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〇五十九章 情凝
这个客串女佣的人不是女佣,是自从随着赵凌云到这里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的龙倩儿,大半年不过弹指一瞬,然而整个天下都物是人非,一片大厦倾颓的破烂景象。北起鲜卑利亚,南到天涯海角的中原腹地,江湖纷争再起,却不过是在帮派争斗之下,掩盖着的旧朝复辟,拥兵割据,群雄争霸而已,中原以外,沙漠重回旧奴隶制度,草原再次被百族大王占据,重启黑草原时代,而各个地方,为了一己私利,也重提高额关税,以城池为壁垒,辅以江湖势力,山门军势,军阀家族,商贾巨富,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山头,每一个都在厉兵秣马,却碍于天则变动,不敢贸然竖起反旗,只能以江湖杀戮实现各自的算计,这一下,便成了朝堂之上粉饰太平,市井之间血流成河的诡异景象。
“恩师知道吧,如今天下女子皆为奇货,随意买卖之风尤甚,妻离子散,杀子卖母丧尽人伦之事,已经成为潮流,幼子男为兵,女为娼,必要的时候甚至成为成年人的食物,老人之中,战流强大者贵为供奉,体弱残疾者饿死荒郊,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田万载再办冷血狂宴,杜传昌执掌毒龙教下山投靠武帝,铁掌帮盘踞落云城,神剑门正式并入公侯门第,成为越皇手下利刃,而天下百姓,税负已经收到十年之后!千里无炊鬼唱歌,良田荒萧人相食。姑苏城外三途河,每天漂流来的饿殍尸身不下于百八十具,个个如同骷髅,没有一块泡水肿胀的肉,显然已经被沿途饥民吃得差不多了。存南行省十五座边关外,聚集难民三十余万,每天饿死的就有几千人,我等就算施粥,也根本救不过来,何况还要给朝廷交这许多的苛捐杂税!”
那女子放下茶盘,没有离去,听着赵凌云从牙缝里挤出的片语只言,只觉得一股悲伤如同混凝土一样堵在心里,怎么也排解不去。此时天色慢慢暗沉,窗外远远地传来街上年轻男女们的欢声笑语,小孩子的打闹声又高又尖,却不知这些小孩若是突然离开了这方净土,会不会立刻被人绑走了当做食物存储起来。女子慢慢退后,倚在窗前,看着落地的大玻璃窗外面一轮无辜的大大月亮,不禁又回想起自己大半年前还曾享受不尽的富足生活,响起了那当时还算是灵皇掌握着的朝廷赏赐下来的十二折子玻璃大插屏,想起那时候,盎格鲁帝国运来的玻璃玩器,和玉器一个价格,根本不可能用来堵窗洞的。
女子回想起曾经的欢声笑语,行酒令,开诗社,赏菊品茗,宴乐终日,想起曾经冯夫人那句“巾帼不让须眉”,想起林姐姐房间里那豺华皇帝的青铜大案,想起百花园里一步一景的绝美场面,不禁黯然泪下。她经历的不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恰恰是物非人是乡何在,东北的龙家早已家婆人撒一败涂地,崇王府更是除了百花园里荒草萋萋,余者都在一场大火中沦为白地。如今在这姑苏城里,林家府邸之中,百花园里大部分姐妹都重新聚集,眼看着就要再次聚集出往日的欢畅景象,可是,那些已经身死,或者干脆彻底失踪的姐妹们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强颜欢笑之下,又有谁能忘记去年九月份那场天大的祸难?
教坊司里走一遭,那绝对是一生一世都洗不掉的创痛与屈辱。
这位女子就这样睁着大大的眼睛,凝望着那一轮皎洁无暇,却也分外冷酷无情的明月,潸然泪下之余,嘴里还轻轻念叨着:“林姐姐,快些回来吧?没有你,这诗社是做不成的……”
“诗社?你们还集诗社吗?有趣。”赵凌云的声音传来,女孩却是充耳不闻,依旧自顾自道:“我有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姐姐便有数去更无君傲世,千古高风说到今……我本以为姐姐脱离苦海,能和我一起论诗赏月,再续海棠社的辉煌,可如今就算冯夫人首肯,众姐妹丫鬟们都踊跃而起,没了姐姐‘诗词圣手’的魂魄,我们这个诗社,也和着世间污臭腐烂的混世学说差不多了……林姐姐!你可知道千年易逝,知音难求,我本来以为举世皆无可与谈论者,却不想遇到了姐姐,我可还有许多许多的诗词要和姐姐一决高下,还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和姐姐诉说的!可是,姐姐一走北极,恍惚之间相隔何止万里,我,我究竟何时才能再见到姐姐啊……”
这个女孩,不是别人,就是被赵凌云救下的龙倩儿。此时她头枕着玻璃,望着那一轮明月,眼泪汪汪,轻声细语。
她是赵凌云的女佣,妹妹,助理和师爷。这个女孩自小心胸阔达宽宏亮,从不将儿女私情略放心上,颇有一股凌华皇后般的大气雍容。她在赵凌云面前,一直自信,独立,豁达,无论是给他端茶还是帮他磨墨,从来都是落落大方,这几乎是平生第一次,在真王面前露出如此多愁善感的小女孩的神色。
那赵凌云此时已经结束了联络,一天之中处理的事情也一件不剩了,便靠在椅子上欲歇息,猛不防听到了龙倩儿吟哦的两句诗,竟然痴倒,他原本魔胎之子,文笔对仗能折服祭酒大人,自然也是此中行家,听到那句“萧疏篱畔科头坐”,心中赞叹,心想这女孩身在钟鸣鼎食之家,居然能又如此狂放潇洒之意,果真厉害,待听到“千古高风说到今”时,心下已经震骇得一点思路都没有了,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圣器终结火狱之主,魔胎之子,却也未必比那凡夫俗子,乞丐娼流厉害上一星半点,不过是赵玉衡口中“泥巴做的骨肉”,浊物一块而已,否则,如何连一位柔弱女子都比之不上。又想起恩师银尘的惊天才华,硬生生将一座并不比潘兴强大多少的姑苏城熬炼成了现代化大都市,硬生生在一群骑士之中培养出了一支现代化海陆空混编劲旅,如此谋略,胸中必有十万大山,也真的配得上那句“千古高风说到今”了,果然人之一世,缘分天定,命数自理,什么样的人,果真有什么样的伴侣来配。
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声,那叹息之中没有多少悲意,却更是五味杂陈,千头万绪尽在其中。龙倩儿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才恍惚回过神来,不禁脸红道:“你可都听到了?”她的言语里,似乎对这个真王并没有多少敬畏。
“是啊。就凭你吐露出来的这么四句,便已经能想象当时当刻,究竟是如何一番繁盛景象,我自恨不能以身取赵玉衡而代之!他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曾想,若是我为当时被查抄之人,会不会干脆就起兵反了他的!这世上,做不到是一回事,不去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个呆子!”龙倩儿笑骂道:“二哥哥虽然男儿身,却是女儿心,你又如何学得来,我听说你给大观园每处都想好了题匾,偏偏因为技高数筹,气了老爷,结果一个也没有被用上了……若真是那样,你且将题词写出来,我给姐妹们送去,就当你也参与了这诗社如何?”
“不好。”赵凌云摇摇头:“且不说这份题匾我当时并未记录,如今也想不起来了,就是记得,如今百花园遭贼人占据,白白玷污了良辰美景,你那些姐妹看了,未免触景伤情……何况我本为浊物,如何能入得了师娘的海棠社?只怕不善用典的恩师也不敢贸然混入……”
“你太谦虚了!我们起那诗社,不过是闲来无事舒缓性情……”
“诗者,最怕的就是舒缓性情。抓耳挠腮命题应试之作,千年来三百余场科举,县府院乡会殿场场必考一题目,成品上万不足以形容其数,可有一篇让世人铭记?而舒缓性情之作,伤春悲秋,慨叹国亡家败人间冷暖者,却多为千古流芳之神作,所以闲来无事舒缓性情,那才是真正起了诗社的态度啊。”
“少来了,就知道讨好人家,人家此时可真正是净身入户了,想来我和姐姐,性子不同,却都是一样的命啊!”龙倩儿说着,便起了身子,亲手给赵凌云奉茶。赵凌云接过茶杯,凝望着她那娇憨的秀颜,眼中的情思,并非如同银尘见林绚尘那样温柔如水,也非万剑心见神姬那样飞扬如火,反而深沉如山。他本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却心甘情愿当起冲锋陷阵的骑士王,因此整个人身上少一分儒雅,多一分威猛,却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粗鄙莽夫。他原以为自己此生为天下人操劳,国事家政,征伐杀戮,皆为男儿豪情,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想那卿卿我我,浪漫缠绵之事,自己此生有妻妾,但绝无红颜知己,没想到皇天不负,竟然硬生生造出一个龙倩儿来陪伴他,此时看着龙倩儿,想了又想道:“你可守孝么?三年?”
“不了。”龙倩儿摇摇头道:“家里那边,将我送进王府,为的就是我终身有托,任何事情都不能耽误了,我虽然顾念东北老家可是光顾念又有何用?林姐姐说的对,世界本无常,趁着草长莺飞的好年华,要早谋划,切不可到了家破人亡各奔腾的时候,才空嗟叹。”她说着这些,脸色红扑扑地,暮色之下,尤为可爱。
“六月初十如何?”赵凌云冲口而出,之后才举得有点唐突佳人:“这个……”
“就这天吧!你得给我弄头地行龙来,神姬妹妹说了我和她谁先成,要请地行龙大餐……”龙倩儿此时反而放得开了,虽然依旧红着脸,但言语中也多了许多调笑的味道。赵凌云脸色一红,咬牙道:“这点小事,无妨无妨!”他此时已经下定决心,哪怕去北人那里抢劫,也要弄条新鲜的地行龙来!
赵凌云很清楚,地行龙这种怪物对于如今的天下拳斗士来说几乎不可战胜,可是对于神姬这样的超级猎手来说,可能并不比一头豹子难对付多少,神姬并非狮子大张口,只是将自己认为很容易实现的小小愿望说出来了而已。
赵凌云说完这句话,忽然之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他和龙倩儿之间忽然生出一股尴尬的隔阂。龙倩儿这个时候也想起来,按照礼数,说定了终身,那么她在六月初十之前,便再不能与赵凌云相见,想到这里,小女孩的脸上不禁飞起两朵红晕,可心里,对这个上进的王爷依然有点放心不下,她红着脸,半低下头,声音小小地说道:“我不在这段时间,你要注意休息……”
尴尬的气氛中陡然旋转起温馨的无色漩涡,却使得气氛更加尴尬和粘稠,龙倩儿有点手足无措,正思量着如何一个理由才能脱身呢,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很响亮的叫喊:“倩儿姐姐——”
那是神姬的声音。
龙倩儿如蒙大赦,一边叫着“来了来了!”一边夺门而出,选择性地将赵凌云忘掉了。
赵凌云的身影凝固在孤单的油灯下,许久许久都没有移动,他身形是凝固的,他的思绪,汹涌如洪。
【未知时间】
这里一片昏暗,仿佛狭小的囚室,可是周围没有任何封闭的墙面或者牢笼,放眼望去就像是一片星空中多出来一处黑灰色的平台,平台之上,一堵只有一丈宽,一丈高,一尺厚度的砖墙孤零零的矗立着,矗立在这灰暗的,给人以囚室般压抑感觉的星空平台上,成为这个黑白世界中几乎唯一的色彩,红砖墙。
“小白!救济我!”
红砖墙上,血迹斑斑,一位身穿白色长裙的妙龄女子,被铁链锁在墙壁上,状极悲惨,她那黄金色的长发和惨白的皮肤看起来十分像伊丽莎白,然而然而姣好的面容却又像极了张雅婷,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令银尘迷醉的母性的气息,然而她的处境极其危险,因为她的头顶上方,那红砖构成的墙壁上,不断地,仿佛长出杂草一样长出许多根白色的蜡烛,也不知道那蜡烛是怎么就被点燃的总之那些横向的蜡烛上不断地滴落白莹莹的蜡油,落在女子的皮肤上,女子身上的白裙极其单薄,如同丝绢,只能遮羞而并不能隔绝蜡油的炙烤,何况她的肩膀和上半个胸脯都裸露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