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深宫如霜(下)

  夜里风大, 呼呼低泣似山鬼呜咽。丞相府西阁的内堂正室一鼎炉香正盛。瑛酃坐在楠木雕花漆红椅上, 侧着身子,燃了烟丝儿,五指懒洋洋地架起绞丝雕花红木烟杆吃一口烟,便是一片甜腻浓郁的辛味。薄烟缕缕氤氲下, 那流丽且有些恹恹的容颜, 恍若蒙上一层似暗雨催湿桐花的朦胧。
  他近日越来越放纵自己。因这愈发严重的头疾,往常一日一杆的烟儿,镇不住痛了,甚至要一日两甚至三。可没办法,这是经年的沉疴, 且不望说好就好, 就这么吊着吧,活得舒心一日是一日。年少时苦吃得多, 这身子没处儿是顶好的, 如今这嗓子也是那时坏的, 这样倒也好, 且掩一掩这尖尖细细的阉人嗓儿, 不若天天让自己生厌。
  末了, 将那红木烟杆放了在侍人呈上来的漆红雕花小木托上。瑛酃摘了手上两护甲,一并丢在小木托上,眉目微蹙了蹙, 恍若想到什么, 神情忽而闪过一丝厌恶, 淡淡吩咐道:“护甲扔了。另外,且请在东阁为家主诊脉的秉御医过来。”
  侍人捧着漆红雕花木,躬腰应诺而退。
  秉东来的医术本是太医院医术数一数二的,可人儿性格太过耿直,不懂变通,便也导致自进太医院以来处处得罪人,医术好没什么用,人家有心压你,照样官途坎坷。这么不上不下地在太医院数十年,也只升到了个从四品的内医正。
  这种人是个宝,却也是瑛酃机缘巧合下发现的。当日在监栏院头疾发作,恰恰让太医院的人请了脉,那为他请脉后的院使回去后急匆匆开了药方子便抓药,又不知是人儿太过惧怕或是哪样儿,将一味药的分量少抓一钱,且让这耿直的内医正无意间发现了,当即破口大骂起来,不止以下犯上骂那院使,许是长久积蓄怨气一下被点了引子,那刻得了个火星子便噼啪爆发,太医院上下,连同顶上那位都让其骂了个遍,不修医德,玩忽职守等等,逮着什么骂什么。
  这事儿又因着刚巧车府令瑛酃正落座在太医院侧院,这一闹便闹到他跟前里去。差人请上来问了几句话,却发现这年过半百的老头,医术倒是极好的,便是这脾性硬如磐石,气儿一上来,管你玉皇大帝,面子没多给,只滔滔说着自己的,也不知他是如何在这太医院安度数十年的。
  当然,此为前言,不提也罢。现下瑛酃常诏其来丞相府,为如今东阁那位缠绵病榻,已有半年有余不曾见外人的香氏家主诊脉。秉东来是个医痴,越是奇难杂症越让其全副心思投进去日日研究治病良方,旁儿的什么也不管,便是这前朝后宫政权更替,端的是腥风血雨也置若罔闻。
  用了秉东来倒替瑛酃省去了不少麻烦,因他正缺个话不多的来料理那东阁主人的病体。
  此刻,那秉东来正随了带路的人来回话。甫一入堂内,且见烛光冉冉,炉香靡艳,正座上的人仍是玄衣纁裳,只是这发散了下来,夜色映衬之中,玉面薄唇,不若束发时的凌冷流丽,疏懒慵备,阴柔更盛。
  此刻车府令瑛酃正端香茗,扶了茶盖子抿了一口茶汤润嗓子,再将这杯盏搁一旁,末了,且一壁拿了旁儿递过的巾栉漫条斯理地净手,一壁启唇道:“瑛丞相你业已照看一月有余,依脉象来看,可有大安的可能?”
  秉东来正行礼,闻言略想了想,自觉羞愧,只躬腰如实回话:“下臣惭愧,以丞相现下脉象看来,虚大无根,微弱不应,如浮数之极,至数不清。只敢保再续元气数月之余。”
  瑛酃一听,没有说什么,只眯了狭眸,手中动作停顿了下来,半晌,将巾栉搁回旁儿人哈腰双手托着的雕花红漆楠木小托上,眸色清明地望着跟前的人儿,再问道:“可有个确切的时日?”
  秉东来皱眉思忖,末了,沉声回道:“少则三月,多则……可至半年。”
  闻言,瑛酃只扬了扬唇,语气平静如无风湖面:“那就多劳烦秉太医一些时日。”末了,移了移目光,吩咐在旁儿的人道:“且好生送秉御医回其府邸。”
  秉东来起身,躬腰合手再拜了了拜便随了丞相府的人出了去。
  现下内堂只端坐他一人,心绪晦暗不明。正想着下一步的对策,东阁那位要归泉是早晚的事。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便也断不会影响他甚多。当日,他的确许了这家主的一个承诺。可人一旦归泉,这承诺带不去往生的地儿,也便什么都烟消云散了,那一切不得不又重头算起。
  他端了杯盏,再享了一口茶汤,现下东阁那主整日整日地卧病在府,朝中这丞相之位如同虚设。坊间消息暂且可压着,但这朝野遍地都是个个心知肚明,不管这瑛玖丞相年轻时有多意气飞扬,可现在人儿年龄随着岁月增长,又拖着这副病躯,再有心也是无能为力的事。换丞相是早晚的事,只是现下秋试之日临近,是要在四大家族当中挑人备选或是将目光移向其余朝臣,这事儿只怕得仔细琢磨。
  此时,门外忽有侍人来传话:“爷,长小姐方才又去了东阁,人儿现下是请回了绣楼,可差人来回话说,可否请九千岁拨冗去绣楼一趟?”
  闻言,瑛酃微蹙着眉,细白的指轻按了按太阳穴,沉目长睫,末了,方缓缓张了眸。
  他禀退了下人,独自提着灯踏入绣楼内院之时,甫过外门门槛便见那碧玉年华的女子正坐室内长榻间,一袭素白长锦衣,长发也只松松地挽了个髻,低着头此刻正有婢女为她那一双玉足套上罗袜,衣裙且她自个儿提着,露出雪白匀称的一截。
  瑛酃步伐向来轻,还未至内门口,瑛卉便若有所感应似的,抬了头,见了那不远处挑灯而来,修长昳丽的身影,也顾不上身旁的婢女,提着衣裙,就这么赤着玉足踩在墁地青砖上快步小跑而来,地儿冰凉,且现下夜深,她却似感觉不到冷般,走至他跟前,且抬起头弯着纤眉看他,糯软道:“小弟,你可来了。”
  瑛酃低了低目光,瞥了眼就这么赤地的一双玉足,末了,一双狭长似锦的眉目望向这皎好的面容,抬了手便扶着瑛卉,不疾不徐往室里走,淡淡道:“夜冷露重,家姐怎得就这么赤着足就跑出来?免不得要受寒气。”
  瑛卉且回道:“不打紧的。只是方才从绣楼到东阁,我领了侍女琢磨着抄近路,走过园儿里的小花.径时,让那花草打湿了鞋,正打算换呢。”
  正入内间,且见瑛卉贴身儿的婢女行了礼,接过他手中的提灯,便出了绣楼。
  他扶着她坐回了长榻,低身探手出来,虚握了那纤细的脚踝处,且动作轻柔地为她套上罗袜。
  瑛卉也只任着他来,低头看着这如玉的侧颜,糯糯地问道:“今日阿爹还是不肯见任何人么?连我也不见?旁儿的人也就罢,虽不知你与阿爹心中所想,我也不好在此刻表态什么,才私下寻了人问你。”
  套好罗袜,且接着这绣鞋。瑛酃并未抬首,只一边淡然道:“是我的意思。旁儿人看了只怕多生事宜,且义父这病见不得风。”
  闻言,瑛卉暗了一双圆眸,幽然道:“在小弟眼中,家姐也是旁儿人么?你且老实告诉我,阿爹现下会不会有大安的可能?”
  瑛酃最后将左足的绣鞋为其穿上,仍矮着身子,一双狭长眉目如画看向她,微摇了摇头,且淡然如实道:“所剩日子不多,左不过数月光景,长则至多半年。”
  话甫出,瑛卉眸间便隐了水雾,呜咽道:“现下已是这般情况,还不得让我见阿爹一眼么?”
  他沉默片刻,依是摇首。
  瑛卉伸手抹了颊边滚落的泪珠,轻叹一声,哽咽道:“若阿爹归泉,你当如何?且又打算将我安置何处?”
  他微微一笑,抬了手背,理了理瑛卉鬓间微乱的发,且道:“当是进宫做那人上人。”
  瑛卉一听,欲言,且让他以手掩了唇阻止。瑛酃继续道:“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义父的意思。香氏一族里,我们瑛姓本是外戚旁支,是费了多少心思,才能领了这香氏一族家主的位置过来,成那四大家族之首?现下,瑛氏血脉凋零,凤倾天下,荣冠六宫,除了你,谁人能配?家姐若能信我,且信我这一回。我不让你见义父,便自由我的打算。”
  说着,他起了身,敛眸拂了拂衣袖,抬眸轻漫笑意:“我虽只是一个太监,但不多时日,这世间所有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小弟都会不惜一切,不遗余力地为家姐奉上。”
  此刻,他眼里是轻漫笑意的,却总无由来来地看着她心慌,身姿正背着门,迎着光,偏偏是这样一个人,他说这话时,自己还真当不知要如何。
  末了,瑛酃微颔首,便转身撩了纁裳出了绣楼。瑛卉坐在榻间,只一双秀目切切地看着那身影渐渐隐入深深夜色之中,再不可得。
  她自小是由着庇护长大,从不知外间疾苦,也不懂深宫嫌恶,只想快快乐乐地待在这座小秀楼里陪着自己的亲人一辈子。可眼下,听了亲爹朝不保夕的噩耗,心中怎能不凄苦?兼之她性格软弱,本就不适深宫那般死不见血的环境,即使她知道进宫后那人会护着自己,她仍不愿将自己的一生葬送在那锁深宫处。
  对于那座皇都,瑛卉是阴影丛生且恐惧的。瑛氏一脉至今曾有的两位女眷送进宫里去,当今孝恭顺太后班晨便是其中之一,却没一个安生且善终的。
  现下,她旁儿的亲人只现在东西两阁那两位,东阁的一旦归泉,这日常里掏心窝子的亲人业已少了一半。烛影摇动,长夜漫漫,她只能独自坐在榻间默默地哭着,拭去眼角的泪珠,偌大的内室,只她纤瘦的身影,若了那无枝可依的雏鸟儿般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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