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姊 第4节

  苏槿时嘴角抽了抽,面上不显露,诧异地道:“二伯,你何必行如此大礼?一会儿,大伯他们是行呢还是不行呢?”
  苏茂呆了呆,又听得苏槿时道:“家中鄙陋,母亲初丧,就不留几位用饭了,一会儿,让槿瑜一一送几位出去。也算全了礼数。”
  他们只当小豆丁就是槿瑜,不由得都打了个寒颤。
  那孩子,狠得和头狼似的。若不是他还这么小,苏茂怕是要吃大亏。
  苏茂全身明显地颤了一下,匆忙上完香就欲走。
  苏槿时在他身后开口问他:“二伯,你家的狗,不带走了?”
  苏茂未接话,连脚步都未顿一下,那速度,倒好似身后有一只恶犬在追赶他一般。
  苏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莫名觉得苏槿时刚才说的话是在骂他,可看过去,只能看到侄女平静的侧脸,她在对小豆丁道:“二伯这一趟,就是为我们送狗来的,收下吧。”
  金氏看着那狗,眼里露出贪色,“伊伊,这狗这么大,你们几个孩子怕是吃不完。”
  苏槿时又点了几根香递过去,“不怕的,先给母亲做祭品,风干一些,腌渍一些……”
  “可是你们母亲才过世,你们要守孝,不能吃肉吧。”金氏急了,眼睛一转,觉得自己寻了个极恰当的理由。
  苏槿时顿时悲怆起来,“大婶娘刚才还说弟弟长得这么瘦小,可怜得紧,原来只是说说的吗?母亲临去的时候,就交待了,弟弟妹妹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需苛着。伊伊从来都是最听母亲的话的。大婶娘若是无心上香,伊伊就让槿瑜送大婶娘出去吧。免得娘听了这些闲话,走得不安宁。”
  她看向苏江,“大伯,人死为大啊……”
  苏江狠狠地瞪了金氏一眼,直觉得自己的这个媳妇儿上不得台面,眼欠又嘴欠,让他颜面全无。
  深深地扫了苏槿言一眼,背起手大步离去。
  金氏心里一跳,大步跟上,还不住地叫他等等她。
  门口的花圈经着几拨人踩过,失了原样,挣扎了一下,又安静地躺着。
  苏槿时收回目光,才注意到苏宝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边,看着她手里的香,试着问她,“伊伊,能给我吗?”
  苏槿时默了默,把香递过去。
  苏宝如得了个宝一样,高兴起来,“三嫂对我是顶好的,比我媳妇还好。小时候,我病了,是阿姊照顾我,后来阿姊嫁人了,就是三嫂照顾我。”
  苏槿时听着这话,怔了怔,鼻根猛然一酸,别过脸去,却看着小豆丁面上已经没了头狼的凶狠样,看着苏宝出神。
  苏槿时猜想苏槿言家中过往不一般,不知他为甚出神,却也无心深究。
  苏宝却抹了一把泪站起来,在窄袖里掏了掏,最终掏出两枚铜子儿,递给苏槿时,“消息得得突然,没准备什么,你们拿去买糖吃吧。”
  苏槿时看着那几个铜子儿,未接。
  刚才因着他的话而生出来的一点动容散了去。
  她福了福身,“四叔能来,我母亲会高兴的。时间不早了,四叔早些回吧。”
  苏宝“哦”了一声,还想说点什么,但见着苏槿时明显没有刚才他提出上香时的热络了,心里疑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一面想着一面怂着肩往外行去。
  苏槿时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去关院门,又见着苏宝乐呵呵的跑了进来,“我知道了,送钱太俗气,你们家都是读书人,不爱这些俗气的,我先前来的时候,就看到门外有这么一个东西,没来得及阻止,被他们踩坏了些。我给修修。”
  “???”苏槿时有点跟不上苏宝的思维,想要阻止,却见他已经揪了院里的桃金娘枝条编了起来。
  明明是革一般的枝条,到了苏宝的手里,就好似变成了柔~软的柳条一般,随着他的喜好扭动着,变成他属意的模样。
  苏槿时注意到,他的面容不似面朝黄土的人那般深黄,倒是白得似是鲜少出门的人,他的手,却粗糙地如老树皮一般。
  苏宝看了看天色,手下更快。
  苏槿时也跟着看了看天色,发现早就过了弟弟妹妹们平日里起来的时间,便往他们的屋里走去。
  他们家的主屋是由父母住,苏母病后,苏槿时则住到了主屋旁边的侧屋里,以便随时能照料些,三个弟弟妹妹分住在东边的两间屋里。
  苏槿时走向苏槿桅房间的脚步顿了顿,抬眼看向苏槿笙和苏槿瑜的房间,看到门被小心地拉开着,里面叠着三双眼,茫然又不安地看着她。
  苏槿时心下一叹,也不知他们仨儿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又怎么到了一间屋子里,更不知他们看到了多少,害怕不害怕。
  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走过去朝他们刚准备朝他们挤出一个笑来,就看到门突然打开,苏槿桅蓬着发走出来,“阿姊,我过来保护哥哥们,让他们不要害怕,你说我勇敢不勇敢?”
  苏槿时一听就知道她这是说的漂亮话,瞧着她一副“快夸我快夸夸我”的神色,柔和地眨眨眼,“你们都很勇敢。”
  苏槿桅立时咧嘴笑开,知道自家阿姊是不计较自己跑到哥哥们的房间里去的事了,离得更近了些,揪着她的袖子撒娇,“阿姊,其实我是害怕的。我看到那么多人冲进来,还有那条狗。我怕狗……”
  她往主屋的方向瞅了瞅,“娘呢?起身了吗?我要去告诉她我也变勇敢了。她一高兴,或许病就好了。”
  苏槿时眸光沉了沉,知道她是被狗吓过的,平时胆大包天,一见着狗就缩了脑袋,“别怕,除了阿姊,还有哥哥们在呢,你看,槿言哥哥杀狗多利落。”
  苏槿言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说得好似那狗真是他杀的似的。
  三个孩子恍然,完全没意识到哪里不对,用崇拜的目光看向苏槿言,不自觉地,便与他拉近了些距离。
  孩子们天生就有对英雄的尊崇之心,苏槿桅马上就忘了自己原本想做的事,忘了自己对苏槿言的排斥,凑到他身边去了;苏槿瑜更甚,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一般,不嫌苏槿言话少不理人,黏着他让他和自己说说杀狗的诀窍。
  苏槿时看他们闹成一团,心里的悲伤也被冲淡了些,感觉还是幼时的年岁好,不知愁,不知忧,不知伤。
  不见苏宝的身影,也不在意,转回到灵前却意外地看到了靠着香案摆着的花圈。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道:“母亲,为什么我觉得他们的感念很廉价?”
  甩手抓起花圈便欲丢出去,临到时又犹豫了。
  若是那两枚铜子,她不会有半点犹豫,可这……到底是有几分真心的……
  又将花圈放回原位,“母亲,你看到这个,会高兴的吧?”
  不过,苏槿时没想到,自这天开始,一直到母亲下葬的那天,灵前桌案上每天都会出现一个花圈。
  第5章
  头七之后,苏母就要入土为安了。
  弟弟妹妹们也终于意识到了他们的母亲这一睡,再也不会醒来了。
  苏槿时听到他们忘我哭声,也觉得悲从中来。
  在院门口站着看向远处,希望有那么一个身影能出现,让她还能再做回那个有人为之遮风避雨的孩子,不必担起一家重责。
  可是时辰到了,她期待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她握了握怀里的文书,死了那份心。
  转身垂眸间,见着一只黑底棕斑的小奶猫儿叼着花圈懵懂地抬眼看她。
  见她瞧着它,便把花圈放到她腿边,又拿前爪推了推。
  苏槿时抓起花圈四下寻去。
  这样的花圈,可不是一只猫儿能做得出来的。可惜近日秋高气爽,寻不着半点有人来过的踪迹。
  临到了时辰,依旧不见苏轩回来,苏槿时便也不等了,带着弟弟妹妹们将苏母运到早些年就备好的墓地。
  时下讲究土葬,入土为安,较之多年以前悬棺的葬法要容易许多,可对于他们几个孩子来说,要把棺木运到地点也不是易事。最终还是将家中的板车改装后,才一起将苏母葬下。
  几个弟弟妹妹变得沉默起来。有些像苏槿时在京城刚得知被抄家时的模样。
  他们回到家中,在院中看到了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人。
  苏槿时站在院门口,看着院子里的人,一动不动,没有说话。
  苏槿言玩味地瞅了瞅他们,自顾自地转身出去了。
  苏槿笙一扫心里的阴霾,跑到他身边睁着一双发亮眼睛,“爹,你终于回来了,教我功课吧!”
  他自小便展现出了在做学问上的天赋,所以苏轩格外疼他,以往在京城的时候,总会亲自教导。
  苏轩迷瞪瞪地看向他,也不知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
  一把把苏槿笙抱起来,“笙儿,你娘呢?”
  苏槿笙明显情绪低落起来,圈着苏轩的脖子,撇着嘴角,“阿姊说她睡着了。可是睡着了为什么要睡在地里?还永远也不会醒来,不会给我们念书讲故事了……”
  苏槿时瞧着他,觉得这才像是个五岁孩童的样子。哪像苏槿言,行事举止总让人忘了他的年龄。
  苏轩听着他的话,僵了僵,看向苏槿时,“伊伊,他还小,不懂事,你告诉我。你娘呢?是不是出去串门了?”
  苏槿时微微扬唇,挂着京城贵女们面上一惯的面皮子笑容,“是的。娘去和外祖母团聚了。”
  “哈,我就说,你娘怎么会有事?她还这么年轻,她……你说她去哪里了?!”苏轩的最后一句话陡然拔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苏母的母亲去世多年!
  苏槿时苦笑一下,转身走进厨房。靠着门边停了停,便见苏槿桅跟了进来,咬着手指,“阿姊,是要做饭了吗?我来生火吧。”
  苏槿时本只想找个地方自己待一待,经她提醒,才意识到日头已经偏西,难怪苏槿言跑出去了,想是饿了见她未做饭,先自己出去寻吃的去了。
  苏槿时揉了揉她的头,“你去淘米吧,我来生火。”
  苏槿桅把头甩得和波浪鼓里的波浪球一样,“阿姊还要做饭,还是不要把手弄脏了,还可以省点水。”
  苏槿时想想也是,笑了,“倒是你会打算,就依你。”
  苏槿桅飞快猫到灶堂处,也不忙着点火,如小猫儿一般探个头出来对着苏槿时的背影吐吐舌头。
  苏槿时打开米缸伸手淘米,看着只余薄薄一层的缸顿了顿,回首正捕捉到苏槿桅飞快缩脑袋的模样。
  起身走到她面前,见她觍着脸笑得似是认错,心里一软,一指点到她的眉心,“小滑头。”
  “嘻嘻。”苏槿桅瞧着苏槿时的神色,“阿姊,你们这几日忙着,就没注意到粥比往日要稠些?”
  苏槿时故意板了脸,“娘都是量着米来的,你倒是大方。”
  “阿姊……”苏槿桅咬着手指,委屈地喃出哭声,“娘这不是不管了吗?”
  “还不快些烧火?多烧些水,一会烧一腿狗肉,做个咕咚羹给你们解馋。”
  苏槿桅立时破涕而笑,“阿姊说真的?”
  “几时骗过你?”
  苏槿时心里头知晓,这几日总说不能打扰娘亲的安眠,吃得比以前更为素淡,她倒是忍得住,弟弟妹妹们年岁尚小,眼见着狗肉风在院里,日日看着,就差把眼珠子黏上去了。苏槿桅悄悄多量些米,也不过是因为馋。
  如今母亲入土为安,活着的人却还得继续向前走。
  听着他们说话的苏槿瑜立马就去砍柴了。
  苏母的手要刺绣养家,苏槿时的同样,苏父总不着家,着家的时候又多是醉的,所以这样的体力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苏槿瑜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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