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纵新坟念远,哪堪记取眼前人(下)

  白幡挂满灵堂,处处一片哀痛的气氛。
  晚云之死,晏稷帝震怒,原因是狄蝶州本是彦稽朝所有,失守且不说,将军失节投降,甚至自刎献上示好,加之先前晚云违旨抗婚,于是,帝都之中,得知晚氏三子死讯后的第二天,一道圣旨颁下来,晚氏子孙晚云,蒙皇恩赐予骁骑将军之称号,却无尽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之责,于狄蝶州一战中投降失节,戴罪之臣,死后其尸体不得运入帝都。
  就此,把晚云之前以一身伤痕换来的功绩全部抹杀,帝都城中,人人都知道,晚氏宗族之中出了个变节之徒。
  帝君颁发的圣旨已经来到了晚府,罪臣晚氏长子晚云尸体不得入帝都。此旨后,任是谁也不会再傻到去忤逆当朝帝君的意来给晚云举行丧事。于此,挂了不过一日的白幡,穿了不过一日的丧服,点了不过一日的长明灯尽数撤去。晚府再无悲戚之色,不过一日时间,恢复如常,俨然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该去勾栏院的去勾栏院;该去赌博的去赌博,该玩蛐蛐儿的也跑去玩儿蛐蛐。家中做主之人,也绝口不提给晚云做个衣冠冢什么的入葬晚氏墓陵的事。倒把这帝君的旨意顺到底。
  晚琉光不顾家丁阻挠,闯入议事厅,长发挽髻,乌发中斜插着一支雕纹简单的紫锦木簪,一张素白小脸满是凌厉之色。一字一顿道:“帝君不过是不让三哥尸体进帝都,三哥本为晚氏子孙,却为何连做个衣冠冢,名义上入葬晚氏墓陵都不能?”
  彼时,坐在正位的晚氏长子说道:“他若战死,葬入晚氏墓陵无可厚非。如今非但做了降军还切下自己头颅向敌军示好,损了彦稽朝的天威,也蒙羞了晚氏一族。此等逆子又有何资格葬入晚氏墓陵,何况从他死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晚氏宗族的家主。”
  闻言,晚流光如雪容颜缓缓地染起笑意,眉黛弯弯,绝色若开尽了千朵红莲。
  “原是如此,大哥夜夜留恋勾栏院;二哥沉迷玩乐赌博;四哥留连山间美色,处处游玩,常年不归家;五哥日日嗜酒,无酒不欢,醉生梦死。倘若有一日,他们都归天,倒都能卯足了资格葬入晚氏墓陵。”她微微侧首,唇角弧度宛若睥睨,“想来是三哥太痴,狄蝶州不过尽数为贱民,弃了城逃回来便好,偏生要犯傻为他们去揽些损天威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说到这里,晚琉光缓缓伸出手掩住黯下的双眸,幽幽道:“想来我也聪明不到哪里,跑来这里跟你们说这些毫无意义的事,你们不能理解三哥的心意没有关系,我懂便可,这世上还有我为他穿上这套丧服。如触怒帝君,你们大可也把我逐出晚氏一族。”
  不久后,因那时正值入秋,天气寒风冷雨,一时雨丝迅速且密密麻麻地飘洒下来,寒玉长夫人依旧每日每日地来到城楼,雨夹杂着凛冽的风一点点地把她那长长的衣摆尽情地扬起,从远处看去,一时间迷醉了旁人的眼。从狄蝶州到帝都城的半个月路程里,尽管一日日地站在那里,却仍然不见熟悉的军队归来,雨水洒满在她的容颜却不知她在遥望时可有哭泣。
  府中的人渐渐地因为寒玉的举动起了流言蜚语,开始说起,寒玉长夫人当年还未嫁给晚府长公子的前事。寒玉曾经在晚寒两氏的婚事下来之时,跟着前任晚氏宗主也就是晚云消失过几日,正当两家人要秘密派遣官兵追捕之时,却又回来了。后来这件事成了两家人的秘辛,虽是暧昧却也无证据坐实。如今却看那寒玉长夫人日日自城楼观望,一时前尘往事,又开始蜚短流长起来。
  寒玉在外人的眼中,并不受其夫君的宠爱。尽管她握着晚氏宗族的内务重权,但也只能说明她是一个手段凌厉的女人,却不是一个受宠的妻子。而自寒玉所出的唯一一个嫡子无故早夭之后,她与晚氏长公子更是愈发地貌合神离,除了在必要的家宴中二人盛装坐在正位上彼此表现得无可挑剔地相敬如宾,八年里晚氏长公子未曾再踏入寒玉住阁半步,真是连同床异梦都算不上。
  然而,八年后晚氏长公子再踏入听风阁的门槛是在一个微雨天。
  天空色泽黛青,灰蒙暮色中飘着凉意湿润的霏霏小雨,侍女无碧打着伞随在寒玉身后,经过庭院长廊时,见种在假山旁的几株梨花开得正浓,连湿润的空气中也恍若有一股暗香幽幽浮动,雨风吹过,花瓣吹落四处飞扬。寒玉终于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无半点繁星点缀的夜空,目光盈盈流动,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到寒玉回到阁房之时却见已许久不到此处的晚氏长子已然坐在梨花木椅座上品着香茗,恍若久候多时。
  寒玉一时不知何言语,走过去还未坐下便见那晚氏长公子放下茶起身道:“寒玉既已身为晚氏长夫人,有些事不该轮到你去理便不要理。顺应妇德,相夫侍子,要装就装得像一些,否则看起来实在是碍眼!”
  语毕,不待寒玉长夫人回答便拂袖扬长而去。桌上茶温未散,红木嵌玉如意烛台上幽幽地吐露着火光。烛影照在那张平平凡凡毫无表情的面容上,叫人看不出是何情绪。半晌,却终于听得久久站立不言的寒玉淡弯着眉眼,轻声应道,是。
  第二日,其陪嫁侍女无碧发现,寒玉长夫人早已在听风阁的荷花池中跳水自尽而死,那时正值入夜时辰,冰冷异常的尸首被捞上来的时候,发现两脚都绑着石块。
  晚氏长子认为折辱,密而不发丧,连夜差使人把尸体运到无人的山头埋了。
  暮色苍穹,乌云霭雾,阴雨连绵,数日不停。快马加鞭行了三日路程,宋洛终于赶回了帝都,俊朗的面容充满疲惫之色,高束的长发凌乱不堪,一袭白衣污秽不堪。策马至城门,停下,隔着朦胧细雨望着面前执着伞的女子,素衣白鞋,长长的头发氤氲着湿气,发中插着一支怒放的白花,白衣领内隐隐约约看得簇簇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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