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 互通有无

  “九成的粮饷,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连周不解且不平地问。
  “知道,”十三公子又转眼去看那一片碧野苍茫,微微眯起眼来,“意味着从今日起,雁城的将士不能再吃上一顿饱饭,即便如此,至多也只能撑上十日。”
  “为何如此?”
  “即便饥肠辘辘,仍可以勉强活着,倘若粮草耗尽,雁城军就再没有一丝希望了。”十三公子道。
  连周脸上的愤怒愈加清晰,“朝廷的粮饷呢,就算陛下已经顾不上雁城,你不是在这里,你那位皇爷爷会放任你在这里活活饿死吗?”
  十三公子微微叹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但我确定,即便陛下筹集到足够的粮草,也不会很快运送过来,委屈雁城的将士,是无可奈何。”十三公子说着,又将双手叠在身前抬起,做低头请求的模样,“事出紧急,不能再耽搁了。”
  ……
  深夜,塞北的天空格外高远,明月皎皎,无风无云,晴朗之下难免闷热,闷熄了篝火,守卫粮草的士兵陷入熟睡。胡人装扮的汉子狠狠揩了一把额头和脖颈上的热汗,扛起一只麻包搬运到一辆粮车上,众人轻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忽听不远处一声大喊,“什么人!”
  霎时便是锣声四起,“有人偷粮草,来人,快来人!”
  那些正在搬运粮草的胡人小贼,急忙丢下扛在肩上的麻包,连赶来拉运粮草的粮车都顾不上,择了个更加黑漆漆的方向跑去,雁城军营里被叫醒的士兵们也急忙带上兵器前去追赶,约莫追了有半柱香的时候,越追便越是荒芜,越是荒芜便越是黑暗,眼看着那些胡人小贼骑着高头大马,四散着朝不同的方向跑开,天空腾起一声如信号一般的声响,遥远的地方渐渐飘起一股浓浓的黑烟,因为视野太过黑暗,无法分辨黑烟的起源和范围,恐怕再近一些,进入那烟雾的范围,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宋将军跨在马背上,表情凝重地看着那遥远方向的黑烟,抬了抬手,“不要追了,小心埋伏。”
  “可是将军,咱们的粮草……”
  “粮草已经丢了,回去!”
  ……
  那黑烟的起源范围并不大,是从一条横长的沟渠中腾起,其中掩埋焚烧着一些枯草和粪便,看不到火星,但烟雾浓厚且气味催人欲泪。
  安康从烟雾中走出来,捂着嘴巴不住地咳嗽,终于找到他家已经被熏得泪流满面的殿下,艰难地问:“殿下,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十三公子难受地直抹眼睛,他这双眼睛实在是和霍北这个地方命里相冲,到了这儿就免不得需吃些苦头,这会儿已是猩红的了,他亦艰难地道:“往雪原的方向走,云间说过,那儿有一处韩国当年为防守霍北而专门挖掘建造的兵甲库,不算很远,但足够隐蔽。这些粮草攸关许多人的生死性命,千万不能再有差错。”
  “那殿下您呢?”
  “我得回去。”
  “殿下,”安康忍不住劝道,“雁城现在的情况,殿下您这样的身份留在雁城军里太危险了。”
  留在雁城军中,对十三公子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战场上的霍北大军,而是身边这些吃不饱的士兵,饥饿会让人丧失斗志,同时饥饿所带来的求生欲,也会让人失去理智。
  十三公子到底不是雁城军的将领,与将士们也没有足够深厚的同袍情义,谁都知道他是皇帝的孙子,如果皇帝不能给他们饱饭吃,情急之下,他们很可能会拿这个孙子去要挟皇帝,到时军营内部的所有压力,都会集中在十三公子身上。
  这一年以来,十三公子通读了很多兵书,他对兵法一道大约没有足够的天赋,潜心钻研一年,也只学来些皮毛,可是他读小本儿听故事的天分还是极高的,兵书里常举一些实例,譬如安康担心的那种情况,单是南朝开国以来,四海之内就足足发生过一十九回,这其中有五成以上皆死于非命。
  原因其实很简单,朝廷不会无怨无故地克扣兵士们的粮饷,没有粮食就是没有粮食,变也变不出来。可士兵尽管明白粮食是变不出来的这个道理,当自己濒死之际,想到那金阙玉殿里的皇帝,还在享用着足足一百零八道菜色的精致美食,愤愤不平之余难免就要失手弄死他一个半个儿子孙子。
  在大多数人的天性之中,伸手向家里要饭比到外面去争去抢要容易的多。
  道理十三公子都明白,可是,“金都内一定还会另有风云,我必须在一个足够明确的地方,才能方便云间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找到我,要打赢这场仗,需赢的不止霍北,还有安仪长公主,现在我在外她在内,我和她之间,必要互通有无。”
  “夫人一个人在金都,不知能不能应对。”
  十三公子深深凝望着金阳城的方向。
  “她可以。”
  ……
  金阳城里,珺王府中,师子归夜不能眠,站在房檐下,亦凝望着霍北的方向,一轮尚未圆的月,泛着幽幽的光,将她的脸色映照得格外苍白。
  “子归姐姐在想什么?”
  师子归恍然回神,转眼看到云间站立在小院门外,师子归对她得体地微笑一瞬,云间便将什么东西往袖子里塞了塞,一步步走了进来。
  “你还没睡。”师子归轻轻地问。
  云间用尽可能轻松地语气说,“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房里头实在闷热,便出来走走。”
  “哦?什么噩梦?”
  云间又是尽可能轻松地一笑,简单地说,“打仗。”
  “你梦到他了?”师子归不等云间回答,自言自语般地道:“真好,我连梦都不知该如何梦,他对我的冷淡,已经到了好似从未相识过一般的模样,我越来越感觉,我和他之间是再陌生不过的陌生人,我一点也不识得他,而他一丝也不想识得我。”
  师子归因十三公子而产生的落寞感,云间已经找不出任何话来安慰了,事实好像确实就是这般的,连云间如此认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人,都感觉已没有一丝的办法。
  而她的那个梦,与十三公子的关系大也不大,她梦到了阿爹,韩国的宣武将军,那一顶红缨冠在萧沙关的硝烟中沉没,又被战火轰然抛起,漫天漫天的红缨坠落,她在阿娘的怀里……不,那不是阿娘,是她自己,城头上被淹没的人也不是阿爹,是她眼底最关怀的背影,而她怀里的那个稚儿,似乎就像当年自己与阿娘分开一样,即将与她分离。
  这个梦将云间激出了一身的冷汗,此刻被院里的夜风吹一吹,吹得有些清醒,云间没有认真在听师子归的话,她在反省自己,不该就这么出来的,若是着了凉,又不能随便请大夫,实在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
  “你要回去歇下了么?”师子归问。
  云间点头,“嗯。”
  “你当真睡的着?”
  云间再点头,“嗯。”
  师子归心里实在是很佩服云间,她是睡不着的,所以她想缠着云间说话,她说:“我今日听父亲说,陛下正在筹集军饷,要往雁门关运去,不知能不能及时赶到。”
  云间觉得这不是一个值得睡不着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确,“次役由安仪长公主挑起,她当然不会希望事情这么快结束,慕容笑离开金阳城后,便再无人能有效阻止安仪长公主接管韩地,粮饷想要运去雁门关,韩地是必经之路,当然是不会及时赶到的。”
  “难道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我当年在雪原里都没被饿死,他这么一个大活人,还能将自己活活饿死不成。”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件你害怕的事?”
  云间认真地想了想,挑起嘴唇来笑了,“没有,我什么都不怕。”
  师子归便也笑了,既像是历经了世事沧桑的大人看着无知无畏的孩童妄言而懒于纠正,又像是从云间的无畏中得到了某种释然,她转身想要回房里,云间也笑眯眯地向院外走开,却在师子归快要走回房里时,云间忽然转身,“子归姐姐,若筝的死当真跟你没有关系么?”
  “没有,”师子归想也没想,坦然地答道,“无论如何,我也该知道,若筝死了,一定会走向今日的局面,即便是陌生人,我也不舍得他如此艰难。”
  “难道长公主这些日子对姐姐不曾有过一丝吩咐?”
  “有过。”
  “哦?”
  “母亲让我常常关心你的身子,吩咐厨房多为你备些补品药膳,尤其是颜开走后,更是特意吩咐过一次,说你的身子不能有一丝差错,似乎是将你的性命看得十分重要。”
  “长公主不是一直都很希望我死的么?”
  师子归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稍稍想了想,抬起眼来道:“我听子钰说过,他听到母亲与人谈话时提及,‘只要沈云间那边一切安好,就不怕抓不到慕容笑的软肋’。”
  “子钰不是已经不在长公主府了么?”
  师子归无奈地一笑,“他经常回去,只是不想和母亲见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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