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素贞为爱舍妖丹（3）
仗着夜深无人，白素贞突然现身许仙的房里，她手袖一挥，烛火亮起，俯下身仔细端详着许仙。此刻的许仙面色寡白，唇色紫黑，全无意识。
白素贞心中一痛，摊开掌心，净瓶甘露飞入许仙唇中。
想到许仙此劫由自己而起，白素贞泪眼婆娑，拉起许仙的手贴在脸旁道：“素贞来迟，让你受苦了。”
泪珠顺着她秀丽的脸颊滴在许仙脸上。
“汉文，自从遇见你，我就只想做个凡人。一蔬一饭，亲手采摘烹食；一针一线，亲自穿引缝制。我想开家医馆，和你一起上山采药、开方诊病，一起尝百草、撰医书，就这样过几十年简单安生的日子。”
烛火晃动，红烛已经燃了一半。烛光下，许仙气色渐渐好转。
白素贞轻柔地给许仙整理着鬓发，柔声道：“你们常说，人生苦短。几十年的光阴，对人来讲尚且不长，对妖而言，更是如露如电……但，我愿放弃修长生，与你共赏刹那芳华。”
月光在屋中如水波般荡漾，让整个房间如梦似幻。许仙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但是嘴唇依然紫黑。
白素贞痴痴地抚摸着许仙的脸庞，慢慢俯身靠近，银白色的妖丹从她唇中送出，滚进许仙的口中。
白素贞闭目合十，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喃喃道：“汉文……汉文……”
许仙微微一动，睁开双眼，朦胧中看见白素贞就在面前。
“素贞，我又梦到你了。如今，也只有在梦里，我才能见到你。我已经后悔赶你走了……”
白素贞跪在床边，听着许仙恍惚间的呢喃，泪流满面。
烛火跳跃，她再不克制，俯身吻在许仙唇上。
一夜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晨曦初起，一缕阳光斜斜照进花园，薄雾似轻纱被风撩动般渐渐散去。几朵白玉兰在晨光中含苞待放，花瓣间露水隐约可见。
床帐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晃动，帐内白素贞睡在许仙的身旁，嘴角有浅浅的笑容。
鸡鸣声传来，许仙睁开眼睛，看到肩头靠着的人，怔住了，他侧过头温柔地看着白素贞的睡颜。
还以为昨夜是沉疴难返出现幻觉，他许仙何德何能，能有这般福分。
许仙一手支头，另一只手轻轻描绘白素贞的轮廓，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
白素贞睫毛轻轻一动，唬得许仙连忙倒头装睡。
白素贞自梦中醒来，发觉自己与许仙近在咫尺，脸红地想往后退，却被许仙紧紧搂在怀里。她见许仙仍在沉沉梦中，挣扎不得，忍不住伸出指头描摹着他的鼻骨和唇形。
便在这时，许仙忍不住嘴角上钩，笑了出来。
白素贞脸红，想掰开许仙搂着自己的手，却引得许仙闭眼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唬得她小声惊呼。
许仙睁眼，白素贞赧然道：“……早。”
许仙点了点她的额头，“不早了。”
白素贞挣扎了下，抗议道：“你，快些放手！”
许仙索性用双手拥住她，凑到耳边低声道：“我不会放手的，放手一次，已是大错。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今生执子之手，我必当与子偕老。”
白素贞故意揪他那日措辞道：“你那日赶我走，我还没原谅你呢！”她佯装生气，手推到了许仙的胸膛上，许仙面色一变，痛苦地咳起来。
白素贞忙坐起来，急问道：“你怎么了？”
许仙剧烈的咳嗽着，表情痛苦，“药……药在书房。”
白素贞急忙起身，往门外跑去。她急急地推开耳房的门，跨进门的瞬间被震撼了。
耳房墙上满满都是她的画像：坐着的，躺着的，撑伞的，在断桥边的……笑着的，眉头轻蹙的，低头沉思的……
书桌上还摆着一幅未完成的画，一旁撒着几滴散落的墨迹，画上的她浅笑嫣然。
白素贞忍不住掩口轻笑，一双手从背后伸出来，轻轻环住她。
白素贞调笑道：“不是让我取药吗，药在何处？”
许仙叹道：“相思是沉疴，唯有画中人才是我的那味药。素贞，蜀道险而远，何不永居临安？”
没听到她的回答，许仙轻声道：“素贞，你可知我在弥留之际梦到了什么。我梦到你嫁给了我，我们携手一生共白头。那时候我便想，能有这般好梦一场，我便是死也值得了。”
白素贞转身轻呼道：“汉文……”泪自她脸颊滑落，她轻轻点了点头。
许仙动情地握着她的手道：“素贞，我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这个福分。能唤你一声娘子，照顾你一生一世。”
白素贞仰头，温柔地对上他的眼眸道：“不是一生一世，而是生生世世。哪怕人生苦短，我们也要相约来生。”
许仙点了点她的鼻子道：“这可是你说的，入了我许家门，生生世世都是我许家人。”
离许宅几条街的客栈里，金如意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沉醉在梦乡。
梦里，许仙正拥着她道歉，言明如何如何的想她，她负气跑出去他有多担心多难过，马上就要低头吻住她。
金如意忍不住娇羞地轻声呼唤：“郎君！”
闻言，躲在房间内的王道陵被这声甜蜜的呼唤叫得心猿意马，忍不住吻了上去。
金如意皱眉，睁开眼，便看到王道陵丑陋的脸逼近！
“啊——”金如意一声尖叫。
王道陵吓得倏地化作一道光，变作了屋内案几上的茶宠蟾蜍。
金如意猛地坐起身，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心有余悸，心道本以为就寝前看看话本，便会梦一段才子佳人，怎么最后变成那个丑八怪！
金如意不满地将枕边的话本扔到一边，话本砸得案几上蟾蜍茶宠晃了晃，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金如意并未留意到这些，嘟着嘴自言自语道：“我还得在这客栈住到什么时候啊？我都走了两天了，汉文哥哥怎么还没找到我？莫非是我藏得太好了？”
她到底忍不住，下了床，打算回许宅转转，给许仙找个台阶下。
许仙身体还未痊愈，白素贞不敢多留。许仙送她出来，穿着单薄的里衫，披着外袍，神色依然憔悴。
白素贞眼中不舍，心疼道：“屋外凉，快进去吧。你如今大病初愈，千万别感染了风寒。”
许仙在晨光下，笑了笑道：“不能送你回白府，至少让我送你到院外吧。”
白素贞朝许姣容的屋子看了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面上还带着些羞窘之色。
“时辰不早了，晚些许姐姐他们要起了。”
许仙看到她这般神情，牵起她的手道：“我今日便会求姐姐向你提亲。”
白素贞听闻此言，脸更红了。
“汉文，你能起身了？”身后传来声音，许姣容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许姣容抬眼看到许仙，刚露出欣喜的表情，又注意到被许仙挡住的白素贞，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白……白姑娘？”李公甫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愣在那里。
李公甫疑惑地打量着二人，目光落在他们始终相握的手上，顿时了然几分。
几人回到厅内，许姣容拉着许仙上上下下地查看，边看边抹着眼泪，露出笑意点点头。
李公甫端坐在椅子上却是一言不发，一直皱眉偷偷观察着白素贞。那法海禅师说过，伏魔剑是他金山寺法宝，感应道妖气，便会发亮……
他又睇了眼白素贞，问道：“白姑娘，听说你连夜赠药，汉文才能转危为安。汉文的病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白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灵药？”
听到李公甫这么问，许姣容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白素贞心中惴惴，唯恐失言，想了想才道：“汉文其实不是病，而是中了毒。我外祖世代为医，尤擅解毒，先慈曾提过，舅父炼制过一种解毒丸，能解百毒。我便拿来试试，没想到真有效。”
“舅父？白姑娘以前不是说在临安未曾寻到家中亲人吗，怎么又找到舅父了？”
白素贞听他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心下一紧，思索了片刻，才继续开口。
“之前，我在临安遍寻不到舅父一家下落，才独居清波门舅舅家的祖宅，打算日后慢慢再打听，没想到舅父移居到了苏州，临安城老街坊把我去寻他的事告知了他，他便寻来了。拿到药，我片刻不敢耽搁，才会连夜打扰。”
李公甫似乎完全不信，抓着她话中纰漏不放，“之前找不着亲人，如今亲人却自己寻上了门，还带来了刚好能医治汉文的灵药，这可真是巧啊！”
许姣容不乐意地瞪了眼丈夫道：“这是汉文福大命大，老天爷保佑！”
李公甫不理会妻子频频拉扯衣袖示意，目光锐利地盯着白素贞，不放过她的一丝表情。
“白姑娘昨夜何时来的，为何我与娘子都不曾听见动静？而且……汉文病得那般重，也没办法起身替姑娘开门吧。”
白素贞心下焦急，思索着该如何应对。许姣容看她这般模样，以为白素贞是因为私会许仙所以才羞窘，更恼李公甫不识趣。
“这还用问，必定是你昨夜忘记锁院门了。你平日里睡那么沉，怎么可能听见动静。白姑娘心细，连夜送药还怕打扰咱们，汉文，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许仙忙起身，忽然走到了许姣容与李公甫的面前，撩起衣襟跪下。
许姣容不解道：“你这是……”
许仙道：“姐姐，姐夫。许仙有一事相求。”
他将要求娶白素贞的心愿坦然说出，期待地看着姐姐姐夫。
李公甫提高了嗓门道：“你说……你要娶白姑娘？”
许仙嘴角挂着笑，点点头。
“我对素贞倾心已久，之前苦于恶疾，不敢宣之于口。此番历经生死，才懂得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许仙此生别无所求，惟愿能与素贞执手白头，还望姐姐、姐夫成全。”
许姣容看着弟弟，语气有些责备，“白姑娘才貌双全，若能得此弟媳，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汉文，你这般行事，真是唐突了白姑娘。日后不可再辜负她。”
许仙听到许姣容松口，松了一口气。
他目光深情款款地看向白素贞道：“素贞，你可愿嫁我为妻，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
白素贞听到他的剖白，热泪盈眶，与其脉脉对视后，点了点头。
座位上的许姣容也忍不住拿出帕子来拭泪，感慨道：“我家汉文长大了，爹娘在天之灵定会欣慰。”
李公甫出声道：“汉文身体才刚好，就开始议亲，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许姣容不知丈夫今天为何百般为难，不悦道：“怎么仓促了？汉文与素贞两情相悦，他也老大不小了，早该定下来了！”
李公甫皱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这么草率？”
“如何草率了？爹娘不在，汉文的婚事自然是我这个长姐做主。你今天是怎么了，处处与我作对？”
见许姣容板下了脸，李公甫回过味来，连忙赔笑。
“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白姑娘已经寻到了亲人，咱们不能越过白家的长辈下决定，不如咱们择日去一趟苏州，上门提亲？”
说完，李公甫看了白素贞一眼，留意着她的神情。
白素贞眼神一闪，心中思索着对策。
许仙起身，走到她身旁，温言道：“我能痊愈，多亏舅父赠药之恩，理应登门道谢，幸亏姐夫提醒。改日，我们就去苏州。”
白素贞抬眸，眼神闪烁道：“汉文，苏州路远，你身子才好，怎受得了舟车劳顿。这几日，舅父来临安看我，刚好宿在舍下。”
许姣容听此心下一喜，“哦，那真是太巧了，明日我们便登门拜访。”
白素贞被弄得措手不及，愣了愣，喃喃道：“明日……”
“莫非明日府上不方便？”李公甫审视地瞧着她问。
白素贞咬了咬嘴唇，连忙起身道：“并非不便，贵客降临，我须得事先禀明长者。素贞先告辞了。”
三人送白素贞出来，在府门外探头探脑的金如意听见屋内似有动静，她连忙转过身，假装不经意地“路过”，期待跟许仙来个偶遇。
就在此时，李宅的门忽然开了。
金如意看到许仙，就要惊喜地上前去拉他，没想到他身后跟出来的居然是白素贞！
二人依依惜别，完全没有留意到角落中的金如意。
许仙道：“你还未曾离开，我已经开始想念。还好，我姐姐满口答应你我的亲事，既然大事已定，日后你来我家，便不会有闲言闲语。”
白素贞道：“我听闻临安有规矩，男女定亲后不得见面。日后……我们是不是得避嫌？”
“我还没去府上提亲呢，这可不能算数，你不能不见我。”
“说定下来的是你，说未定下来的也是你，那到底是定了还是没定？”
白素贞含笑看着急得不行的许仙。
许仙顿时醒悟过来，挑眉道：“你啊！学会打趣我了！”
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金如意看着二人卿卿我我，气得浑身发颤。他竟然真的要娶那白素贞！她再也忍不住，转身哭着跑开。
失魂落魄地冲进客栈房间，金如意将桌子上能扔都扔到了地上。她目光落在了床上一叠话本上，目光更是恨恨，拿起一本就撕。
“什么“情郎情女等情痴”，最后还不是娶了别人！”
撕完不解气，她又开始撕《卓文君》。
“还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到头来还不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她将那些《碾玉观音》、《红拂夜奔》全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
“全是骗人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死生契阔”，只有“朝秦暮楚”！”
就在此时，客栈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她抽抽鼻子心道，难道是汉文哥哥追来了？
眼中燃起希望，她委屈地撇过脸，不去看推门进来的人，“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走吧，我不会见你的！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该走的是姑娘你才对吧！”掌柜凶神恶煞地走了过来。
“你……你想干什么？谁让你进客人屋子的？”
“姑娘，小店概不赊账，给了银子的才算是客。”
金如意甩下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神色傲慢道：“不就是银子么，我给你就是了！”
掌柜哼声，打了个手势，他身后小二将一张单子放到了金如意的面前。
“这是姑娘这几日在小店的膳食单子，每日吃喝用度都选了临安最好的上，您一会要吃西街的糯米圆子，一会要喝东街的葡萄酿。咱们差人去买都花了不少银钱。”
“我还能赖你账不成！”金如意脸上一僵，硬着头皮往外掏银子。
掌柜笑而不语，看了眼身边的小二，小二又拿上了一张单子。
“不止这些，姑娘一来便说咱们的被褥硬，咱们全换上新的了。您说咱们店的茶水不好喝，咱们特意买的明前龙井……”
“说来说去，不就是要银子么！给你就是了！”金如意黑着脸咬了咬牙，再掏出了几块银子。
旁边的掌柜却是不耐烦了，一把拿过了金如意的钱袋子，将里面的银子全倒了出来。
金如意怒道：“你干什么！”
掌柜冷冷道：“我也不与您废话了，就你今儿在屋里砸这些东西，你这袋银子怕是还不够。姑娘您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没银子，就请吧！”
掌柜一招手，几个伙计凶神恶煞地朝金如意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