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浩然正气

  对于江湖而言,杀人不算什么难事,难的是杀人之后的收尾。
  就像当年金帐汗国南下,赵政之前的上任辽东总督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要三年平辽,皇帝许他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这位总督大人到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人立威,将一位总兵官斩于帐前,并列举种种罪状。当时木已成舟,皇帝也无可奈何,只能默许。可后来金帐大军不攻辽东,转走西北一线,攻陷西京,朝堂震动。皇帝便以擅杀大将的罪名将其下狱处死。
  其实道理很简单,杀人的对错并不重要,理由也不重要,关键在于杀人之后的事情能否圆满解决。
  如果那位总督大人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便杀的对,是英雄。若是不能,那就一起去死。
  这便是庙堂,不问对错,不问是非,只问利害成败。
  其实江湖也是如此。
  当年法相宗的一位长老贪图人家的功法秘籍,打上门去,灭了人家满门,夺了秘籍,只剩下一个孤儿侥幸逃生。此事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可这位法相宗的长老仍旧是各宗贵客,也不见哪个正道中人去主持公道,大天师也好,大剑仙也罢,更不曾多看那孤儿一眼。至于邪道中人,更不用提了,他们是灭了人家满门还要夸耀一番,比这位法相宗长老还要不如。所以李玄都才会说江湖不是一方善地,没有少年人憧憬的浪漫、潇洒、快意,或许有,也不属于那些在江湖底层滚打的小卒子,只属于苏云媗、秦素这些高门子弟,江湖中最多的还是尔虞我诈、刀光剑影,一条鲜活性命顷刻间便化作尘土,少年人实是不该向往江湖的。
  对于李非烟而言,杀一位儒门弟子,应是不难,难的是如何收尾。如果她无法应对儒门的事后追究,那就只能与这位施先生一起去死了。
  其实不仅是李非烟如此,施宗曦也有顾忌。自从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之后,儒门的兴衰便与朝廷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两者本就一体,朝廷兴盛则儒门兴盛,朝廷衰败则儒门衰败,如今的朝廷实是到了极为艰难的境地,曾经纵横江湖的青鸾卫只剩下一个宗门的体量,儒门也不敢说稳压过远在江湖的道门一头。以前的儒门还能勉强维持架子,靠着多年积威而震慑江湖,可一场帝京之变,三位长生地仙旁若无人直入内廷,而儒门中人又无可奈何,便彻底暴露了儒门的底子。
  当年儒门鼎盛时,正一宗的大天师实际上也是在儒门的框架在内,要受儒门制约,甚至还有一代大天师曾被摘去大真人的称号,不过到了如今,儒门再也没有能力去限制大天师,也无力继续推行海禁,使得李道虚和张静修一南一北相继坐大,开始插手庙堂之事。辽东豪强也蠢蠢欲动,虎视天下。
  如今又跳出个小李先生,不肯安分,要分一杯羹。儒门中人如何能坐视不管?也就是有张静修、李道虚、澹台云、徐无鬼、秦清这些地方豪强在前,儒门中人已是应对艰难,更有如秦襄等人,干脆“投敌”,更让儒门处境雪上加霜,否则哪里容得一个小小的李玄都上蹿下跳。
  两人都有顾忌,便不敢贸然出手。
  过了片刻,李非烟摘下腰间佩剑,握住剑鞘顶端,大拇指抵在剑锷位置,只要轻轻一推,便可长剑出鞘三分。
  此剑正是李玄都所赠,名为“白骨流光”,取自佛家“白骨观”中的第四重境界,本是天乐宗的名刀“冷美人”,后由仙剑山庄的大庄主陆时贞亲自出手,将其与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融铸一体,方得此剑。此剑玄妙异常,有虚实两种寒气,实质寒气可以冰封体魄,而虚化寒气可以伤及神魂,望仙台一战,李太一便吃了大亏。
  此剑自然比不得“青云”,更比不得“人间世”,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剑,虽然不能让李非烟发挥出十二成的本事,但发挥全力还是不成问题,不管怎么说,李非烟都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不在宁忆和李元婴之下。便是如今的李玄都,在不用“人间世”的情况下,也未必敢说稳胜姑姑。
  李非烟下定决心,要拿下这位意图不明的儒门弟子,沉声道:“当年儒道相争,儒门中人擅长养气,所有的本事都在一个‘气’字,养气一成,不论拳脚也好,刀剑也罢,都无往而不利。道门中人却偏向于‘术’,认为只要术法巧妙,纵然修为平平,也能克敌制胜。当时曾有道门高人与儒门高人交手,儒门高人便是以不变应万变,任凭道门高人机巧百出,只是一气破之。后来又有其他道门高人挑战,任凭道门高人剑气千幻,术法万变,那位儒门先贤只是以拙胜巧,以静制动,尽败十余位道门高手,由此奠定儒门正统千载不拔之根基。我李非烟今日便想要领教一下施先生的绝学,看一看何谓浩然正气。”
  施宗曦沉默了片刻,道:“亚圣曰:‘吾善养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于天地之间。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
  说话之间,施宗曦的脸上涌上了一层红气,继而他整个人都被一层红气所笼罩,仿佛是旭日东升。
  李非烟拇指轻轻一推,长剑出鞘寸许。
  施宗曦脸色平静,道:“三位大祭酒都已经见过了小李先生,若是小李先生仍是执迷不悟,那也不能怪我们不讲情面。”
  李非烟淡然道:“人生在世,总要有所坚持,不是谁都愿意做一棵墙头芦苇,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
  话音落下,李非烟一跺脚,以落脚处为中心,波纹跌宕,涟漪扩散。
  李非烟一脚踏出无形剑气,起初只有一线,然后一线变作平行的两线,接着再变成纵横交错的“井”字四线,剑气越来越多,最终交织成一张罗网。
  施宗曦周身有赤红气息涌动,精纯无比,每每用出,如同旭日东升,万邪不入,诸法难侵。道道剑气连绵不绝,一时间轰然炸响,好似平地惊雷,余波向四周散去,整座城楼在剧烈的逸散气机冲击下,摇晃不止,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李非烟终于拔剑而出,一剑斩落。
  施宗曦并不躲闪,只是依仗自己的气机浩大,平平推出一掌。
  整个城楼再次震动,无数砖石缝隙之间抖落出无数灰尘,使得整个城门楼好似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之中。
  李非烟飞上天幕,继而有一剑从天而落,如同银河挂于九天之上,星河灿烂。剑落气生,剑华如月,星落如雨。
  施宗曦轻声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日月星。”
  落下的道道剑华在距离他还有尺余距离时,骤然凝滞不动。
  施宗曦一挥袖,击溃李非烟的磅礴剑势,然后一掌拍下。
  李非烟轻哼一声,同样一掌拍出。
  这座城楼第三次震动,虽然未曾伤及无辜,但是过往行人和守城兵丁还是战战兢兢,不敢逾越半步。
  已经入城的李玄都回头望去,脸色略显凝重。
  在他身旁的秦素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玄都道:“好一个浩然正气。”
  秦素一惊:“是儒家中人生事。”
  李玄都自嘲一笑:“这次辽东之行,我本以为最大的阻碍是秦伯父不同意你我之事,万没想到竟是来自于儒门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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