒缓的语声回荡。
  “之前他既已制造理由清洗成都文武,为主公驱除不需要的益州旧人,那么之后,他的目标就该是刘季玉了。因为在他看来,刘季玉这个益州牧是主公赖以获取益州的凭籍,也是主公彻底掌控益州的阻碍。至于以什么理由来处置刘季玉,那便需要续之的协助。毕竟张鲁掌握在续之手里,续之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雷远苦笑道:“那倒也未必。”
  诸葛亮摆了摆手,向雷远所坐的位置倾斜身子,沉声问道:“如果士元和续之达成一致,不难制造一起事件来解决刘季玉。问题是……续之你觉得,这样做对么?”
  “或许能有其它的办法,不一定要这么做?或许……”
  “续之,我们不谈其它。”诸葛亮截断了雷远的话头:“我只问,成都之事,或者将要处置刘季玉的手段,你觉得这样的做法,是对还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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