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你会怪她吗?

  唐言蹊没抬头,甚至连眼神都没起一点波动,就这么淡淡望着那只突然伸到眼前的手。
  衬衫的袖口洁白简约,黑色西装包裹在外面,无端显得十分冷肃和不近人情。
  那是种唐言蹊很熟悉的冷漠气质,就像男人腕上的手表一样熟悉。
  史密斯夫人疼得尖叫不止,下一秒便被他狠狠甩开。
  只见那男人转身,瞬间换了副表情——
  那么的小心翼翼,是与方才的阴沉狠戾截然不同的表情。
  他的视线紧紧绞着面前年轻漂亮的女人,连呼吸都不敢。
  就好像,他眼前的是场镜花水月,生怕自己吐出的气息把她的影子吹散了。
  “言言。”陆仰止一瞬不眨地望着她的脸,目光近乎贪婪,两个字里饱含着太多太多的情绪,层层叠叠的像潮水般涌来。
  女人垂着头,一缕发丝从耳廓后方跌落,又被她抬手挽了回去,“这不是榕城的陆公子么,久仰,幸会。”
  话说得那么客套那么礼貌。
  却从她脸上找不到半点高兴的色彩。
  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仿佛,她面对谁,都能这样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
  他们从生到死的羁绊在她眼里都烟消云散了吗。
  她对他,就只剩下,久仰、幸会,这四个字了吗。
  又看到她身上这身穿着,陆仰止心口不可抑制的一缩,自嘲地笑出声,低低徐徐地开口:“如果不是他们闹出这场乱子,如果不是为了给江姗解围,你就打算这么从我身后离开了,是吗?”
  他语气里的执拗谁都听得出来。
  但是在场却没有谁能明白。
  美第奇公爵请来的客人,和圣座的女儿……
  什么关系?
  在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女人缓缓掀起眼帘对上他那双深沉暗哑的眸,笑得从容大方,“是我疏忽了。”
  “春狩是我们这里的传统盛事,鲜少有外人参加。陆公子难得来一趟,自然要奉为上宾。”她抬手对一旁伺候的人道,“替我好好招待陆公子。”
  说完,又重新看向他,“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这落落大方的模样,与陆仰止记忆中千差万别。
  他曾经说过多少次她性子野蛮无礼,也不见她有所改变。
  到底是什么在这短短六个月里改变了她。
  陆仰止忽然不敢往下想了。
  他见她要走,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眸色步步紧逼,“你知道我是为了见你才过来的,言言。”
  “Stacey von Willebrand。”女人嘴里吐出一串流利的外语,瞳孔里蓄着温度不高的薄笑,“这是我的名字,陆公子如果愿意,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称我一句伯爵小姐,如果不愿意,叫我Stacey就好。”
  Stacey。
  陆仰止沉静的眸光蓦然一震。
  这古老的英文名字,背后的含义是——抛弃过去、再度振作起来的人。
  陆仰止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原来被她抛弃的,不仅仅是他。
  还有她的过去,哪怕是过去的自己。
  她话音落定,轻轻挣开了他的禁锢,“入此门中皆是客,我Willebrand家以礼相待,陆公子还是别太随性放肆,让我们难做了。”
  唐言蹊边说边看到那边脸色青白的女人正踉跄着往外走,褐瞳一冷,扬声叫住她:“史密斯夫人,我们的谈话好像还没结束。”
  这下众人视线的焦点一下又回到了狼狈的史密斯夫人身上。
  “你还想怎么样?”史密斯夫人咬牙,恨恨瞪着她。
  “道歉。”女人言简意赅甩出两个字。
  “道歉?”史密斯夫人脸色一变,看向她身后的江姗,倏尔笑了出来,“你个小丫头片子别以为有男人给你撑腰就能在这里横行霸道,连你妈妈都要尊我为长辈,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Willebrand家捡回来的野——”
  话都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掐住了脖子。
  她眼前冒了一阵白光,半天才看清楚那张英俊沉鹜的脸,薄唇里蹦出来的字眼带着凌厉杀机,“野什么?接着说。”
  史密斯夫人不清楚这个男人的来历,却直觉地产生了三分惧意。
  他的手掌越收越紧,宋井整个人都愣在原地了。
  陆总向来不屑于和女人计较,更别说动手了。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有种很直观的预感——他想杀了面前这个女人。
  不是开玩笑的。
  “你既然知道有人给她撑腰,就不该自己往枪口上撞。”男人的声线一马平川,却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史密斯家百年基业,就毁在你一句话上了。”
  史密斯夫人气得笑了,“还真是长了张嘴就什么都敢说。年轻人,我家旗下的集团公司掌控英国海岸线上数十个港口的进出口贸易,你以为是在过家家?”
  史密斯家是运输行业的一大巨头,就算在这达官显贵云集的场合中,也是个中翘楚。
  男人听罢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弧度不深,却惊人,“就这点资本,你也敢来得罪我?”
  陆家什么情况,唐言蹊其实不太清楚。
  她当年所知道的不过冰山一角,可以说是陆仰止私人的“小金库”,真正令人害怕的那些权势和财富,大概都还掌握在他爷爷和他父亲手里。
  “我愿意花钱买她开心,只是不知道这代价,你付不付得起。”天方夜谭般的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字音笃定,让人想怀疑都难。
  唐季迟边听边点了根烟,静静观赏着眼前的一幕,顺便扫了自家女儿一眼,低声淡淡问道:“怎么,感动了?”
  唐言蹊面无表情地笑,“不就是钱么,陆家缺什么都不缺钱,有什么可感动的。他要是拿出点良知,那才是新鲜了。”
  言外之意,陆家人没良知。
  “那我让你赶紧离开,你又回来做什么。”唐季迟吐出一口烟圈。
  唐言蹊回头,对上父亲那张深沉俊朗的面庞,走近了她一步,以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分贝直言不讳道:“听不得那些人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
  “难不成你要告诉我真有神谴这么一说?”
  唐季迟捏着烟的手微微顿了下,黑眸不动声色地看向不远处很久没再说过一个字的江姗,喉结一动,嗓音低沉磁厚,很是郑重,“我不信,但是你妈妈信。”
  唐言蹊没吭声。
  宗教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虽然不信,却也一向对鬼神抱有敬畏之心。
  再加上,姗姗的身份何其特殊,从她出生受洗开始,就没有选择不信的权利。
  科学早就证明过了地球的外面是银河系,是太空,不是所谓的天堂。
  神在如今宗教中,更偏向于一种个人信仰,是人心底的道德标准,时刻警示众人,要诚恳,善良。
  “她信,所以她走不出来。”男人无风无浪的语气终于起了波动,似是在叹息。
  唐言蹊也抬眼看过去,风吹着江姗的头发和衣角,她在风里显得孤傲又削瘦。
  “她真的在圣地耶路撒冷发过这样的毒誓吗?”她问。
  唐季迟扯了下唇,“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是在他们结婚之前。
  “为什么?”唐言蹊不解。
  “为了很多人,很多事。”
  唐言蹊眉头一蹙。
  只听他的嗓音低低散在风中,“那时候她还是个比你还小的女孩,有一年,她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她堂哥,也就是你舅舅江临,遇到了些危及生命的麻烦,而且正值时局动荡不安,当时所谓的贵族就是些表面衣冠楚楚的禽兽。他们草菅人命,贩卖人体器官,甚至买卖战乱国度的孩子做起了活体实验,这些肮脏的交易她都看在眼里,要知道——”
  唐季迟顿了顿,眉宇间出现了少许温和的无奈,“你妈妈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冷漠又难以相处,那是因为她心里装的不是小爱,而是大爱。”
  唐言蹊仿佛听懂了什么,眼睛缓缓睁大,心口浮上某种说不出的滋味来,“所以她去了耶路撒冷?”
  “是。”唐季迟掐灭了烟,说这番话时也不知是什么心情,每个字都咬得很轻,“她去祷告,求她的主能给她指引一条明路。愿以一己之力背负世间所有的恶,愿这个世界光明向善,作为献祭,她会把一辈子奉献给教廷和主。为了证明她并非图谋那些代代相传的权势和财富,她发誓终生不育,这一生所得,由能者继之。”
  “后来。”唐季迟笑了笑,“她都做到了。”
  唐言蹊或多或少地听说过一些传闻。
  当年教廷大选的秘密会议上,Willebrand家本来必输无疑,却奇迹般地赢得了大选。
  而江姗的堂哥江临也大难不死,甚至找回了他的一生所爱,夫妻恩爱和睦,子女双全。
  至于那些做肮脏交易的蛀虫们,最终被推上国际法庭,一一审判了。
  “这不是神在帮她。”唐言蹊看向男人淡漠英俊的侧脸,“是你在帮她。”
  他,才是她的神。
  如果当年没有唐季迟背叛Town家临阵倒戈的一票,后面这些都不会再有。
  “是什么不重要。”唐季迟却道,“你妈妈她,就是那样的人,说到做到。”
  “所以你们不要孩子,就是为了这个?!”唐言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在你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让她背弃神明,她会愧疚一辈子。你明白吗,言?”
  男人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让唐言蹊蓦地怔住。
  她……明白吗。
  原来不是爸爸不想要孩子。
  他只是,不想让他爱的女人一辈子当个神明面前的罪人。
  这是一种怎样深入骨髓的爱和尊重。
  “不过还好。”唐季迟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发顶,目光难得温存,“后来我们有你了。”
  唐言蹊鼻尖一涩,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她把我送到千里之外的地方——”
  “不是因为你妈妈不爱你,恰恰相反。”唐季迟道,“是因为她太爱你,她怕神谴会连累到你,所以她只能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可就算是这样,你的命还是很苦。”
  他顿了几秒,问:“她自私地决定让你来做她的女儿,经受这一切,你会怪她吗?”
  唐言蹊不吭声了。
  怪吗。
  不怪吗。
  “对于孩子来说,从小失去父母的关怀疼爱,是种什么感觉,她大概真的不懂。”唐言蹊波澜不惊地说出这番话,唐季迟的俊脸都微微沉了。
  “不过。”女人年轻白皙的脸庞又低了下去,声音随着一同低了,“这好像也不是她的错。”
  “没有她我可能二十几年前就死在罗马城的哪个角落里了。”唐言蹊苦笑,“我不信教,也不信鬼神,但我也不敢妄言这些不是命中注定的劫难……不管是因为什么,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无法再挽回了。更何况,让我最撕心裂肺的痛苦,并不是来自你和她,所以,没什么不能原谅的。”
  ——让我最撕心裂肺的痛苦,并不是来自你和她。
  陆仰止解决完手里的人回头就听到这么一句话。
  说话的人语调温凉静敛,没什么情绪可言。
  可就是这平平无奇的几个字,震在他心头,力道千钧。
  他忍不住就攥住了女人的手腕,把她整个人都转了过来,“那我呢。”
  他望着她,眼眸里是某种深藏不露的哀恸,直抵人心,“对你来说,我才是那个不能原谅的人,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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