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2)

  汽油的味道、颠簸的感觉,和南舟失忆后的第一个场景完美重叠了。
  这让他一时混乱不已。
  在视线真正接触到阳光的瞬间,南舟只觉自己做了一场长梦。
  进入大巴后的一切记忆,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梦境。
  包括江舫、李银航、沈洁三人组、虞退思、陈夙峰、孙国境的莽撞兄弟三人组,青铜五人队,谢什么,都迅速从他的记忆中失落,被尘封在了思维宫殿的隐秘一隅。
  初醒时,他感觉自己对梦境中的一切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但等精神一点点苏醒过来时,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梦境遗忘得一干二净。
  仿佛这里才是真实。
  南舟经历的、又被他遗忘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在午后阳光下小憩后、不值一提的小小一梦罢了。
  南舟在醒来后的一段时间,总会格外迟钝一些。
  他盘腿坐在震动不休的卡车翻斗里,黑白分明的眼睛慢吞吞地转着,好消化眼前的场景。
  还有三四个人,正排排坐着,挤在远离南舟和琴师的车斗一角。
  一个女生发现南舟醒了,忙吞咽了口口水,促声道:老大老大!
  手风琴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个南舟认为自己理应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醒了?
  南舟转头,略略抬高视线,才看清那身处漫漫午后金光中的人的面容。
  那张脸上带着温和有趣的笑意。
  南舟望着他,一瞬不瞬。
  好像自己天生就该认识他。
  因此南舟甚至没有费心去想他是谁,便自然应道:嗯。
  琴师对他笑上一笑,又看向身前四个瑟瑟发抖的年轻人,笑容中带了点鼓励和引诱的意味:海凝,你们是不是有话要对他说?
  被琴师称作海凝的年轻女孩壮了壮胆子,细着声音对南舟说:谢谢你救了我们。
  南舟好奇地微歪了歪头。
  他还是没睡醒。
  琴师拉开了驾驶室与翻斗之间的玻璃隔板:你们呢?
  南舟这才发现,本来只可容纳一个驾驶和一个副驾驶的驾驶室里,以非常挑战人体工学的方式,挤着四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
  南舟:
  不知道是他们四个中的哪一个,粗声粗气说:谢谢!!
  琴师赞许一笑,合上了玻璃隔板。
  南舟耳力极好。
  他听得见,那四个挤在驾驶室里的人,正在隔板后偷偷议论自己。
  我还是觉得放他出来不靠谱。他不是人啊,万一我们说错做错了什么,他一个不高兴,把咱们弄死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你就别说了。要不是他,上一个副本,咱们几个和小宋集体嗝屁着凉,你还能在这儿喘气呢?
  那你出去。去后头跟小宋他们坐一块儿去,跟那个光魅亲亲抱抱去,老子他妈要被热死了。
  热死去逑。老子他妈驾驶员。外面早是自动驾驶的天下了,有这种手动档卡车车证的也就我和老大,我下去,换老大来给你们开?
  驾驶座里顿时一片静寂。
  谁也不敢造次了。
  这让南舟对眼前的琴师更加好奇。
  琴师对他微微笑着:恭喜你,南舟先生,从今天开始,你正式成为我们的一员。
  南舟问:我们去哪里?
  琴师的笑容是蛊人的漂亮:当然是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奖励你了。
  场景瞬间跳转。
  他们来到了一处流光溢彩的不夜城。
  场景切换的速度,和无数人的梦境一样,突兀且毫无过程。
  原本澄金的天光忽然被浓重的黑暗取代。
  砂石的热腥味犹在鼻端,却又被醺醺然的酒精气息快速驱散。
  但身处梦中的人,对这样的异样是很难有所觉察的。
  南舟立在旋转不休的星球灯下,对这样万花筒一样的精彩世界颇感好奇。
  此时此刻。
  同样开始了游戏进程的江舫,正和南舟站在一片场景完全相同的梦境之中。
  虽然他们对面站着的正是彼此,可二人的梦境也是彼此独立的。
  南舟在梦那个未名的琴师。
  江舫在梦南舟。
  比南舟稍稍好一点的是,江舫的记忆还在。
  他是知道眼前场景的前因后果的。
  但江舫同样把眼前的一切伪作了真实,所以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彼时,江舫把南舟揣在背包,和队友一起走遍各类副本。
  他尝试着、等待着一个能让南舟成功融入群体的机会。
  终于,江舫等到了一个巨大的变数。
  他们进入了一个本不该存在于《万有引力》中的副本。
  除了《永昼》,在游戏出事前,江舫刷遍了《万有引力》的所有副本。
  因此在进入副本的第一时间,他就察觉到了异样。
  这个副本,是新开发出来的版本。
  但《万有引力》本身出了致命事故,再没有新玩家进入。
  那么,又是谁在制造新的副本呢?
  江舫来不及去想。
  在这个全新的副本里,体现出了游戏人数太多的麻烦。
  江舫实在无法兼顾十名以上的队友。
  因此,他们连续失去了两个伙伴。
  而危急关头,是江舫放出了南舟。
  力挽狂澜。
  一场恶战结束,他们险险获胜。
  脱离了副本后,他们再次被传送回了《万有引力》的休息点。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变,谁也不敢妄下判断。
  失去队友的恐慌、对未知前途的迷茫、对增加了一个无法揣摩的非人类队友的不安
  种种压抑的情绪,总要有一个渠道发泄出来。
  所以,他们来到了纸金。
  最适合销金和放纵的、耽于享乐的不夜都城。
  纸金之中是有酒吧的。
  虽然里面已经没有其他玩家,但在正常模式里,还是有不少身材火辣、喜欢劲歌热舞的NPC的。
  哪怕是虚假的繁荣和热闹,对此时的他们来说,也是解毒的良药。
  更何况,江舫终于履行了承诺,把南舟从背包中放了出来。
  江舫抱臂望向南舟,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位非人类朋友。
  南舟在好奇地观察灯球。
  酒吧的灯光幻彩迷离。
  繁复且浓郁的光影打在南舟的脸颊上,让他向来沉静的眸光里添了某些人工造就的绮色。
  但这样的光影就像是肥皂泡一样,只能悬浮在表面,却始终融不进他的眼中。
  其他队友很快被夜之城的气氛感染,从酒吧门口鱼贯而入,向地下走去。
  南舟也想跟进去。
  江舫拉住了他:你打算这样进去?
  南舟这身周正的打扮,和这样声色犬马的地方完全不兼容。
  南舟看向江舫,目光纯澈:有什么规则吗?
  江舫:把风衣脱下来。
  南舟照做。
  江舫又把指尖抵在自己前胸纽扣的位置,轻轻画了个圆。
  他将前襟画出了一片皱褶。
  南舟再度会意,嗯了一声,挽着风衣,主动解开了白衬衫第一颗纽扣的束缚,
  江舫下巴微微抬起,欣赏着随他的窸窣动作而逐渐露出的漂亮锁骨。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江舫说:再解一颗。
  与此同时。
  南舟的梦境中。
  听了琴师的话,南舟没有违抗。
  他觉得也没有违抗的理由。
  因为他觉得这没什么。
  他解开了第二颗纽扣。
  浆硬雪白的领子因为其自带的一点重量,向两侧坠去。
  笔挺的白衬衫间,隐隐透出胸线轮廓和一点殷粉。
  琴师的喉结微微一滚。
  南舟站在他身前,陈述事实:有点冷。
  是的。琴师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这样的确不大好。
  说着,他主动上手,想替南舟系好那颗扣子。
  但是,大概因为是角度问题,扣子又是内合的暗扣,有些难系,需要一个从上向下的刁钻角度,将扣子送回扣眼。
  南舟看着琴师骨节修长的手指贴着他的皮肤动作,自己就不想抬手了:需要我蹲下来吗。
  琴师看他一眼,笑道:不用。
  说着,他用脚尖碰了碰南舟的右脚踝。
  分开来。
  在他鞋尖的诱导下,南舟将腿分了开来,顺利地扣上了那枚纽扣。
  可他在琴师那种难以解析其成分的目光下,竟莫名地有些口渴。
  很想喝点什么。
  第101章 脑侵(十四)
  听着从地下酒吧的门隙下传来的细微声浪,南舟满怀好奇地靠近两步,却在门口再次驻足,左顾右盼起来。
  琴师抱臂问他:在找什么?
  南舟一本正经地回答:在找安全出口的地形图。
  可以说非常谨慎了。
  琴师忍笑忍得肩膀微颤:好。我来陪你找。
  南舟分给了他一点余光。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仿佛也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不管自己做什么,他总是很容易盯着自己发笑。
  起先,南舟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后来,南舟认为是他格外爱笑的缘故。
  再后来,等南舟发现,他看自己的那份笑,与他看旁人的都不同时,他也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了。
  但等南舟仔细去看时,才发现眼前的琴师虽然也是笑着的,但那笑容与他对着旁人时的区别,似乎不大。
  看似热情开朗,却暗暗带着难以言喻的疏离和警戒。
  其中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所以,应该不是他。
  不是那个影影绰绰的、会对自己格外特别的人。
  自从开始与外界的接触后,南舟对于人类情绪的感知,始终是敏锐又迟钝的。
  敏锐,是因为他天然的动物性直觉。
  迟钝,是因为他无法理解,他们的情绪为什么会有这样复杂又奇怪的变化。
  还没等南舟想清楚,他就被琴师牵住手臂,跨下几步水泥石阶,推开了虚掩着的酒吧大门。
  扑面而来的、带着浓郁的酒精气息的音乐声浪,混合着只有十几度的冷气,有如实质,将南舟一瞬席卷入了纸醉金迷的人间梦窟。
  这时,音箱里正在播放一首律动感极强的重金属音乐。
  戴着耳机打碟的NPC戴着骷髅面具,高举起一只手。
  仅凭一只擅长指挥的手臂和充满暗示和鼓动性的节拍风潮,他就轻易带起了全场的节奏。
  随着他的动作,他露出了手臂上繁复的蝴蝶刺青。
  注意到蝴蝶刺青,南舟一时像是想起了什么,翻过手腕,看向自己的腕侧。
  那里是空空荡荡的。
  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队友们很快融入了这诱惑力极强的氛围和狂热的节拍中,纷纷散开,各自起舞。
  狂欢是最好的麻醉剂。
  一针下去,在声色刺激下分泌出的多巴胺,可以让人短暂地遗忘客观存在着的痛苦。
  琴师显然对这里更熟悉一些。
  他走在前面,熟门熟路地引领着南舟来到吧台卡座前,对美丽的调酒师小姐说:您好。我要一杯僵尸,请给我的朋友来一杯
  说着,他望向南舟:苹果酒。谢谢。
  调酒师小姐媚眼如丝,将身体前倾,银质的长酒匙将红唇微微压下一个诱人的凹陷:先生,如果说酒费是你的心的话,我很愿意和你做这笔生意。
  琴师报以温和的微笑。
  他对这样的调情欣然接受,毫不忌讳。
  待她转过身后,南舟好奇:她为什么想要你的心?
  琴师思索一番,回答道:大概因为,这是她在系统设置下能对客人说出的三句台词的其中之一?
  南舟:可她要你的心
  南舟:啊。
  南舟:我懂了,这是比喻。
  琴师一愣,大笑出声。
  他笑起来很好看,而且还会笑着揉他的头:南同学,你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这种感觉对南舟来说很陌生,也有点新奇。
  南舟乖乖给他rua了脑袋,同时认真回答:是大脑。里面一共分四个部分
  接下来,他为琴师详细讲解了大脑的结构。
  而琴师显然也是一个绘画和解剖学的爱好者,并不打断他,而是由得他一点点讲下去。
  南舟很喜欢别人这样安静听他说话的样子。
  这让他感觉自己不是孤独的。
  大概是因为对琴师说话过多的原因,南舟觉得自己嘴唇和咽喉的干渴症状愈发严重。
  他开始期待起那杯未到的苹果酒来。
  在江舫的梦境里,他也在认真聆听南舟的话。
  或者说,他在一边品酒,一边看着南舟开开合合的唇。
  大概是灯光的原因,在和他白得生光的皮肤的强烈对比之下,南舟的嘴唇未免过于红了,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偷偷涂了什么。
  意识到自己居然想伸手抚摸南舟的唇畔时,江舫心尖一颤。
  一股掺杂着不可置信的可笑感浮上了他的心头。
  他想,大概是自己太久不喝酒了。
  僵尸的酒劲上来得也太快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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