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 正经太子

  彼时夜色微凉,前厅里仍在笙歌宴酒,东宫内院方显得寂静许多。
  隔着窗纸,十三公子抬了抬手,不知想要触碰什么,却在空中停顿许久,又堪堪放下。
  两厢无言,云间想问他这些年可好,却也没能开的了口,想必是不好的吧,想必好与不好都是口说无凭,问了也是无用吧。
  “不要对征儿说那些话,她还很小,难免不会当真。”云间终于开了口。
  她总是这样,一旦开口,就是正事为先,常使十三公子感到凉薄。
  “嗯。”他应。
  云间便又无言,十三公子亦再度沉默良久,而后清清冷冷地开口,“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云间是一个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会先行准备的人,可是对于与十三公子见面这件事,她没有准备,不知该如何准备,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像他已经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到了这一步,她的千言万语他都懂,说什么都是废话。
  可是难道真的要因为他对自己的了解和包容,就真的一句话都不说么,真的至于要这样吝色么。
  还是有的吧,她问:“你的伤如何?”
  “断肠之伤么?”
  “我带了些药来,腹中不适时,煎水服用,方子很简单,药材也不难找……”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带来?”
  因为这些是她亲自上山扛着锄头去挖的,是她一片一片一根一根晾晒炮制的,将思念煮水,让他服下,或许也是一种圆满始终。
  许多年了,她还是不擅长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而他还是那么地擅长明知故问,云间便假装没有听到这疑问,继续轻轻地说:“你太瘦了,断肠之后虽需注意饮食,但也不需过分,酒还是要少饮一些,清淡的食材有许多,稍加烹煮,也应当美味,譬如……”
  “这些医仙都说过。”
  云间被他截住了话题,便真的再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眼泪寂静而落,静静地靠着窗纸,感受一纸之隔的气息,便也能清晰地听到他无限低沉地叹了口气。
  他的语气变得更清晰了一些,“你说这些,无非是要我好好活着,你若实在无话可说,只这四个字就足够了。”
  云间不应。
  那人继续道:“我会好好活着,这些年你不在,我受过的伤何止断肠那一处,我打过他打过的仗,受过他受过的屈,念着他念着的人,所有人都说我越来越像他,连陛下也不例外,但你可以放心,踩在他的尸骨之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宸王倒下了。”
  “嗯。”云间应,眼泪吧嗒掉上一颗。
  那人又吸一口气,“那便如此吧,想必你也不会呆上很久,许多事情说来话长,若是不想说,就给我留一封书信,谁与你有怨,谁与你有仇,谁与你有恩,写在书信里,我会一一办妥。”
  说到话末,十三公子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他努力吸气,咽下酸涩,抿紧了唇,告诉自己接受,无论有多少不甘,哪怕只是不甘她连与自己见一面都不肯,也要接受,这是他欠他们的,他应该偿还的代价。
  他转了身,迈动沉重的步伐,明月生辉,树影婆娑,春花摇曳,他好像走完了一个又一个四季,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可是脚步太沉重了,到底没有走动许多步。
  他蓦然回首,目光且凌厉且柔情,那门也刚刚好在这时候吱呀一声开了,又是一瞬,哐当紧闭。
  云间开门是因为已经过了很久,她早已听不到外面一点声响,想是十三公子脚步再磨蹭也该走远了,她只是想看一眼他离开的路,可谁知竟看见了他,且刚刚好四目相接。
  云间关门,是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自己现在身上穿的,还是法师那身奇奇怪怪丑不拉几的衣服,作为一个女子,这是潜意识里绝不允许的。
  她关了门,慌慌张张地便先扒掉了身上这身怪衣裳,然后不住地用手心去贴自己滚烫的脸颊,心里慌得像崩了一座山,满脑子都是三个字,“怎么办,怎么办。”
  十三公子却被那门的一开一闭惊住了,愕然地将那门瞧着,琢磨着里面的人正在想什么。他想不出来,便又走了回去,犹豫再三,用手指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把眼睛贴了上去。
  里面的人仍是一派惊慌失措的模样,全没有感觉到外面的动静,拍了一会儿脸仍未镇定下来,又去取了那件法师的衣裳,拎起来走到铜镜前贴在身上比量,比量过了又将衣裳撇开,仍是穿着一件微微泛绿的素色衣裳,在镜前将自己看来看去,看了前面看腰身,看了腰身看后背,最后又捧着自己的脸与铜镜更凑近一些,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一屁股坐在镜前委屈地哭了起来。
  十三公子这就不懂了,他觉得云间这会儿可能在哭是正常的,但是哭之前做这么些没用的事情,这通哭泣的由来,为的什么,就令人相当费解了。
  这么不解着,看着她哭倒是也就没那么心疼。
  直到绣儿找了过来,绣儿过来当然是因为发现十三公子在宴上遁了,必定是找云间来了,担心云间应付不了,有需要的话就适当帮她解个围。进了院子,她一眼就看见十三公子趴在窗纸上正在偷看什么,显然是与云间还没有见上面,多半是云间还是没打算与他见面。
  绣儿为了提醒云间,便故意提高了声调,“太子殿下,您撅着屁股……干什么呢?”
  十三公子急忙站直了身体,对绣儿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云间自也听到了,急忙收了眼泪,朝门口偷偷看一眼,便看见了窗户纸上的那个小洞,弯了身子蹑手蹑脚地溜过去,也把眼珠贴在那个洞上向外看去。
  除了站在院子里的绣儿,是也看不清什么,只能看到十三公子的半个腰身,与当年比起来,几乎瘦得就要不盈一握。
  外面十三公子端着手臂冷眼一咂嘴,“有你什么事?”
  “我……”绣儿支支吾吾,也不知道十三公子到底见着云间没有,云间这会儿人还在不在里面,怕漏嘴,胡扯道:“上茅房……呵呵呵……”
  绣儿干笑着开溜,十三公子却追了上来,拎住绣儿的后领口,将她拖去了更僻静的一旁。
  “本宫请教绣儿姑娘……”
  “太子爷绣儿什么都不知道!”
  十三公子瞪眼,绣儿闭嘴。
  十三公子便又想了想,全然没有要追究绣儿帮着窝藏云间的事情,而是将刚才自己偷看来的场面细致地描绘给绣儿听,问,“她在干什么?”
  绣儿听了却有些发懵,退了点身子将十三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许多回,十三公子蹙眉,“你看什么?”
  绣儿不禁在心里想着,这男人久了不用真的会生锈啊,这般木头疙瘩模样可还是当年那纵情花场的十三公子么?
  “殿下真的不懂?”
  十三公子摇头。
  “就是……今日法师之事是殿下安排的?”
  十三公子点头。
  “那殿下知道今日云间会见到殿下?”
  “知道。”
  “那殿下就没有对着镜子好好瞧瞧自己?”
  十三公子到底不笨,一瞬也想起来,自己今日在大宴开始走出房门前,确实曾不经意却也十分慎重地朝铜镜里将自己看了一眼。
  好像看那么一眼,才能放心一些。
  “你是说,她怕本宫嫌她丑?为何,本宫几时挑剔过她的样貌?”
  “殿下嫌不嫌是殿下的事,她紧不紧张是她的事,这些东西殿下您应该很懂的呀,殿下您好好想想?”
  十三公子当了太久的正经太子,这些年从没有跟女人打过多余的交道,一则是无心,二则是上头有个病重的甩手皇帝,他这个太子日理万机,实在是很忙的。要迅速找回当年那花花公子哥儿的状态还是略微有些难度,但经绣儿一番提点,心里也有了些主意。
  他将绣儿的脸端起来,细细看着她的眼睛,这令绣儿十分地紧张,浑身僵硬地问:“太子殿下,您您您……您这是干什么?”
  “别动。”十三公子说着,依然只注视着绣儿的眼睛,还嫌光线不太好,将绣儿的身子又往对着月亮的方向掰了掰,拿她的眼睛当做镜子,仔仔细细地整理起鬓丝。
  又问道:“本宫需不需再换身衣裳?”
  “殿下,您熏好的衣裳都在房里呢,要不绣儿这会儿去浣衣房,看看有没有能穿的?”
  “唔,那就不必了,”十三公子说着张开衣袖,“你为本宫整理,叫那兔崽子扯得都尽褶皱。”
  绣儿敏锐地洞悉了十三公子这是打算重新去见一次云间,其实她觉得让他们见面也很好,就算云间真的没几天活头了,欢欢喜喜地活完剩下的日子不是更好。
  绣儿十分乐意领这份红娘的差事,一边帮十三公子细细打理着衣装,一边细细地同他提点一些女人家的心思,听得十三公子唇角微微上扬,一派被绣儿伺候得十分满意的模样。
  树影之外,一双眼睛直逼这里,师子归看着那花树掩映里的一双人,气得心底发颤,不经意就掐断了一枝新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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