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江雎瑶没有想到, 那对母子来知青点吵闹，竟然只是一个开始。
  先是余小伟的母亲, 联合一群老人, 在知青点大闹，拉着吴清月哭，要让吴清月去县城公安局告诉那些人, 他们的孩子没有做那些事, 都是冤枉的。
  见吴清月不肯，就开口大骂, 骂吴清月破烂货, 勾引男人, 还说被耍流氓, 就是她自己水性杨花。
  这就罢了, 吴清月去蚕房上工的时候, 也被人各种讽刺恶心，不想和她一起上工。
  回来的时候，遇到村子里的人, 按着吴清月打了一顿, 还有小孩在旁边叫好, 拿着石头砸吴清月。
  吴清月回到知青点时, 整个人都是鼻青脸肿。
  汪淑云一看吴清月这个样子, 立即哈哈大笑起来：“活该, 被那么多男人弄过的破烂货……”
  吴清月看也不看汪淑云, 直接跑进了宿舍，趴在自己的床上哭泣。
  汪淑云笑得更欢了，她的工农兵大学生飞了, 余小伟也被抓了, 大家对她指指点点，但又怎么样，她至少没有被那么多男人碰过，不是破烂货，还有吴清月这个贱人比她惨。
  她汪淑云并不是最惨的那个。
  江雎瑶瞪了汪淑云一眼，没有理会汪淑云，汪淑云现在就跟疯了似的，和她计较，真的计较不过来。
  她走进宿舍，就听见吴清月的哭泣声。
  她走到吴清月的床边坐下。
  “我是不是做错了？”吴清月爬起来，泪眼朦胧，迷茫的看着江雎瑶，“那几个孩子骂是大坏蛋……我好难受……他们因为我没有爸爸……是不是我不站出来，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江雎瑶看了吴清月一会儿：“你有没有错，我不知道，但那些被抓的，全都有错，他们犯罪了，就该被惩罚。这和他们有没有妻子，有没有孩子没有关系，做错事，就得付出代价。”
  “所以……我没有做错？”
  “对，你这件事做得没有错……”
  江雎瑶看到吴清月脸上的伤，叹了口气：“最近这两天，就不要出去了。”
  吴清月机械的点点头，不敢闭上眼睛，一旦闭眼，都是那些人的哭喊声，骂着她，要打死她，要她去说那些被抓的人是冤枉的……
  江雎瑶只好陪着吴清月说话，一直到吴清月情绪平稳，然后睡下了。
  江雎瑶又坐了一会儿，这才走出宿舍。
  王惜因站在宿舍门口，神色看起来不大好。
  江雎瑶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有些担心：“怎么了？”
  王惜因摇摇头，拉着江雎瑶再次去了竹林。
  “我后悔了。”王惜因直接道，“选工农兵大学生的时候，就不该写周青华的名字，我不是说周青华不好，而是吴清月更需要这个名额……”
  江雎瑶明白了，这是王惜因看到吴清月现在的遭遇，不忍心了。
  “这里的人，谁不需要这个名额呢？”江雎瑶想说的是就算王惜因写吴清月的名字，也不一定能得到这个名额，知青点的人对吴清月的同情并不多，反感更甚。
  就连江雎瑶很多时候都不明白这种心理。
  明明吴清月是一个受害者，但那些男知青看吴清月，就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其余人虽然没有明说，但也觉得吴清月会遭遇那些，吴清月自己也占大部分原因，以无辜的姿态示人总觉得恶心。
  大概有些悲剧，只能说一次，次数一多就变成了卖惨，再说，就是祥林嫂了。
  江雎瑶拍拍王惜因的肩膀：“别让周青华听到了，那个名额是她应该得的。”
  “我又不傻，就是随便说说罢了。”
  江雎瑶点点头。
  王惜因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自己脚尖：“你没有见过吴清月刚下乡来时候的样子，很漂亮，水灵灵的，我当时还针对她了，偏偏她还一副好欺负的样子，让我都不好意思继续欺负她……结果，却被别人欺负了……”
  江雎瑶想到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
  王惜因：“看着她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特别不舒服，就像看到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没有人能为别人承担。”
  王惜因叹息一口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江雎瑶原本想给王惜因透露一下自己要做的事的风声，想了想，还是做成功以后再说吧，于是瞒了下来。
  ……………………
  到了和雎海波约定打电话的日子，江雎瑶早早的便起床去县城，这一来一回，又差不多是一天了。
  她回来后，发现知青点的气氛又变得古怪。
  “怎么了？”江雎瑶完全不明所以。
  “你不是去县城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江雎瑶确实不知道。
  “余小伟那些人被枪毙了……消息传回来，有家里的老人受不了刺激，当下厥过去了，再没有醒来……”
  “还有人家的媳妇已经跑了，连孩子都没有要……”
  这是真正的家破人亡。
  江雎瑶轻轻吐出一口气：“所以又有人来闹了？”
  对方点点头。
  江雎瑶：“吴清月呢？”
  “宿舍里。她家人给她寄来了信，在看信。”
  江雎瑶心里咯噔了一下，快步跑到宿舍里，就看到吴清月坐在床上看信，完全没有发现宿舍里多了一个人。
  吴清月一遍又一遍的看着那封信，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像是在找着什么，又像是机械的动作，除了这个，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到底要看多久？”江雎瑶走过去，抢走吴清月手上的信。
  吴清月的双手在空中还是拿着信的手势。
  江雎瑶看着手里的信，一封简单的信，吴清月的父母写信来告诉吴清月，家里很困难，吴清月寄过去的二十块钱不够，让吴清月继续想办法给家里寄东西寄钱。
  江雎瑶立即明白了过来：“你看多少遍，都没用，都找不到他们关心你的话……”
  上一封寄回家的信，吴清月都写了，这二十块钱是借的村里人的，还不上，就得嫁给对方，而且那个男人还不是个好人。
  现在吴清月的父母，半点没有提这件事，只让她更多的寄钱回家，还说要是结婚的话，就让她待在乡下结婚，乡下东西也不少，比城里好，还可以弄些鸟之类的肉来吃。
  “他们……”吴清月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下来。
  江雎瑶把信还给她：“现在都不关心你的人，压根没有以后。”
  “我知道，他们是真不关心我，是真的没有把我当成女儿……只想要我寄钱，压根不管我的钱从哪里来……”
  江雎瑶没有出声。
  吴清月抬眼看着江雎瑶：“你说……如果我把我的遭遇告诉他们，他们会怎么对我？”
  江雎瑶仍旧没有出声。
  吴清月又哭又笑，像一个疯子：“他们会让我继续从余小伟那里弄到钱，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眼泪几乎把吴清月淹没。
  江雎瑶轻轻拍拍吴清月的肩膀：“没有人可以依靠，父母不可以，朋友也不可以，你只能依靠你自己，如果你自己撑不起来，永远没有人把你当一回事。”
  “所以你也觉得，我有错吗？是我的错吗？”
  “别想那么多……你好好休息一下……”
  吴清月又开始哭了一场，被准备午睡的汪淑云骂了一顿，嫌吵，于是吴清月连哭都不敢哭得大声。
  趁着大家睡了以后，吴清月慢慢的走了出去，离开了知青点。
  她顺着山月村的路，慢慢走远，走在路上，还能听到村里一些人家传来的哭声，她听到这声音，脚步顿了一下，随后依旧向前走。
  这里的地形属于丘陵地带，田都是一些梯田，为了蓄水灌溉农田，每一个“顶”都会有一口不小的池塘。
  她就是要去那池塘……
  到了池塘，她坐在大家洗衣服的地方又哭了一场，哭够了，这才站起来。
  “这是灌溉需要的池塘，大家还要到这里来洗衣服……”江雎瑶走上前，“你要是在这里死在这里，大概就没有人敢来这里洗衣服了。”
  “那我应该在哪里死？”吴清月几乎是下意识的问着。
  江雎瑶摇摇头：“连死都不怕，还怕活？”
  “你不懂，你父母虽然对你不好，但你有舅舅外婆，他们至少对你很好，每个月都给你写信关心你，给你寄东西，生怕你在这里过得不好。但我有什么呢，我父母，把我当成什么东西？而我在村里，大家都把我当瘟神，说我害死了那么多人，都怪我，要不是我，这些人不会死……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要是我一开始拒绝了，我是不是就不会让我自己这么惨，也不会害死他们……我老做噩梦，梦里他们被枪毙了，我也跟着他们被枪毙了……”
  “没人关心你，所以你就不想活了？”
  “我要怎么活下去？江雎瑶，我活不下去……我没有办法继续在这里活着……”
  江雎瑶点点头：“那换个地方呢？你是不是就能活着了？”
  “什么？”
  “是不是离开山月村，你就可以活着了？”
  吴清月吞吞口水，眼里闪过一道希冀的光，随后摇摇头：“离开这里？我怎么可能离开这里……”
  “回答我，离开这里，你是不是就可以好好活着了？”
  吴清月想了想，突然蹲下、身，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我想好好活着……我想好好活着的……”
  能好好活着，谁愿意去死呢！
  江雎瑶心里明白，不可能去劝吴清月坚强，脸皮厚点，不要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在眼里。因为她不是吴清月，大家都不是吴清月，劝说的话谁都可以说出来，浪费点口水罢了，真的做到却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江雎瑶一开始就想着把吴清月送走，离开这个环境，去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如果那个时候，吴清月再过不好，那就真的是她自己的问题了。
  江雎瑶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今天去县城，给我舅舅打了电话，我让他帮你找一份工作，他同意了……”
  吴清月抬起头。
  江雎瑶继续道：“你提前去燕城市吧，到时候在我舅舅家住几天，然后去上班，申请工厂里的宿舍，自己好好过日子，把这里的一切就当做一个梦，再也不要提及。”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让我舅舅帮你安排了一份工作，你直接去燕城市。”
  “我……瑶瑶……我……”
  吴清月激动得不知所措。
  江雎瑶把她拉上来：“现在不想自杀了吧？”
  吴清月依旧不知所措：“我……我谢谢你……谢谢你……”
  吴清月想给江雎瑶跪下，江雎瑶赶紧拉住她：“工作不会很好，我不想我舅舅付出太大的人情，也不想他为难。”
  “我知道……我知道，有一份工作就够了，就够了，我一定会好好生活……我一定好好生活……”
  江雎瑶点点头，带吴清月回知青点：“有些事，我还是要警告你，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也清楚了。这份工作，我是给你的，你要是联系他们，我保证，会来要走你这份工作……”
  吴清月闭了闭眼睛：“我……我不想联系他们了。”
  “这样很好……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我一定会好好过日子。”
  ……
  吴清月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回到知青点以后，就开始收拾东西，打算明天就走。
  吴清月收拾东西，让大家看到了，都有些奇怪。
  汪淑云故意踢了踢吴清月的行李：“你收拾东西干啥？要去哪里？”
  吴清月挪开自己的行李，想分享自己可以离开这里的好消息，江雎瑶直接回答：“当然是回家，她家里帮她买了一份工作，回家去接工作上班，离开这里，以后她就是工人了。”
  “什么？”汪淑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说她家里帮她买了一份工作？”
  “对啊！”江雎瑶笑着道，“原来吴清月寄回家的那些东西，她家里都帮她存起来，家里也出了些钱，买了份工作，让她回城。”
  吴清月不知道江雎瑶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既然江雎瑶这么说，她就没有解释。
  “凭什么？”汪淑云完全抓狂了，“吴清月你凭什么，就你这种人，凭什么可以回城……”
  汪淑云光骂还不够，脚直接去踢吴清月的东西。
  “凭什么，你凭什么可以回城……你这种人……”
  “干什么？”周青华喊道，她和李衡得把手续办好后才回家，然后在家里直接去上大学，所以这段时间，还是得待在知青点。
  周青华直接站出来阻止，把疯狂的汪淑云拉走。
  至于吴清月，大家知道她家里给她买工作，她可以回城后，大家对她的态度完全就变了，以前觉得吴清月蠢，觉得吴清月太想着家里了，但这一刻，却因为误会了吴清月感到愧疚。
  甚至有些人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应该和家里联系好一点？
  吴清月第一次被大家如此热情对待，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得出，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
  王惜因拉着江雎瑶出去：“是你帮她的？”
  “都说了，是吴清月家人给她买的工作。”
  “呵呵，她家里什么德行，我不知道？”王惜因完全不信，“你也是，能安排工作，为啥不自己回去？”
  “我现在回不去。”江雎瑶大概说了说，她现在回去的话，会影响舅舅一家。
  王惜因一听，这和她自己差不多，两人连这个都类似。
  “这样也好……我是生怕吴清月出事……”
  “希望她这一次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
  只是吴清月想第二天直接走人的事，到底没有成，谁也没有想到，汪淑云会那么疯狂，趁着吴清月睡着后，去拿了菜刀，要对吴清月下手。
  吴清月受了轻伤，汪淑云被大家阻止，然后用绳子捆起来。
  有人觉得吴清月也还好，没怎么受伤，这件事就算了。但江雎瑶她们不肯，汪淑云的情绪明显不对，继续留在知青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最后李衡去找了队长苏国盛，然后反映了上去，有人下来调查这件事。
  汪淑云被抓走了，罪名就是故意杀人，杀人未遂。
  于是吴清月又“害”了一个人。
  ……
  江雎瑶把吴清月送到县城，江雎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五十块钱，交给吴清月：“这是当初我们说好的，你站出来举报，我给你五十块钱。”
  吴清月接过这五十块钱，又把其中两张大团结推给江雎瑶：“你说的，那寄给我家里的二十块钱是你借的，我现在还给你。”
  “拿着吧，我不差这二十块钱。”
  吴清月摇摇头：“是借的，就要还。”
  江雎瑶这才没有继续坚持：“到了那边，自己好好上班，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吴清月点点头。
  江雎瑶继续嘱咐：“不要一副好欺负的样子，你一旦这样，有一个人欺负你，第二个人就来了，不要指望有人可怜你帮你，自己强大起来。”
  吴清月继续点头。
  江雎瑶觉得自己简直在教坏小孩：“就算你打不赢别人也别怕，咬也咬对方一口，抓也要抓几下，一定要记得反击。”
  “我知道……我要向你学习，不那么好欺负。”
  江雎瑶有些满意的点点头：“对了，我听别人说，以后上大学会有个考试啥的政策，你可以现在准备起来，找一些考试有关的资料，现在就开始复习做题，机会来了，才不会错过。”
  吴清月认真的点头：“好……我都听你的……”
  县城到市里的车快开的时候，江雎瑶才对吴清月挥挥手，让她上车离开。
  吴清月对江雎瑶深深的鞠躬，她自己知道，江雎瑶是给了她新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