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谢十四的口气中带着十分明显的嘲讽,隐藏在厚厚的镜片之后的眼睛中冷芒一闪而过。
  谢十四醉心学术,不爱与人打交道,在外人看来,可以称得上是孤僻了,但他绝不是天生带刺的人。
  这几个人是不是曾经做过什么?谢清欢坐在上首,端正的姿势不变,只是看一眼位于下首的几个人脸上那些微的不自在,不由勾了勾唇角,又觉得这事有点意思了。
  这次将谢持静迁回祖坟,重葬立碑,来的亲戚共有四家。
  现代人感情淡薄,亲戚走着走着就越来越少了。这四家算是旁系里跟谢家嫡支走得最近的了。
  不过,这近也是有先决条件的——他们的父辈帮着谢家保住了一部分古物。这一部分跟当初动乱结束后还给谢家的那部分,构成了现在完整的谢家。若论血缘,这亲戚关系已经出了三代了——自祖父那辈起,就不是嫡亲的兄弟了。
  来的这四家都是夫妻齐至,没有带小孩来,帮着准备纸钱鞭炮之类的,也算是出了力,如今在厅中分左右而坐。
  左手边是男客,按照座次从上往下分别是:谢正、谢君、谢泱跟谢君。
  单论辈分,他们都是谢清欢的堂兄,或者说族兄更加合适些。
  谢正今年四十七岁,在Z大任文学院院长,有一女谢瑶,跟谢清欢差不多年纪。
  谢君四十岁,S大历史系教授,有一子谢成泽,十五岁,正是叛逆的时候,据说小小年纪已经换了好几个女朋友。
  谢泱三十九岁,同谢君一样,也是历史系教授,不过他另外还有家文化公司,还没有小孩。
  谢瑜三十五岁,考古专家,有一女谢函,六岁,长得玉雪可爱,是个童模。
  右手边坐着的是女客,按座次分别对应几位堂兄:于芳倩、沈慧敏、罗云叶跟杜若。
  几位嫂嫂里边,于芳倩家境殷实,念书的时候跟谢正是师兄妹,毕业后两人就直接结了婚。她自己开着家外贸公司,有家里的关系罩着,虽然她本人能力不是很突出,生意依然做得红红火火。
  沈慧敏的父亲是市长,她本人是个小有名气的新派画家,作品以细腻暖心见长,每每有作品出来,很快就会被人高价买走,在高端艺术圈很吃得开。只不知,这其中是不是有水分。
  罗云叶的家世比那两位要差些,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自己拼,她是个摄影师,在国际摄影比赛中得过大奖,跟谢泱是二婚。
  杜若则是出身高级知识分子支架,她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一生桃李满天下,杜若是个相当高产的作家,同时也是电视台的金牌编导。
  这几位的家世跟经历实在是体面,无论从职业还是收入水平来看,都不像是缺钱到要跟她一个关系挺远的族妹争产的地步啊。
  最重要的是,这个族妹是谢家正统,拥有绝对继承权好吗?
  虽说有备无患,谢清欢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谢十三太过敏感,以至于草木皆兵了。
  “谢子玉?”谢正看着面无表情的谢十四,皱起眉道,“你、你居然做了守护者?真是胡闹!”
  谢十四低低嗤笑一声:“我为什么不能做守护者?这老宅子环境清幽,少有人来,藏书楼书海浩瀚,正是做学术的好地方,不来才奇怪吧。”
  “倒是你们,”谢十四眼睛轻转,目光在众人脸上快速扫过,“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谢正一噎:“姑姑去世,我们做小辈的,来尽一份孝心。”
  谢十四冷冷一笑:“最好是这样。”
  “不是,”沈慧敏轻轻开口,声音轻柔,“子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得稀里糊涂的?”谢清欢看热闹不嫌事大,紧跟着问了一句。
  谢十四心里憋着一团火。
  他家跟谢家嫡支的关系跟谢正他们这四门差不多,但他们彼此之间是常走动的,消息也是互通的。所以,他知道他们一直以来的打算。
  谢家嫡支加旁系,沾亲带故的,年岁差不多的,以谢持静最为聪慧,成名最早,谢持节是站得最高走得走远的,作为底蕴深厚的书香门第,谢家在他们任何一人的手中,都没有没落的危机。
  再者,这两人挣钱的能力也都是一流,傍身资产甚多,绝不会动那些古物。
  当初谢持节意外身亡,谢家还有谢持静在,即便她常年客居国外,也没人有资格对她指摘什么。但她一去世,之前暗藏的矛盾就不可避免地显露出来了。
  谢清欢作为谢持静姐弟唯一的血亲,继承他们挣下的资产无可厚非,谁也不会多说一句不是。但谢家几代积下来的那些古物呢?给了谢清欢,还能保得住吗?
  谢十四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作为谢持静的继承人,谢清欢的身份,在谢持静的那些旧交以及谢家旁系都不是秘密。哪怕她在随便哪个三流大学念着书呢,继承谢家也靠谱些。
  之前谢持静还没迁回来,谢清欢也没正式认祖归宗,跟谢家老宅的往来也少,这件事便不那么迫切,没看谢持静的那些旧交都还在观望着吗?
  与其将谢家老宅的一切交托到谢清欢手上,却要担心是否能够保全,还不如由谢正他们出面接手过去。毕竟谢正他们在文化圈有声望,取财有道,又爱惜羽毛,不会将祖传的东西出售。
  谢持静的那些旧交非但不会说什么,也许还乐见其成呢。
  谢十四比四人中年纪最小的谢瑜还要小七八岁,虽然酷爱读书,醉心学术,却还没念成个傻子,对谢正这些人的自以为是十分反感。
  一笔是写不出两个谢字,但是,谢清欢才是融溪谢家的唯一传人,这老宅子的一切就该是她的,不服的话,就重新投胎去。话说得再冠冕堂皇又如何,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还是,他们觉得忽悠住谢清欢就行了?谢清欢是那么好糊弄的?
  谢十四看着谢清欢,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谢家的一切都是小姐的,那些古物要如何处置全凭小姐心意。”
  谢正额上青筋一跳,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却是没有开口——跟谢子玉比牙尖嘴利是没有胜算的。
  比别的,也不成。谢子玉孤家寡人,他本人说好听是充满正义感,说难听点是个二愣子,想要让他改变主意很难,真惹恼了他,谁都讨不找好。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有些恼怒。谢子玉去干点什么不好,非得在谢家当守护者?这里的东西本来就该有一部分是他们的,有什么值得他守护的?
  “哦?”谢清欢轻轻挑眉,“可惜我母亲留了遗嘱,古籍是万万不能动的。”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不过幸好,家里那些古董啊,古字画啊,还是可以卖的。”
  谢十四站着没动,脸上也是无动于衷,真的古籍其实不比古董跟古字画便宜,而且淘起来非常不容易。他之所以来当守护者,八成是为了那些古籍。
  既然谢持静遗嘱这么说了,他也就不担心了。古董跟古字画也有研究价值,但那些不是他的,不能强求。
  谢正深吸了一口气,瞪大眼睛:“你要卖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很有些凶恶。
  谢清欢淡淡地看着他,摊了摊手:“你们担心的,不就是这个?”
  “我们——”谢正无言以对。
  “你们若不是担心这个,那又是为了什么?”谢清欢一脸风轻云淡,“让我猜猜看。啊,是了,是想从我手中抠一些原本就属于我的那些古董或者字画?”
  谢正等人没有答话,脸色却有些难看起来。
  “可是,你们并没有那个资格吧?”谢清欢悠然道,“我母亲留给我的笔记里,写得很清楚,当年叔伯们帮助保留下来的,只有藏书楼的古籍。至于古董跟字画,跟各位没有任何关系。”
  谢正冷笑道:“这不可能!当年那种环境,以谢家的情况,根本不可能保住古董跟字画。”
  “所以说,不要小看先人的智慧。”谢清欢丝毫也不在意他口气中的怒意。谢家的这个老宅子每一寸土地都是宝,动乱结束之后,谢家受到冲击的子弟先后平反,重塑百年书香世家的名望,这座宅子最后也还到了谢家手中。
  谢正他们到底不是嫡支的人,不知道当年有好些东西就藏在这老宅子的地下。
  谢清欢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管他们是真的在忧心那些古物能否传承,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有些话还是要说开的。她慢腾腾地开口:“其实,就我认祖归宗这事儿,我母亲也是有安排的。”
  谢正还没开口,就听谢十四问道:“什么安排?”
  “谢家嫡支只我一人,成长环境又是那样,旁的亲戚也都不亲近,未必会上心。所以,仪式上只要有一人见证即可。”谢清欢的目光落在谢十四的脸上,唇角轻轻一勾,“这个人,就是谢子玉。”
  “什么?是我?”谢十四微微一愣,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这道理很简单,”谢清欢淡淡道,“谢家嫡支在我之前,无论是成名还是成才,家族助力占两分,其他全靠自己努力。到我这里就有些尴尬了,高端知识分子的忧虑跟谋算咱也不懂,而这一辈中,只有你最嫉恶如仇。有你在,旁人自然不敢做小动作。”
  谢十四目光轻轻一闪:“姑姑唯一没料到的,就是我居然做了守护者。”
  沈敏慧抿了抿唇,幽幽道:“姑姑这是防着我们吗?”
  “嫂嫂,我是很想给你个台阶下的。”谢清欢诚恳地看着她,一脸遗憾,“但是很显然,我母亲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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