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一章 爷们汉唐娘们宋

  范质和郑渭走了以后,张迈变得越来越烦躁。一开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思绪不断地跳动着,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人。
  日落山坡,夜幕降临,马小春送来了晚餐,张迈却是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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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安西唐军东征时期,处处充满了危险,但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的痛快,多么的豪迈啊!
  张迈与老郭老杨、小郭小杨都可以很爽快地将自己的一切托付出去,莫说兵权,就连性命都可以交托出去!当老郭觉得张迈更加合适,交出自己的最高领导权时毫无二话,就是以自己的老命作为断后的代价也是甘之如饴。
  那个时候,大家对此都觉得理所当然,可随着一步步的东征,在已经无限接近成功的时候,为什么有些事情却变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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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一步步地回想过去……
  在安西唐军万里东征时期,唐军的最高权力并没有什么诱惑力。安西唐军的领袖们干得比士兵们还累,战斗永远都在最前线,危险并不比士兵们少,而享受上,却不见得会比普通人多。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一个横跨万余里的庞大帝国逐渐形成,在可预见的未来,掌握了天策大唐的最高权力,就是掌握了这个世界最大的权力!
  掌握了这权力之后,他们也将拥有一切——金钱、美女、土地、名马、宝物,只要是想得到的东西,他们就可以得到。
  张迈如果愿意,他可以将千里草原辟为自己私人的猎场,用金珠宝玉垒起一座辉煌的宫殿。用各族美女建起一座大大的后宫。
  现在张迈是没这么做这些,但他在套南地区命令一下,陕北数州之地就变成无人禁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这就是权力,是这个世界上比金钱、美女、土地、名马、宝物更加令人疯狂的东西。人为了这个东西。可以不忠,可以不孝,可以不仁,可以不义,可以背信,可以无耻,可以为所欲为!
  这也是范质和魏仁浦一直要求确立礼制的原因——礼制确立的背后,是一种身份认同的确立,身份认同的确立。就是政治秩序的确立。当初刘邦打下天下之后,却没什么化,所以一抛开手将政治秩序的建立交给了儒门宗师叔孙通。范质魏仁浦倒是想做叔孙通,可惜张迈不是汉高祖。
  张迈有张迈的想法,他历史书读的不多,但毕竟不是淮泗边上一亭长,穿越千年的他拥有这个时代的人所没有的眼界与想法。
  他要建立的国度,不是范质魏仁浦所能企及的国度;他要改变的世界。也不是范质魏仁浦所能想象的世界。
  但此刻,历史却顽固得就像一个不肯作出任何改变的老人。将一道本来要横亘在赵宋面前的壁障,硬生生横在了张迈面前。
  老家伙仿佛在用一种阴沉的声音对张迈说:你想要得到这个时空的天下么?那就顺着历史的惯性来,按照这个时空应有的规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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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不懂历史,再世为人和东征的经历,让他的**也和其他人不大一样。很多东西他要求不高,但这不是他品德高尚。只不过对他来说,有些东西并不是那么重要。
  在东归的道路上,老郭老杨曾给他讲述许多历史掌故——当然主要是唐朝的,除了大唐之外,这两位老武夫对历史懂得也不多。到了河西以后。随着一批中原知识分子的加入,如范质魏仁浦等更是常常给张迈讲述过往的历史,这个时代《资治通鉴》还没出现,但范质魏仁浦本身就是两个会走路的书橱,他们从汉,到魏晋,到南北朝,尤其是到隋唐,尤其是安史之乱以后,为张迈讲述得特别详细。
  然后不懂历史的张迈就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几乎所有的朝代,都在纠正上一个朝代的弊端,但在纠正的过程中,却又总是陷入另一个弊端。
  比如东周诸国混战,受尽苦难的人便渴盼着一个大一统的出现,天下分裂变成一种罪过,结束混战变成共识,于是大一统出现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空前未有的**生态,不但统一国家,而且统一了精神,自由活泼学术争鸣从此不再拥有;又比如中唐以后,军阀割据让国家陷入无穷无尽的苦难,整个国家的人对于武人都失去了起码的信任,“武夫是危险的”,限制武人权力也正在变成一个共识,于是在范质还不知道而张迈却很清楚的历史进程中,一个武人没有任何地位而由士掌权的懦弱宋朝将会建立,从此军人失去了权力,但国家也失去了真正的军人。
  坏的东西一旦形成就难以破除;而好的东西一旦失去又极难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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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张迈早就已察觉到这次的流言蜚语,只怕有境外某些有心人的推动,尽管流言的杀伤力不会那么快就显现出来,这场决战,未必就会因此就受到重大影响。
  但这些思想蔓延开去,等到战后,自己要怎么和杨易相处,杨易要怎么回归中枢?顶着个功高盖主的嫌疑,在众人猜疑中一步步走向深渊么?还是契丹既灭,然后自死于军中?
  “阿易,你的身体,是否也受此影响?”
  想到这里,张迈就觉得自己对不起杨易!
  他在前方拼死打仗,却有人在后方扯他的后腿。
  但是这个扯杨易后腿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某种“思想”!
  一种侵蚀到所有人内心深处的“思想”,一种连郑渭甚至杨定国都摆脱不了的思想,一种甚至连杨易自己都有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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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杨易拥有了造反的实力,杨易就拥有了造反的可能性,拥有造反可能性的杨易,就成了最大的危险!对于最大的危险。必须加以遏制,甚至是不顾一切地加以遏制!
  ——这就是他们的逻辑,是从来没说出来却压到一切的政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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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权力都是必须加以限制的,这个张迈赞成,但在这条不出口的政纲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恐惧。恐惧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不然这些流言也不会在国家大决战的前夕还要冒头。
  张迈自然而然地更想到:这种思想再发展下去,就不会是只遏制已成气候的武将——那是等到大火已成而救火;最保险的做法,莫过于“防微杜渐”,以体制的力量在源头上掐灭危险的火花。
  强国源自强将,强将源自强兵,强兵源自强民,**长久之道的根本,在于弱民!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民弱则君安矣。
  世界上没有永远存在的朝代。历史上没有永盛不衰的政权,汉朝宋朝都灭亡了,但分崩离析的汉朝末年,割据的军阀只靠一隅之地就足以弹压外族,而还处于一统的宋朝却在外族凌辱中毫无还手之力!
  史家评价说:国恒以弱亡,而汉独以强亡!
  因为爷们的汉朝就算残废了也还是一个爷们,娘们的大宋就算手脚俱在,可她就是一个娘们!
  张迈越往深处想。心情就压抑得越是厉害!
  在这个十字路口,自己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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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张迈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该如何做对眼前最便利!
  最简单容易的做法,就是按照范质所说,在现阶段“镇之以静”。不要理它,就当所谓的谣言不存在。
  张迈有把握杨易不会反!以自己的威望,应该可以保证天策这辆战车一直开到大决战胜利之后,等到天下一统之后。就学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将郭洛、杨易、薛复、石拔、郭威全部用醇酒美人养起来。
  但走出第一步之后,统治基调一定,接下来的步伐。恐怕就由不得自己了。
  再接着几乎一定要做的,就是兵将分离、进武退、军官轮换,彻底断灭军人的野望……
  再接着就是防微杜渐,重用官以维护张家万世一统的统治!
  为什么要用官而遏制武将?
  因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因为武将造反反掌之间。
  所以当政治事实将一个国家割裂成了君与臣两部分,君主真正要遏制的,不是武人,要遏制的,是臣下!是除了皇帝以外的所有人!
  在这个过程中,范质、魏仁浦等人,肯定会为自己建立起来一套君君臣臣的政治秩序。为了维护皇朝的和谐与稳定,科举必会如“历史”上那样兴盛起来,考上进士将代替开疆拓土,成为国人最高的荣耀。
  可这不就成了大宋了吗?
  这就是历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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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仿佛看到,那个叫做“历史”的顽固老人在空中冷笑,他不断地蛊惑着张迈,告诉他: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选择出来的,就是最好的答案,你就不要反抗了吧,乖乖登上宝座,黄袍加身做个开国皇帝吧,将花花江山传递数百年,成为穿越历史上一簇靓丽的浪花。
  多安稳的道路,多美好的未来!
  可自己为什么心中会不爽?
  张迈觉得老家伙的眼神有些阴冷,觉得自己正落入一张暗黑的大网之中。
  他几乎可以肯定,在这表面甜美的背后,肯定有着让人难以察觉的陷阱,然而他却很难不接受它——接受天空中那个顽固老人为他指定好的最佳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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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变得越来越深,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大概是被大片的云层遮住了,在绝对的黑暗之中,张迈仿佛看到那个顽固的老家伙,正在用它独有的方式,诱引着自己,要让历史回归“正轨”!
  顺势而行,可以让张迈接下来的道路走得更容易,逆势而行,他恐怕将付出巨大的代价!
  越往深处想。张迈就越迷惘,那些黑网就像真实存在的一样,弥漫整个空间,张迈本能地要抗拒,却又觉得十分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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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三更时,马小春求着张迈不要再想了。好好睡一觉再说,得到的回复却是张迈一阵暴打然后赶出门外。
  那些可恶的阴影,你越想驱散他,但你的手伸出去时,却自然而然造就另外的阴影。
  明明知道有陷阱,却不得不往里头跳,明明知道会有隐患,却是无法解决。
  更重要的是,那不是张迈想要的。他想要的是简单的,甚至可以粗鲁的,他想要是阳刚的,甚至可以是暴烈的,而不是掉入优的、复杂的、委婉的、阴柔的权谋网中难以自拔。
  “老子要汉唐!老子不要宋清!”
  他不想看着郭洛对自己卑躬屈漆,他不想杨易那样的汉子被皇权打断脊梁骨,他不想奚胜这样的血性汉子在二十四史中被描述成为张家效力的奴媚忠臣。
  奚胜不是为了张家的宝座付出鲜血的,杨易不是在为张氏天下打仗。大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跪在地上而奋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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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伙儿这一路东征,拼了命回来。想要的,是爷们的汉唐啊,为什么到最后却定要走入一个娘们大宋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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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迈又想起了自己所经历的前世今生,想起了前世今生所知道的古今中外的历史,想起了三皇五帝,想起了英法德美。想起了秦始皇,想起了古罗马,想起了小日本,想起了我大清……想起了种种国家种种历史下,政府与人民的关系。
  为什么有些政权不怕下面的人造反?
  为什么有些政权那么害怕下面的人造反?
  为什么这个时代、这个政府。会这么担心人民会造反!
  张迈喉咙嗝的一声,几乎在呻吟地自说自话:“是因为立国不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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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什么时候了,却听马小春在门外啜泣道:“为什么事情要变成这样呢,为什么!要是……能回到当年就好了,要是能回到当年那样简简单单的就好了。”
  回到当年?简简单单?
  是啊,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君臣,甚至也没有什么上下,大家就是兄弟,就是同袍,就是手足。
  就是这种简单,让他们拥有了横扫天下的力量!就是凭着这等力量,他们万里横行,虎吞西域。
  回到当年!能回到当年吗?
  张迈进一步地想:如果我一定要坚持初衷,如果我一定要坚持最原本的做法,我会得到什么?我会失去什么?
  如果杨易真的造反,如果让杨易造反成功,最糟糕的后果会怎么样!
  第一,整个华夏会再次生灵涂炭
  第二,政权被推翻,皇帝会换人……
  皇帝会换人?皇帝会换人!
  那些担心杨易造反的,怕的究竟是生灵涂炭,还是皇帝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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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
  在经历短暂的怀疑动摇与心情低落后,却见一道曙光划破了黑暗,云层的阴影被朝霞驱散,跟着大地瞬即明朗了起来。
  在日光的照耀下,黑暗就像见到老鼠的猫一样,迅速地躲到各个角落里去。
  张迈看到了这景象,这本是最普通、最常见的景象,这一刻却让他猛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怕什么,我究竟在怕什么!
  就算我真的不顾一切一意孤行,那又如何!
  “我得到的,是昔日的奋进,是沉淀的友情,是一个必须冒险却又充满光明的未来,而我失去的……不就是屁股底下那个安安稳稳的皇帝宝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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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他娘的大宋!去他娘的阴谋!去他娘的进武退!
  老子为什么要按照那狗屁的历史规则行事?
  老子凭什么不能按照老子的意志决断!
  老子要的不是一座阴气沉沉的花花江山,老子要的是一股狂飙万里的暴风,卷到哪里,就让哪里换上汉家的赤帜!
  大风狂飙,席卷万里,马蹄踏处,即为大唐!
  我汉家之龙,会当威行五大洲四大洋!而不是光把眼睛盯着已经得到的小泥潭!
  让那些心机谋算全都去见鬼吧!
  “小春!”
  “在!”
  “去,把范质和郑渭叫来!我找他们有事!”
  马小春,他也一夜没睡,但人却变得精神起来,因为他听出了张迈的声音中恢复了自信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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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质和郑渭很快就来了,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两人的眼睛都红红的,昨晚只怕也没怎么睡。
  “昨晚我想了一夜。”张迈道:“有些问题,我终于想通了。”
  范质大喜,郑渭道:“想通了什么?”
  “想通了一个人,应该敢于去冒险,而非追求苟安!因为苟安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安全,只会在一段时间的安定之后,陷入更加巨大的危险之中。”张迈道:“一个国家,更不能为了内部的安全与和谐,而让自己失去开拓进取的能力。因为一个没有对外进取能力的国家,也不可能长久地拥有内部的安全!”
  郑渭有些愕然,范质则是发懵。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不是在讲杨易的事情吗?
  张迈已经道:“去邀请杨国老,召集秦州都尉以上诸将,县令以上官,秦州城内有一定名望的士绅,聚集在秦州的有影响力的商家,以及秦州父老,还有现在在秦州的纠评台御史,还有石敬瑭派驻我们这里的使者……耶律屋质应该还没走远吧?把他也请回来!”
  范质有些不解,不解中又带着惊讶,怕张迈要做什么超脱控制的事情:“元帅,召集这么多人,连辽国的使者都叫来……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张迈道:“我要把这段时间大家的困惑解开,我要把我们大唐的后方稳定住,我要告诉前线将士他们在为什么而战斗,我要指明这个国家将来的走向,我要……定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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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用了我五天,为什么别人一天可以写五章,为什么我一章要写五天?还抽干了我所有的精力?
  好吧,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我今天会继续码字,晚上还有一更。
  此外,我要月票!不管大家看的是不是正版,去弄一张起点的月票给我吧!
  《养民如羊,不如养民如狼!》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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