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似是故人来

  阳光明媚的午后,入宫接受处置的亡国之臣宇文护,在屋檐下,看见一位故人。
  这位故人,他以为早就已经去世了,未曾料依然健在,而且气色还不错。
  “多年不见啊,萨保。”段韶看着眼前一脸抑郁的宇文护,笑吟吟的说着。
  宇文护回过神来,尴尬的笑了笑。
  他得在殿外等候楚国皇帝的召见,不能离开,所以就只能这么尴尬的面对故人。
  “二十多年前的消息,看来果然是谣传。”这是宇文护的开场白,和故人以及曾经的死敌交谈起来。
  事到如今,意气之争已经没有意思,两人都是李笠的手下败将,无非一个败得早,一个是“新败”而已。
  不过,交谈起来却有很多话题,毕竟是故人,又都出身在边镇。
  许多年前,他们都是魏国六镇无数镇民中的一员。
  不过和普通兵卒及草民有所不同,宇文家和段家,家境尚可。
  所以,当叛乱爆发时,宇文家和段家,可以拉起一支队伍,哪怕这队伍实力相对而言不怎么样,但好歹也是一方渠帅。
  但是,战乱之中,所有人都要面临生和死的考验,没有人可以例外。
  宇文护的祖父、父亲、叔叔没于乱军之中,只剩四叔宇文泰苦苦支撑。
  相比之下,段家倒是运气不错,段韶的姨父高欢,为人心思缜密,在各方势力之间左右逢源,总是能逢凶化吉。
  所以,段家也跟着逢凶化吉,随着高欢一步步向上走。
  曾经有一段时间,宇文泰和高欢,都是天柱大将军尔朱荣的部下,所以一众出身六镇的将领及其子弟,相互间都颇为相熟。
  其中也包括宇文护和段韶。
  当高欢取代尔朱氏,成为权倾朝野的权臣时,宇文泰不过是关中大行台贺拔岳的部下,段韶作为高欢的外甥,地位之尊贵,当然不是宇文护可以相比的。
  随着魏分东西,两国之间不断交战,分属敌对阵营的宇文护和段韶,自然就是死敌。
  高欢去世,段韶成为东魏、齐国的第一贵戚,晋阳霸府武勋的新一代领袖;
  宇文泰去世,宇文护执政,剪除政敌,成为周国的第一权臣;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无论“东贼”、“西贼”,并未决出胜负,而是相继败给了南边的对手。
  一眨眼,六镇之乱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当年宛若初升朝阳的青少年,如今已是日薄西山、满头花白的中老年,重逢于亭台楼阁间。
  自己曾经为之浴血奋战的国家,已经相继灭亡,他们不再是生死之敌,而是一起回忆往事的六镇故人。
  “朝廷重建六镇,无论是武川,还是怀朔,都已经大变样了。”
  段韶缓缓说着,说着曾经的家乡:“当年的六镇,要抵御柔然的侵袭,还有时不时就吹起的漫天黄沙,日子可真是苦。”
  “现在的六镇,不再是北风南下时,边地那道摇摇欲坠的屏障,而是南风北卷之际的出发地,如果还有机会,你该回去看看。”
  宇文护听了,默默点头,却没有回答。
  一如尉迟迥为他分析的那样,投降后,他还是会被所谓“清流”追究执政期间废立二帝的事情,喊打喊杀。
  而好面子的楚国国主李笠,念在他主动投降的份上,必然不会杀他,而是把他流放边地,来个“以儆效尤”。
  现在,楚国这边,已经放出风声,他会被流放到岭表桂州,在桂州治所临桂居住。
  一会李笠就会当面正式下诏。
  虽然岭表为烟瘴之地、气候炎热潮湿,外地人在那里居住,凶多吉少,但宇文护听说桂州(临桂)地区却是例外。
  临桂地区没有烟瘴,气候颇为温和,且城外就有十分漂亮的山水风景,不至于让人无聊到闷死。
  宇文护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抵达临桂,但毕竟不是立刻被砍头,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儿孙们大多不用跟着他去桂州,而是如同其他宇文宗室那样,在湘州定居。
  按照李笠对待梁国、齐国宗室的态度,宇文护觉得,自己的子孙想来也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至于武川故乡,他是不可能回去看一眼了。
  或许,某个夜晚,还会梦到家乡,还会梦到许多亲朋好友,但是,家乡再也回不去了,亲朋好友,也只能在梦中相见。
  。。。。。。
  马车行驶在街道上,十分平稳,减震板簧将车轮的震动“过滤”,只有细微的颤抖,传递到车厢。
  细微的颤抖,有些许催眠效果,使得半躺在车厢里的王僧辩,觉得眼皮有些沉重。
  方才入宫议事,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所以现在精力不济,犯困理所当然。
  今年开春,他忽然大病一场,眼见着就要“驾鹤西去”,却凭着执念扛了过来。
  但身体研发虚弱,不能久坐,坐车更是得靠着靠背,如同半躺,才能保证“坐姿”。
  昏昏欲睡的王僧辩,回想着这几日的场景,再次精神抖擞:他终于看到天下统一,此生无憾。
  楚军攻入关中,收复长安,随后皇太子携周国君臣班师回朝,这几日来,开封城里热闹非凡,一直病怏怏的王僧辩也精神起来。
  无论是献俘太庙,还是皇帝召见亡国君臣,王僧辩都强撑病体参加,亲眼看着周国国主、执政,向皇帝叩拜。
  亲眼看着梁国、齐国、周国末帝共聚一堂,成为楚国皇帝的座上客,这象征着天下统一的情景,让王僧辩难以忘怀。
  马车缓缓前进,王僧辩觉得越来越困,索性闭上眼,靠着靠背。
  人生数十载,无数个场景此刻不断在王僧辩眼前闪过。
  他年少时,是魏国人,后来随着父兄南下,成了梁国人。
  他青年、中年时,是梁国人,也曾踌躇满志,却不得施展抱负,又从听来的消息中得知,故国一分为二。
  等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终于等来了机会,奈何造化弄人,他成了楚国人,见证了梁国的消亡。
  以楚国太傅的身份,见证了齐国和周国的相继灭亡,见证了楚国统一天下。
  见证了那个曾经卑微的鱼梁小吏,成为不得了的皇帝。
  忽然间,他又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上午。
  湘东王府谘议参军徐君蒨,从鄱阳带回来一个小吏,说是要给世子寻个玩伴。
  那小吏入王府的时候,身为王府佐官的王僧辩刚好出府,远远瞥了一眼。
  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吏,能有如今的成就。
  王僧辩努力回忆着,回忆当时那小吏的模样,却发现印象模糊。
  反倒是许多故人的容貌,在脑海里不断浮现。
  恍惚间,他觉得车停下了,车厢消失,浮现在眼前的,是那些逝去的亲朋好友,和许多故人。
  这么多人,静静的站在车边,笑吟吟的看着他。
  王僧辩忽然觉得身上变得轻松,如同羽毛一般轻松,执念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早两年他的身子就已经不行了,但是,想要亲眼看到天下统一的执念,撑着他走到现在。
  现在,他已经如愿看到了想看到的,儿孙也有了保障,所以再无牵挂。
  一身轻松的王僧辩下了车,向着亲友们走去。
  恍惚之中,忽然看到了故人徐君蒨的身影。
  看着徐君蒨走在湘东王府的亭台楼阁间,往湘东王的斋阁而去,身后,跟着一个少年。
  这个少年,有些面熟,叫什么名字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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