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涟漪

  午后,曲阿,城外东南侧,南北、东西两条运渎交汇之处,码头上熙熙攘攘。
  人群之中,衣着寻常的胡炜正与路边摊贩聊天,因为他算是曲阿人,所以说的是本地方言,能和同样说着曲阿话的摊贩聊得起劲。
  “建康要行直百钱,唤作泰安通宝,面值一陌,你们都知道了吧?”
  胡炜问,和他交谈的中年摊贩点点头:“知道,税署已经说了一个多月了。”
  “乡下的亲戚也知道了?”
  “知道喽,往来的货郎也时常念叨,如今,大伙都知道,到了建康,做买卖时,陌是足陌,如此一来,稍不留神可就要吃亏了。”
  摊贩卖的是草席,因为胡炜一下子买了大半,加上是家乡人,所以摊贩话很多,几乎是有问必答。
  胡炜有些“忧虑”的说:“如此一来可不妙,到了秋天,商贾们收货、收粮食,可是要以短陌算钱、结账的。”
  “我们这里都是以八十为一陌,而许多粮食是要运到建康的,这一进一出,一陌就亏了二十文。”
  “商贾们可不会吃这个亏,这个亏,就只能老实人受着。”
  “今年年景不错,粮食卖不上价,而一石粮食再亏个四五十文,种地的乡亲? 日子可没法过了。”
  中年摊贩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灾年怕粮食没收成,所以盼丰年。”
  “然而丰年是有收成? 却怕粮食卖贱了? 辛苦一年所得? 连债都还不起。”
  “不过税署管的市集,据说是按老规矩收购粮食、布匹、丝、麻,给的是直百钱。”
  胡炜故意问:“直百钱你们敢用?”
  周围几个摊贩凑起热闹:“这钱谁用谁是傻子!”
  “就是? 直百钱谁用谁是傻子!”中年摊贩笑起来? 一口烂牙见了光。
  “大伙都说了,秋天,到税署市集卖了粮食? 拿到手的那什么宝...直百钱? 马上就换成五铢钱。”
  “不要说过夜? 过半个时辰都不行!”
  朝廷的信用? 特别是钱币这一块? 在民间等于没有? 许多年前就是这样了。
  所以,“那什么宝”对于百姓来说,等同于历代臭名昭著的“大钱”,是官府骗百姓血汗钱的凶器,多拿一会都不行。
  “那什么宝”分量是十五铢? 所以? 就只值三文? 而不是标称的一陌(一百文)。
  胡炜又聊了一会? 缓缓离开,随从扛着几卷草席,跟在后面。
  皇帝及文武官员到曲阿祭拜帝陵? 所以曲阿城比往日热闹许多,人也多了许多。
  回城的道路上,到处都是人,虽然没到接踵摩肩的地步,却也拥挤不堪。
  胡炜看着眼前的熙熙攘攘,想起彭城公说过的一段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其出处,来自《史记》中的货殖列传。
  商人逐利,做买卖想要发大财,诀窍就是找到“利”的藏身之处。
  胡炜本不会做买卖,或者说,不会赚大钱,后来给彭城公打理产业,慢慢的磨练出来。
  从一个新手,变成一名“老卒”,可即便历练了十来年,他还是跟不上彭城公关于“逐利”的思路。
  或者说,没几个人能跟得上彭城公的思路。
  他如今是总税司的官,负责监税事宜,在三吴地区奔波,为彭城公的雄心壮志而忙碌。
  而曲阿,是个很关键的地方,需要好好布置一番。
  但一系列的准备、运作之后,能否获得预期的“收获”?
  胡炜不确定,走着走着,掏出一枚泰安通宝,端详起来。
  泰安通宝,重十五铢,圆孔。
  钱体偏红,大小和五铢钱差不多,所以厚度是前者的两倍以上。
  于是,采取了一些新的防伪措施,譬如“边齿”。
  边齿,是钱币边缘的一道道竖线(槽),但竖线是长短交错。
  正面,是“泰安通宝”四个字,字体偏白,和偏红的钱体形成色差。
  背面,是漂亮的一圈环状葡萄纹,这一圈图案,同样偏白,和偏红的钱体形成色差。
  胡炜大概知道,这种机制币的“边齿”是机器“挤”出来的。
  而字和环状图案,其实是机器“压”进钱体里的金属,和钱体的材质有所不同,所以颜色有差别。
  制作原理,和彭城公夫人产业“杜镜”的制作原理类似。
  色差和边齿,是泰安通宝的防伪手段,要仿制,不是不行,但想要仿制得像模像样,造假成本,恐怕会超过一百文。
  所以,短期内,不会有大量假币出现。
  胡炜认为,泰安通宝本身,是漂亮的工艺品,防伪手段也不错,但可惜,没有人认可“大钱”的信用。
  彭城公知道发行泰安通宝这种直百钱,在一定时间内会影响百姓生活,所以泰安通宝只是在建康、鄱阳、寒山以及将来的淮阴行在强制使用,其他地方,慢慢来。
  为此,还推出许多预防措施,确保秋收时,建康周边地区的百姓,不会因为币制变动而受到太大的冲击。
  其中一项措施,就是发动能发动的力量,向建康周边地区,乃至三吴地区百姓宣传一个即将成为事实的事实:建康城里,交易实行“足陌”。
  交易时,钱币的支付,无论是贯还是陌,必然以面值为壹陌的泰安通宝来实现。
  一陌(一百文),就是一枚泰安通宝;一贯,就是十枚泰安通宝。
  建康周边以及三吴地区,商贸要地和郡治新开张的税署市场、市集,承接泰安通宝、泰安五铢的兑换。
  消息已经广而告之,胡炜通过方才和摊贩的闲谈,确定了这一点。
  接下来,币制变动带来的物价波动,到底会造成什么后果,只能拭目以待。
  胡炜思来想去,还是有些担心。
  彭城公那建立在泰安通宝上的“战术”,真能起到预期效果么?。
  。。。。。。
  夏末,再次来到曲阿的胡炜,看着城南郊外运渎上往来如梭的漕船,不发一言。
  自泰安五铢、泰安通宝“落户”建康,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新币站稳脚跟后,如同落入湖中的石块,在水面激起一阵涟漪。
  现在,经曲阿往返三吴地区和建康的货物,同比去年,增加了三成,而且涨幅明显,还在增加。
  方山津税关的统计结果,也证实这一情况。
  这其中,从三吴前往建康的货物,占了六成,从建康前往三吴的货物,占了四成。
  所以,出了什么事?
  税署吏员向胡炜介绍起调查结果。
  先说事实:建康实行“足陌”交易之后,相比三吴地区,同样的五铢钱,在建康贬值了。
  因为八十文钱,在短陌的三吴地区可以当做一百文花(八十文为一陌),而在建康城里,八十文就只是八十文。
  虽然回归了准确的币值,但足陌的建康城里,铜钱比起其他短陌地区的铜钱,就是贬值了。
  钱贬值,物价自然就涨,此为“钱贱物贵”。
  而泰安通宝的使用,也导致建康城内物价上涨。
  因为税收带来的成本,无法通过对“陌”的消减进行分担,自然就全加到价格上,物价焉能不涨?
  建康是明显的“钱贱物贵”,周边地区相比之下,当然就是“钱贵物贱”。
  于是,价格差出现,商贾们活跃起来。
  吏员说完事实,分析曲阿货物流通量明显增加的原因:
  第一,当相邻的两个地区,钱的贵贱分明时,钱会往“钱贵”的地方跑。
  第二,当相邻的两个地区,物的贵贱分明时,物必然往“物贵”的地方跑。
  于是,大量铜钱涌向三吴地区,被行商用于购入大量当地土产,运到建康销售。
  所以,由三吴运往建康的物资(主要是农产品),同比去年,增加很多。
  不仅如此,长江上游地区,江、郢、荆、湘等地,因为短陌现象更严重,所以同比去年,有更多的物资向建康流动。
  而建康最近一两年开办的大量作场,生产出来的大量手工业制品,因为建康足陌、三吴短陌的缘由,出现了极其特别的降价情况。
  吏员举了个例子:“建康作场,有某制品,价格是一百文,城里百姓要买,得花一百文,因为是足陌嘛。”
  “同样的制品,运到三吴的会稽,且不说长途运输的成本和涨价,就说原价,当地百姓花八十文就能买到,因为当地是短陌,八十文当一百文花。”
  “所以,因为建康钱贱物贵、三吴会稽钱贵物贱,建康的手工业制品,在会稽的销路会增加,因为实际上这制品在会稽是降价了。”
  “于是,建康发往三吴的货物增多,其中大多数是手工业制品,才有了曲阿这里货物流通数量明显增加的结果。”
  听到这里,胡炜心中一动,想起彭城公说的一段话:
  货币适当贬值,有利于扩大出口,对制造业有利。
  他不动声色,继续听,吏员继续说。
  因为建康相对于其他地方,钱贱、物贵,所以各地商贾就不断往返于两地,来个钱生钱。
  商贾张三,在建康购入大量铁锅、玻璃器等手工业制品,运往三吴销售,然后在当地购入大量土特产(农产品等),运往建康出售。
  来回都能赚额外的利润,往返越快,利润增加得越快。
  所以,建康的作场根本就不怕生产出来的产品滞销,就连排污严重的大量新开造纸作场,也日夜生产。
  由于行商们贩来上游和江北淮南的大量竹子,使得造纸作场不缺原料,纸(竹纸)产量大幅增加。
  虽然因为足陌、短陌的价格差,导致作场制品的利润下降,但是销量增加后,薄利多销之际,还是有得赚。
  所以,各作场开始持续招工,这使得建康城里大量百姓有了不错的选择:可以去作场做工挣钱。
  而各地大量物资涌入建康,使得原本开始上涨的物价开始下降,许多日用品的价格,明显回落。
  但是,严格实行足陌交易的建康,依旧“钱贱”,和周边短陌地区形成鲜明对比。
  钱贱和钱贵之间形成的价格差,使得行商将各地产出贩到建康销售时,依旧能获取不错的利润。
  所以,依旧有大量物资向建康涌去,同比去年,建康东西二津的过关货物数量,明显增加。
  货物流通数量增加,意味着贸易活跃,以征收商税为目的的总税司各税署,收上来的商税,自然也比去年同期要明显增多。
  但是,泰安通宝的推广,除了建康、鄱阳、寒山之外,很不理想。
  因为各地有短陌交易的惯例,对足陌的建康有价格差可以牟利,所以各地商贾对实行足陌交易的意愿很低。
  寻常百姓,更是不相信泰安通宝这种直百钱的信用,加上官府不强制使用,所以能不碰就不碰。
  总税司开设税署的地方,虽然税关及其管辖的交易市场、市集,承担了泰安通宝的兑换业务,但主动来兑换泰安通宝使用的人,只有商贾,且数量不多。
  当然,在强制执行足陌交易的建康、饶州鄱阳、徐州寒山,泰安通宝和泰安五铢,很快就站稳了脚跟。
  “这都得益于税署对货物流通以及城内交易的绝对控制。”吏员赞叹着,也是自豪,“不认可泰安通宝,就别想做买卖!”
  胡炜点点头,看着眼前繁忙的运渎,若有所思。
  一如彭城公所判断的那样,足陌的建康和短陌的周边地区之间,形成了价格差,这对于建康城内的工商业发展来说,是很关键的。
  建康城里,居住着大量百姓,这些人无田可种,只能在城里出卖劳动力,换取微薄的收入来养家糊口。
  如果建康城里的工商业发展起来,将大量城内居民吸纳到“制造业”中去,局面会不一样。
  胡炜总是听彭城公说什么“实业兴国”、“高利贷误国”,知道彭城公要制造业发展,让百姓靠着在作场干活,就能实现收入增加。
  这就意味着百万人口的建康,自己也会形成一个“优质市场”,进一步促进工商业发展。
  而币制的变动,使得短陌地区可以靠着价格差,往足陌建康销售大量农产品、原材料获利。
  这就是在割建康的“韭菜”?
  胡炜想到了彭城公的“战术”:
  足陌的建康,靠着“钱贱”的优势,扩大制造业的产品“出口”,用手工业制品的对外销售,反过来割短陌地区的“韭菜”。
  至于泰安通宝能不能尽快被百姓接受...无所谓,爱用就用,不想用,官府也不会逼着用。
  然而,钱贱就能割别人的“韭菜”?
  胡炜觉得这不是彭城公白日做梦,因为足陌的鄱阳和寒山,真的已经在割周边地区得“韭菜”了。
  币制变动引起的涟漪,或许真的就能变成汹涌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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