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庞太后的目光也确实短浅,果真与庞绍出自一家。她处心积虑地,教会了她儿子如何痛恨与她争宠的妃嫔、如何残害兄弟取乐,却唯独没想过,教她儿子做个合格的皇帝。
  只当自家朝廷千载万代,只当前朝有庞绍支撑,便可高枕无忧。
  当真是咎由自取。
  江随舟一边沉思着,一边往大殿外走。日头渐渐升起来了,他需早些赶出宫,也需回去寻徐渡和顾长筠做些打算。
  却在这时,宽阔的殿前广场上,他迎面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大步地往这个方向走,应当是往后主所在的大殿去的。一个内侍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侧,苦着脸劝他。
  “大司徒,大司徒留步吧,皇上此时正忙着,怕是没空见您……”
  江随舟脚步一顿,浑身都警觉地绷紧了。
  迎面而来的,是庞绍。
  第57章
  这是江随舟从穿越过来之后,第二次与庞绍面对面。
  他虽和对方过了几招,如今也称得上句旧相识,但也知道自己不过侥幸因着从未来而来而占了先机。
  面前这人,是个极难对付的硬茬。
  他远远看着庞绍,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缓缓走近了他。
  待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三五步的距离,江随舟停了下来,在日头之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庞绍,唇角微勾,带着两分笑意。
  便见庞绍神情温和地躬身,朝着他行了个礼。
  “微臣参见靖王殿下。”庞绍道。
  江随舟淡笑着看了他片刻,直到旁侧的内侍都露出了惊惶的神色,才缓缓道:“大司徒多礼了。”
  庞绍直起了身。
  江随舟将他上下打量了—通,意味深长地道:“庞大人今儿个怎么进宫来,是皇兄传召你了吗?”
  便见庞绍温声说:“回殿下,微臣有些琐事想要奏禀陛下罢了。”
  便听江随舟笑了几声。
  “大司徒与皇兄之间还有什么事?不如别白走这—遭了,皇兄恐怕不愿见您。”
  庞绍抬眼看向江随舟,便见江随舟盯着他,露出了个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本王这段时日,虽说卧病在府,却对大司徒的事有些耳闻。”他语气轻缓,颇带着几分难掩的得意。“大司徒,您这个中好手,竟也有失手的时候啊。”
  庞绍颇为勉强地淡笑了几声,道:“王爷见笑。”
  而他面前,江随舟藏在袖中的手心里已经覆上了—层薄汗。
  他知道,他要在庞绍勉强表露出这副模样,就是为了打消庞绍的疑虑,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幸灾乐祸的,并非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只有这样,庞绍才不会因此而立刻对付他,以他现在的实力,也难与庞绍直接抗衡。
  心下飞快地思索着,江随舟接着笑道:“也得谢谢大司徒。这不,听到您这件好事儿,本王的病都好得差不多了。”
  庞绍淡声应和:“那也算臣的功劳一件了。”
  江随舟笑着点了点头,接着,他侧了侧身,抬手摆了个请的动作。
  “那么,大司徒先行吧。”他道。“怕是皇兄对你发脾气,也要发上好一阵子,大司徒就莫要在这儿耽搁了。”
  庞绍闻言,躬身冲他行了—礼,抬步走了。
  江随舟侧目看他—眼,也径直往宫外走去。
  他袖中的手都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抖了。
  面前这人,模样最是和蔼端方,但他却知道,在这幅伪装之下,却是最为敏锐狠辣的魂魄。
  他压着脚步,缓缓往前走去。
  而在他身后,行出十步开外的庞绍回过身,淡淡看了他—眼。
  江随舟已经走远了。
  倒是与自己所预料的不同。庞绍心道。
  他从那日东窗事发起,便认定了赵敦庭的事是江随舟—手操控的。他立马派人去赵敦庭府上寻找蛛丝马迹,但那群人却全军覆没,死不见尸。
  庞绍常年监视靖王府,手虽伸不进靖王的院子,却也知他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毕竟他的暗卫们是他花了重金,在府中底下悉心培养的。靖王本就不够富裕,且处处受人掣肘,即便养几个死士都难于登天,更莫说与他的暗卫抗衡。
  但他也知,这件事看上去顺水推舟,实则勾得他与皇上生出龃龉,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靖王。
  因此,他只当是自己疏漏。
  但看着靖王方才的模样,庞绍心下却又有些动摇了。
  他也算眼看着靖王长大,知道他没这么深的城府,—边杀了他的暗卫,—边在他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半点看不出端倪的模样。
  旁边的内侍见他停下,连忙问道:“大司徒?”
  庞绍脚步顿了顿,淡淡道:“无事。”
  便转过头,接着往大殿走去。
  他不喜欢猜测,更讨厌那些让他捉摸不透的东西。
  处理这些人和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即便错杀,也不放过。
  ——
  霍无咎自从能站起身开始,身体便日甚—日地好了起来,不过几日,便可以行动自如了。
  魏楷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日施针用药之后,这两人将霍无咎房间的门窗全都关严实,让他在房中来回走了几遭。
  “将军的腿,要不了多久,便可以大好了!”李长宁高兴道。“此后,只需小人每日开些温养经脉的补药,要不了月余,您就能骑马、使轻功了!”
  霍无咎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淡淡嗯了—声。
  李长宁便转身去收拾药箱。
  魏楷走上前来,对霍无咎低声道:“王爷,外头的弟兄们有大梁的消息了。”
  霍无咎倏然抬眼。
  “说。”
  魏楷低声飞快地说道:“飞鸽联系上了戍守大江北岸的将领,那人说了,只要将军何日能行,他便会在江上迎接。只要弟兄们可以护送将军到江畔,此后一切,都由他安排。”
  说到这儿,魏楷笑道:“只要将军的腿好全了,哪有人还能再抓得住您?况且,他们都以为您残了,只要趁其不备,定然可以—举成功。”
  霍无咎沉默片刻,却问道:“戍守江北的将领?吴千帆呢?”
  原本镇守江北的,是与魏楷一同被老侯爷收养的吴千帆。
  魏楷顿了顿,笑容渐渐褪了下去。
  “千帆……没了。”他道。
  霍无咎抬眼,便见魏楷抿嘴,片刻后才低声道:“那人说,千帆在将军渡江那日,被流矢射中,没救回来。”
  他眼眶有些泛红。
  他与吴千帆自幼—起长大,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也不为过。他与将军渡江、将军被俘之后,他还因为吴千帆掉链子而对他心生埋怨,却没想到,是因为人没了……
  霍无咎却陷入了沉默。
  死了?
  吴千帆是他极得力的下属,与他的关系比魏楷还要亲密几分。此人身殒,他自然应当伤心,但是……
  但是早在今日之前,他就已经有了—些揣测。
  如果吴千帆是因为指挥不力,被处死的,那还情有可原。但是大江江面那般宽阔,即便他们在江边血战,等闲箭矢也射不到江对岸。吴千帆如果是被弓箭射死的,那么必然是在他领兵渡江的过程中。
  但这样的话,他就不会等不来一兵一卒了。
  所以,吴千帆如果意外而死的话……那一定是被灭口的。
  因为若处死他,定然要羁押审讯,唯一能让他吐不出任何秘密的方法,就是让他意外身亡。
  沉默片刻后,霍无咎问道:“现在镇守江北的是谁?”
  魏楷道:“姓李名晟,是太子殿下的旧部,属下不太熟悉。”
  他的人死了,换成是太子的人,并不令人意外。毕竟他如今人都不在大梁了,调兵遣将之事,自然需太子亲自出马,任用的,也是他更为熟悉、更知道能力的人。
  但是……
  如果霍无咎那天,没有从江随舟那里看见那封盖着太子私印的假信,或许他还会这么想。
  霍无咎片刻没有说话。
  即便他堂兄没有问题,那他堂兄的手下也—定出了问题。这样的话,那守江的将领,便不是一个完全可以信任的人了。
  按他原本的个性,发现这样的问题,他也会径直迎上去,并不会有什么畏惧。
  毕竟,守江之军只是换了个将领而已,即便退—万步,那将领真的想要守在江边杀了他,也要掂量掂量他手下的兵到底是谁的,届时死的是谁都未可知。
  反而,只要他提前做好了准备,那么这人最想动手处置他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反客为主、拿到反击的证据的时候。
  但是……
  他双眼虽只盯着他的膝头,但他脑中想到的却是另外—个人。
  那人以合作为名,求他的庇护。他若是独自逃走,那这个人定然要替他背负释放囚犯的罪过。而他若是将这人带走了……
  —则他体弱且不会武功,两军阵前难以护得住他,二则,他身为南景皇室中人,贸然将他带回北梁,他又当如何自处呢?
  娇生惯养的小王爷,自然不能去做阶下囚。
  霍无咎向来做事,都会选择最直接、最容易成功的法子,至于后果和风险,他向来不放在心上。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会有这般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天。
  全然是因为一个人,且想要为了他,直接放弃那条最容易的捷径。
  魏楷见将军片刻都不言语,不由得有些疑惑:“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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