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不是钟医生
钟景洲停在那里,抿了抿嘴唇,大胡子跟着轻微的动了动。
“领导好,您下班啦?”
然后不等张副院长说什么,他就又快速的说:“那就不耽误您下班了,领导再见。”
“钟景洲?你找我给春天里村协调疫苗的事时,话可是很多的。怎么,有事好领导,没事老张头?没想到你钟景洲浓眉大眼的也是个势力货。”张副院长有点恼。
钟景洲无奈,也知道今天不聊一会是走不掉的了。
这种尬聊,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
他越表现的抗拒,张副院长的兴致就越高。
瞧吧,连之前的事都翻出来说了,今天是绝不可能轻易的放走他的。
钟景洲抓了抓胡子,天气热,有点痒,还有点碍事。
奇怪了,以前多少人在拿他的胡子来说事儿,钟景洲每天听的耳朵里长出了老茧,可并没有真的往心里去,依然是我行我素。
可这些日子,记不得是从哪天开始的,他觉得胡子开始碍事了,不自觉的总是想去抓,不舒服的让他心里烦。
张副院长找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平时不容易见到,见到了要聊一聊,多问几句。说的全都是一些家常话,带了点埋怨。最近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阴阳怪气,小讽刺的话一句接一句,“浓眉大眼的势力货”钟景洲同志便很不好意思的笑着、陪着。
足足二十分钟,张副院长心满意足了,才放他离开。
钟景洲摇摇头,继续朝着自己的车子那边走去。
到了跟前,就见驾驶座的门前,有个人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神情恹恹。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靠近,那人猛然抬起头,原来是个女的,头发蓬松而凌乱,眼眶红肿,让人第一眼的感觉便是这人是灰头土脸,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钟景洲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后,觉得有点眼熟,好像是在哪儿见过。
女人也在打量着他,明显是被他脸上的大胡子给吓了一跳,毕竟这幅潦草的模样,别说是在医院了,就算平时在大街上也极少见到。中国人以简洁干净为美,看惯了把自己打扮的利利索索的城里人,突然见到了满脸大胡子,还真是不习惯。
不过,很快女人就露出了惊喜的神情,她大喊了一声,“钟医生!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心情太过激动,她一下子扑了上来,就怕眼前的男人会消失掉,下意识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是?”钟景洲心里边的熟悉感是越来越浓了些。
“您不记得了吗?我是王慧,楼明媚的妈妈,三年前,我女儿心脏畸形,别的医生都说救不了,危险系数太大,只能听天由命,只有您说可以救的,您在她心脏里安了支架,还说等到支架不管用的时候,我女儿也长大了,那时候您就能给他做手术了,您说的,我女儿有很大几率能够恢复正常,只要好好的养着身子,等到各方面的时机成熟,您就可以让她变回普通的女孩,您说过的……”
钟景洲一下子想起来了。
楼明媚,那是个十岁的小女孩,长的特别好看,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像是初生的小鹿,很害羞,但喜欢笑,见谁都笑,如果不是因为心脏问题,不能情绪剧烈波动,更无法做跑、跳等运动,她就永远那么安安静静的窝在角落里,好奇的看着周遭的一切。
来到杭市人民医院的时候,楼明媚已是被很多医生间接宣判了“死刑”,她的心脏畸形,动脉也有很大的问题,靠手术来矫正和修复的几率极低,身体的各方面发育的不够,指标数据远没有达到能上手术台的基本线。
但如果当时没有一个治疗的方案出来,楼明媚随时可能会死去,她的心脏太脆弱了,一度连起床、翻身这样的动作,都会引起呼吸不畅。在医院内还能实时监控,发生危险时准确及时的施救,但若是离开医院,小女孩大是撑不了太久的。
钟景洲接手的时候,承担了极大的风险,但他并不理所当然的认为,一定是不能救。
熬了几个大通宵,又和北京那边的几位老师不停的沟通,最后才确定了一组方案。
先给小女孩做了一个心脏的微创手术,用辅助设备,保证她心脏的正常跳动,维持生命继续。
只要让她熬过这几年,长到了十四、五岁,再上手术台时,成功的几率会大很多。
微创手术也是由钟景洲负责,那时候,院里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在,也有人在冷眼旁观,等着手术的失败。
因为即使是微创手术,仍是风险性极大,手术时间不能长,麻醉方面也是个问题,钟景洲为此特意找到了医院内最好的麻醉师,恳请她亲自出手,默契配合。
这台手术,同样是当年的最高水平,饱受瞩目。
钟景洲作为年轻医生里的代表,若是这台手术失败,对于他的个人职业生涯来说极为不利,那是一个终身无法洗刷的污点,带了太多太多冒险的成分在了。
可楼明媚的状况已到了不手术就一定会死亡的程度,为了救下小女孩,钟景洲还是做了。
由于准备的非常充分,各种应对预案也事先有了考虑,手术过程算是有惊无险,在预计时间内,楼明媚苏醒了过来。
从那之后,小女孩的身体比以前好了很多,又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就跟父母一起,回家里去了。
时间一晃而过。
钟景洲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忘记了楼明媚的存在。
也没想到,今天会突然在这里,遇到了王慧。
“钟医生,明媚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必须得赶紧做手术,真的不能拖延了。”王慧既是激动,又是焦虑,多种情绪汇集在一起,让她说话都颤抖着,甚至是有点语无伦次,“这个月,她晕倒了七次,单是这星期就有两次了。我已经把她送到了医院,可是主治医生说这台手术成功率很低很低,几乎就没有完成的希望,他让我谨慎考虑手术,还说已经是这样子了,不要让明媚再遭罪了。”
钟景洲的脑子里轰隆隆的响,他一直没开口说话,脑子里浮现而出的是一幕幕往事。
他自然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指,不受控制的在颤抖。该死的,又是那种宛若中了诅咒一般的沉重感觉,他只要一想起来手术台,他便感觉两只胳膊灌了铅一样的沉,十根手指像是要抽筋似得紧。
这样的他,哪里有重新捏起手术刀,去做精密的心脏手术的能力。
或许在三、四年前,他有那样的自信。
但到了今天,他已是一无所有,职业生涯完全终止,他自己都宛若是坠落水中、即将溺毙的那个,给楼明媚做手术,这种事钟景洲根本不敢去想。
他的心里,好难过。
可他还是命令自己冷冷的开口:“你认错人了。”
王慧张大了嘴巴:“您说什么?”
“你看我这幅样子,像是医生吗?”钟景洲的神情有些咄咄逼人。
“可是,您明明就是钟医生,你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认错,我记得很清楚。”王慧抹着眼睛,狂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钟景洲轻轻的拂开了她的手。
那只手,原本充满希望的攥住了他的袖子,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把衣料都给攥的皱皱巴巴的了。
他开了车锁,准备要走。
王慧晃了,在钟景洲要关车门的一瞬间,两只手死命的扒住了车门。
钟景洲要是摔上车门,那一定会夹住她的手。
“放开。”他心里不好受,说话的口气愈发的差。
“钟医生,难道你能眼睁睁的看着楼明媚死去吗?她是你亲手救回来的孩子啊,她已经长到了十四岁,就等着你来救他呢。这几年,她过的好辛苦好辛苦,他爸爸说她是个无底洞,不愿意再填钱给她,他跟我说,要我放弃明媚,让她死掉,然后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日子不用过的那么辛苦……我不愿意,他爸就天天跟我吵,后来直接搬出去,不回家了,去年,我们离了婚,明媚归我,他爸爸直接去南方打工,连电话号都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