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五章 会战投笔岗之二

  第一四五章 会战投笔岗之二
  前线传来的消息都充满了自信,但李膑却还是有一点忧心。诸胡联军的兵力大大超过了预定的数量,在李膑原先的估计中,萨图克就算倾巢而至,再联合圣战者最多也就三四万的兵力,但现在已经抵达的兵力就有超过七万,而且据探子回报,葛罗岭山口还陆续有部队开来。
  与此同时,由于气温升得比预期中更快,冰雪融化得也比往年迅速得多,渠坝是否能够顺利疏通洪水已成问题。
  “内外两方面的运气,莫非已经在万里长征之中用光了么?”
  李膑心里闪过了犹疑,在盘算成败上他的心思异常细密,但在『性』格上他却偏于悲观。
  郭师庸也属于稳健派阵营的人,但自起事以来与张迈的合作却让他养成了一种对张迈的信任,不止是对张迈能力的信任,甚至是对张迈运气的信任。
  “我相信特使!”郭师庸道:“萨图克的来势虽然汹汹,但我相信特使会再一次打败他!”
  这个老将的沉着,让疏勒城稳如泰山。
  “围上去!我要撕了他!”
  土伦发现了那支碍眼的赤缎血矛之后,几乎有些丧失理智地催促部下围攻上去。
  血矛的主人,离他紧紧不到二十步啊!如果这中间没有其他人的话,他老早就冲上去将张迈了解掉了。
  不过张迈毕竟和石拔不同,他再冒险也不会孤身冲入敌阵深处,在他身周永远都会有唐军最硬的两个队扈随左右,这两个队的所有士兵都披着铁铠,手里的兵器是最锋利的,手里的盾牌则是轻巧而结实,马更都是汗血宝马,成百上千地『逼』来的确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但这两个近卫队的抗压力量相当强大,当敌军冲近,长兵器无法灵活使用时,他们就用上了短兵。在这个局部的战场上,他们面对着数倍围攻的敌人而丝毫无惧,战马与战马,兵器与兵器结成一个稳固的防御体系,消解掉了土伦发起的攻势。
  土伦催促了几番之后却没有得到他设想中的结果,不由得急躁了起来。
  “给我冲上去!抓住张迈,赏良马千匹!”
  良马千匹!
  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土伦麾下的勇士们发出兴奋的吼叫,使尽全身力气向进『逼』过去。
  这时候,双方的援军也都靠近,唐军方面是奚胜的步军,而回纥方面则是萨图克的中军!
  术伊巴尔指挥部队化作两翼包抄过来,要将张迈的两府兵力全部围住,要将唐军步骑两部隔断,萨图克的中军与土伦军主力的兵力加起来接近两万人,即使是野战也已足够将唐军两府彻底围困了。
  中军当头而至的是霍兰,这个失去一只手臂的将军英勇依旧,在土伦完成他抓住张迈的豪愿之前,霍兰所带的人马就已经冲到了张迈的十五步以内!
  也就在这个时候,石拔已经缓过劲来了!
  他原先不明白张迈为什么在那个时候高举赤缎血矛,但这时却明白了过来。
  由于对土伦勇力的失算,刚才石拔实际上已经陷入了重大的危机之中,如果土伦对他的猛攻再坚持片刻,现在的石拔可能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特使是为了救我!他在保护我!”
  石拔心想。
  这一刻他根本就望不见张迈,他心中涌起一种惭愧与感激相互掺杂的复杂情感,自己毕竟是遇到了这样一个好上司,好主子……
  可是战阵之上这些情感永远只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就是不绝的杀戮与挣扎,隐隐约约听到谁在喊:“特使有危险!”
  什么!
  就像被火灼到一般,石拔被刺激得差点带着连捷离地跳起!
  他的眼眶猛地仿佛要睁得裂开一般,在没有预感的情况下眼白都布满了血丝,脖子上的青筋仿佛都要爆裂开来!
  面对土伦无法取胜的挫折感忽然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念头——
  “保护特使!”
  发出一声不似人类而如野兽般的巨吼之后,石拔冲了回去,不是朝胡人,而是朝着那支高举的赤缎血矛!
  这一刻他几乎忘记了指挥,甚至忘记了这次战争的目的,当发现赤缎血矛受到胡马的威胁时,一种近乎本能的力量驱使他冲了过去!沿途遇神杀神、见马杀马!腥臊的血『液』都沾湿了他的衣服,但石拔却丝毫没有察觉!有好几次有长矛向他攒刺,他也完全不顾,獠牙棒指处只是朝赤缎血矛冲去,几乎不存在任何理智,只知道要将那支长矛保护好,因为血矛之下是一直保护着自己的张迈!
  不止是石拔,产生这种冲动的是唐军全体!
  “保护特使!”
  “保护特使!”
  赤缎血矛吸引来的不止是敌人!
  大白天的,它却仿佛是对狼群有致命刺激力量的月光,为两千多名唐军将士注入了近乎疯狂的战意。唐军将士们的血似乎滚烫了起来,并迅速地到达沸点。
  “杀得张迈,赏千金!”
  “保护特使!”
  “杀张迈,杀张迈!”
  “保护特使!”
  两种意图,两种力量,在架橐草原上较劲。
  眼前的局面让身处左翼的薛苏丁想起了灯上城一战,不同的是,这次聚集在张迈身边和他一起拼命的不是几十个人,而是几千个人!一夫拼命,万夫莫敌,何况千人!薛苏丁发现,张迈身上似乎有了一种能够将士兵战斗力激发出来的气质,这有点像瓦尔丹的宗教催眠,虽然立意与手法是不同的,但效果却有异曲同工之胜。
  在整个战场上回纥的兵力是占优的,但霍兰却惊讶地发现自己非但没法更『逼』近血矛,反而被『逼』得越来越远!不断涌过来的唐军将士将赤缎血矛重重围住,绕了一圈又一圈,就像蚁群在保护他们的蚁后!
  远处,萨图克看得皱眉,他感觉唐军这时好像竟然分成了独立的四块,“难道他们作战竟然都不统一指挥的么?”可是他和土伦的主力联手,短时间内竟然还是奈何不了张迈,这让他对唐军的小集团作战能力起了敬畏之心。
  不过,这时候他也没能很清楚地看清整个战场。
  在整个战场看得最清楚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杨易,一个是奚胜。
  投笔岗的最高点虽然只有不到十五米,但相对于这片平坦的草原来说已经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杨易站在整个草原边缘的最高点上下望,见到张迈已被团团围住,同袍们“保护特使”的叫声不绝于耳,温宿武等纷纷叫道:“杨将军,快去救特使吧!”连在外围看着的他们都这么着急,杨易就能想象到身处包围之中的石拔等人此刻是何等的狂热。
  但杨易却还是不动。
  “特使没那么容易死的!”杨易显然也有着冲下去救张迈的冲动,但他显然不是石拔,还不至于见到赤缎血矛一举就丧失了理『性』。
  再等等,再等等!
  土伦分出来的那三千兵马,在朝杨易冲来还是赶过去增援中军之间犹豫不定,他们没有想到中军的战场会那么快就进入白热化,而在这种情况下,唐军的右翼居然还按耐着不行动,要朝杨易冲来嘛,那就是仰面攻击,如果转个方向去增援中军,似乎又与土伦可汗的命令不符。该怎么办呢?
  这支军队竟然在投笔岗下停滞了下来。
  “这三千人已经成了一个重大的破绽!”
  站在瞭望战车上,奚胜所得到的情报并不比杨易来得少,他判断出领军者不够刚断,而且这三千人也比土伦可汗的主力松散得多。
  按照他的推断,如果这时候杨易冲下去,应该可以在北部战场上取得优势,可是杨易还是不动。
  唐军的左翼郭洛也是静悄悄的,这个奚胜可以理解,因为胡军的右翼还没什么动静,但杨易居然也不动!
  “这个张迈,他已经被手下抛弃了么?”发现这一点的苏赖心中一喜,但又发现挡在他前面的两府将兵却如同忘记『性』命一般地保护着那根赤缎血矛,毫无保留地用自己的热血与生命捍卫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让回纥军要想推进一尺都难。
  “都尉!”刘黑虎大叫:“进军吧!铁甲营的兄弟快挡不住了!”
  步兵阵和混『乱』的中军战场之间还存在一定的距离,奚胜本来是希望由自己来收拾战场的,但见杨易不肯先发,不得已点了点头,举起了令旗:“进军!”
  长矛就如同朝天之刺般,如林移动!移动的速度不快,但步伐却沉稳无比。
  “向前!”
  长矛斜斜向前,三千长矛卒好像不懂得武艺上的变化,似乎准备就这么推过去。
  已有胡骑发现了唐军的动静,其中一部分掉转方向前来迎敌,而就在这时长矛阵出现了一点变化,原本的方形忽然变成了凹字形,而中间内陷的那一面踏出了一批手执长刀的大汉!刺眼的阳光照在长刀的刀锋上,反『射』出了雪一般的光芒。
  “陌刀,陌刀!大唐的陌刀!”胡军之中有人发出了惊呼!
  萨图克和霍兰听见,心中都是一凛,尤其是霍兰,俱兰城一战之后,他虽然还算不上已成惊弓之鸟,但每回想起那次死里逃生的场景心中都难免会有余悸。
  回纥虽然号称控骑十余万,但这十余万却都只能算是轻骑兵,别说马没有铠甲,就算是骑士,有铠甲的也不多。这时回纥的第一波攻势被张迈挡住,冲击力最强的一刻已经消逝,这么短的距离内想要再次发起有效冲击已不可能。若是近距离接刃,骑兵对步兵并无优势可言。
  “起!”
  霍兰的部下不懂唐言,却记住了那种腔调!
  尽管还有一段距离,但已有数百骑慌了神一般纷纷勒缰闪避,而土伦的部下则还不懂得这个刀阵的可怕之处,但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却已经迟了!
  陌刀战斧营劈瓜砍菜般的好戏再次上演了。马匹的悲鸣与胡人的惨呼成了这一曲秦地长腔的注脚。
  一条一条的血线洒在陌刀长长的刀锋上,再反『射』阳光,雪光就变成了血光,那是多么冷艳的『色』彩啊。
  本来已经胜券在握的土伦的,这时候也察觉到了一点不妙,而唐骑中的杀神石拔已经狂喜地高叫了起来:“陌刀出动了!兄弟们!冲啊!”
  “反攻,反攻!”
  唐军再次沸腾起来。尽管有着数量上的绝对优势,但诸胡联军却发现很难继续压制眼前的这个对手!
  “哼!”萨图克冷笑一声,经过俱兰城一役后他痛定思痛,已经看出这个刀阵强大无比,正面难以抵敌,但在战场的移动方面则仍然保留着重步兵面对骑兵时的天然劣势——灵活『性』。也就是说,只要避开这个刀阵的正面,就能够让它无所用其长。萨图克迅速地分出了两个千人队,剿袭步兵阵的左右两翼。
  “郭都尉!”薛苏丁叫了一声,没有多说别的话,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那是在提醒郭洛应该行动了!
  郭洛凝望着西北,那是俱兰城的方向,他的父亲殉国于斯。
  “众将士!”他的声音里没有张迈那样鼓动人心的语气,也不像石拔那样发出狂吼,他口中发出来的命令,给人的是一种铁一样的感觉——像铁一般冷,也像铁一般硬:“听令:目标——击溃敌军右翼!”
  薛苏丁一怔,心想:“不去截断对方对我步兵阵的『骚』扰么?”
  来不及思索更来不及质疑,郭洛已经举起了他的兵器,他用的也是矛:“随我冲!”
  杨易在投笔岗上欢呼了一声,便见郭洛笔直朝诸胡联军的右翼冲去——那也是一支大概八千的部队。就人数而言,比起郭洛手头的两千四百骑要多得多。
  但萨图克却暗叫了一声不好。
  别人或许不知道,他自己却很清楚,右翼的这八千名士兵,其中三千人是萨曼在库巴附近的驻军,两千人是中途陆续来归的诸胡部队,一千人是讹迹罕的降军,一千人是库巴圣战者的辅助人马,还有一千人则是应萨曼征调的波斯雇佣兵,正是一支名副其实的杂牌部队,萨图克将之带来,只是为了凑数。同时,如果一战得胜,这八千人在追亡逐北的追击战中也将能够发挥不小的作用。
  唐骑来势如风!而郭洛就冲在这大风的风口上!如果这人有人注意到他脸部的表情的话,会发现郭洛即便在此刻脸上也没有一点变化,仍然保持着平常那样平静的状态,就像他面对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块豆腐!
  在敌军接锋之后的那一瞬间,薛苏丁对郭洛的洞察力忽然产生了由衷的钦佩!这一部胡军,踩起来的感觉真的像豆腐啊!
  远远望见大唐铁骑的威势时,讹迹罕的降军首先抽脚,库巴圣战者的辅助人马有一部分人甚至丢掉了兵器。“望风而遁”这个成语并不是一种夸张的形容,实际上这个成语正是对曾经发生过无数次的真实战场的确切描述。
  抵抗的人也还有,然而和溃逃的人夹杂在一起,他们的步伐就显得凌『乱』了。
  从遏丹到昭山再到灯上城,唐军已经打过了好几场击溃战,在这一方面极有经验,当敌人一陷入混『乱』,郭洛所率领的两府人马立刻以营为单位,朝着敌人最薄弱的地方冲去,先冲破其薄弱环节,跟着将有抵抗力的人马切割包围起来,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郭洛就将这八千人冲击到崩溃的边缘,而此刻萨图克派出去的『骚』扰骑兵也到达了唐军步兵阵的侧面。
  卫护着陌刀阵侧翼的长矛卒,手中虽然有盾牌,却并未能有效地阻止这两支千人队的袭扰,这两个千人队乃是萨图克精选出来对付唐军陌刀阵的人马,个个都能马上开弓,他们绕到唐军的侧面之后并不冲近,而是隔着一定的距离发箭,如果由于有人中箭受伤而出现缺口,他们又会立刻冲过来,试图闯入敌人内部,而一旦步兵阵将这个缺口补上,这些骑士又马上勒缰远遁。两个千人队并不聚集在一起,而是以百人为一队,在草原上散开了,用一种貌似松散其实又相互配合的阵型来作战。
  任何兵种都只能在特定情况下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陌刀阵也并非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无敌。奚胜坐在步兵阵中间的战车上,指挥着阵内的预备士兵弥补边线上出现的缺口,前方刘黑虎依然保持着对敌军的攻势,但侧面与后方却让他感到压力很大。
  尽管唐军的步兵阵因此而左支右绌,但萨图克的心情却比奚胜要沉重得多!自己与土伦围困住了张迈,对步兵阵也逐渐占据上风,但如果郭洛先行一步击垮整个右翼,那么他就能绕到萨图克的背面来,到时候萨图克也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
  “三万多人对一万多人,又是正面会战,居然还是打了个难解难分?”
  这个结果让萨图克心中感到十分难受。
  可这仍然还不是定局!
  “呜呜呜——”
  是什么声音?是狼嚎么?
  声音来自北面的投笔岗上,一直没有动静的杨易终于动了!苍鹰不动则已,一动便要致敌死命!
  两个折冲府的大唐铁骑,从高地上如『潮』水般冲了下来,土伦派来应战唐军右翼的三千人马上前接战,却根本就抵挡不住,一下子就被杨易冲成了两截!这三千人马无论是战斗力还是组织力都比胡军右翼要好得多,但面对蓄势而发的杨易,他们的溃败速度竟然不在右翼之下!
  如果是在陌刀阵以及郭洛动手之前,萨图克还有余力分兵增援,但这时杨易的行动却如同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摧毁了他继续打下去的决心!
  “可汗,”苏赖奔到他身边,低声说道:“趁着局面尚未大坏,得考虑撤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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