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钱先生的眉头打了个大大的疙瘩。
  混乱的味道对于他精细的味觉而言,犹如利刃割肉般折磨。
  他的脸色简直从严肃变成了铁青,让站在他脚边的钱一一都有点缩头缩脑。
  钱先生突然将孩子抱上膝盖。
  他认真对孩子说:“一一,你花了五分钟炒鸡蛋,中途先放了三大勺的盐巴,接着是两大勺的酱油,还有一大勺的糖和一大勺醋。盐巴多了两勺,酱油多了一勺,糖放得太集中了,醋根本没有必要。你只需要在将酱油和盐中选择一样,加入一点点的糖或者不加,删掉醋这个混淆选项——一道菜究竟好不好吃,你不止能尝出来,还能闻出来,还能看出来。”
  他将盘子自钱一一手中拿起:“你看,光从颜色上看,它显得肮脏不堪,一点也不像你衣服上的小黄鸡一样漂亮。”
  钱一一飞速捂住自己衣服上的小黄鸡!
  钱先生又威严说:“凑近鼻尖闻一闻,还能闻到酸溜溜的醋味,像是你晚上不乖乖洗头的味道——”
  钱一一飞速捂住自己的头发!
  钱先生还想再说,但他的话突然戛然。
  他回想自己刚才究竟干了什么。
  他尝了味道,吃到了一份最难吃的炒鸡蛋。
  他接着闻了味道,鼻子忠实地辨别出了醋的酸味和一点可疑的焦味。
  他还有点不敢置信。
  他再次吃了一口鸡蛋,真的满嘴一言难尽的味道。
  他再次闻了闻鸡蛋,醋的气味确实呛人。
  他再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女儿,小女孩的目光在炒鸡蛋与爸爸间来回游走,小小声说:“爸爸,多吃点……”
  这些都是真实的!
  但钱先生还有一些恍惚。
  就在两个小时之前,他还因为一趟没能解决任何问题的疲惫旅途不住诅咒,又因为在路上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而精疲力尽。
  然后一个眨眼之间,所有打成结的困扰都以再意想不到的简单方式打开了。
  一股自胸膛而生的气冲开了盘旋在他脑海的迷雾,钱先生突然有所明悟。
  也许确实如他最先见的心理医生所说,所有的问题其实都源自于自己,不管是孩子的,还是因孩子而生的味觉的困扰。
  而现在,他想,一切都解决了。
  赶在吃饭前的半个小时,想通一切的钱先生将女儿打包带走,只遗留下一张签了名的名额表单。
  易白棠拿着根笔,慢悠悠填着表。
  商怀砚将茶几上的杯子与盘子都收拾进厨房,在端起盘子的时候,他不免说:“炒成这个样子……你没有教一一炒菜吗?”
  易白棠眼也不抬:“他想吃的又不是我炒的菜。”
  商怀砚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做出一道菜让他认可呢。”
  易白棠:“我的菜不需要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的认可。不过……”
  商怀砚:“嗯?”
  易白棠终于抬起头了。
  他若有所思:“感情确实很奇妙——如果是你失去了味觉,绝不会因为一个小女孩炒得稀巴烂的鸡蛋而恢复。”
  商怀砚顺嘴接话:“但能因为你做的一盘好吃的菜而恢复。”
  易白棠:“让你恢复的究竟是感情还是菜?”
  商怀砚一笑:“可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啊。如果你要问我喜欢男人还是喜欢你——”他耸耸肩,“你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rotisalade】
  第94章 豆腐雕刻。
  今年的立夏天气格外好,还才两天功夫,笼罩在天空中的阴云已渐渐消散,太阳重新出现,白云翻涌之间,万丈金光似水,自天空倾泻而下。
  厨王争霸赛的正式比赛在六月份的首都召开,但正式比赛之前还有一个全国范围的预选赛,就在立夏之后的第一个周末举办。
  四月份开始,从首都自首都以下各个省市,当地的厨师协会早在半个月以前就陷入忙碌,确认报名参赛人员名单,联系场地租赁,确认考试题目,负责消防安全等等,等一系列事情一一敲定,四年一度的国内厨师顶级盛事,也正式拉开帷幕。
  能容纳千人的一号体育馆正是这一年首都厨王争霸预选赛的特约场地。
  从上俯瞰而下,灶台接着灶台,蜿蜒曲折如一条盘旋成迷宫的长蛇,每一位厨师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灶台,灶台上放置着这一次考核所需要使用的一切工具,当等外场地之外的厨师们随同评委一同进入场地的时候,他们很快找到属于自己号码牌的灶台,并一眼就看见放在每一张灶台上的长宽足有半米的四四方方水豆腐。
  现场响起了厨师们低低的交谈声。
  易白棠就站在厨师之中。
  对于这种毫无逼格的预选赛,在易白棠眼中就跟出去逛个超市一样没啥区别,他谁也没有通知,独自来到现场,冷漠脸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评委们分成八组,来到比赛区域准备赛前检查……其中有一个身材特别挺拔,穿着尤为时尚,正扭头和其他人交谈的年轻男人背影吸引了易白棠的目光。
  易白棠有点狐疑:这个背影好像有点熟悉……
  这时那人转过头来,他嘴唇微翘,眼角上扬,微微一笑便满身风流,赫然是商怀砚!
  商怀砚远远冲易白棠眨了一下眼。
  此前,他花了一些功夫要到了一个厨师协会的正式资格,再花了一些功夫成为厨师协会中被选中的评委,目的只有一个……
  他慢慢踱着步,一路踱到属于自己检查行列中间的位置,停留在易白棠的位置之前,先拣起贴有选手相片的参赛卡,以拇指摩挲过照片中人的脸颊,将照片里的样子与眼前人的模样好好对比一番之后,才慢吞吞说:“我看这位姓易叫白棠的选手没有问题……”
  易白棠睬了商怀砚一眼。
  他按下看见商怀砚的震惊,不动声色想:小树苗想干什么?
  商怀砚接触到这一流光溢彩的眼波。他放下参赛卡,突然抬手,捏住易白棠的衣领。
  易白棠的脖子不觉向后仰了仰。
  商怀砚亲密而克制。他帮易白棠整了整衣领,又将最上边一颗扣子好好扣住,才说:“就是少扣了一颗扣子。”
  说完,他再看向易白棠,笑意从唇角与眼中流泻出来,狐狸般无声问:还满意这一次的见面吗?
  十五分钟后,现场检查完毕,没有意外发生。主评委一敲座钟,宣布初赛考核项目:“厨王争霸赛预选赛正式开始!这一场比赛考核的项目是《豆腐雕刻》,时间限制一个小时,比赛现在开始——”
  比赛已经开始,但易白棠并没有第一时间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盘中的大型豆腐上。
  他第一时间将目光停留在了商怀砚的身上。
  小树苗今天心情好像很好。
  因为成功地调戏了我,所以心情很好吧。
  不爽。
  小树苗是在比赛现场调戏我的,我也要在比赛现场调戏回去。
  那么怎么才能办到呢……
  易白棠盯着眼前的豆腐,在厨王争霸最简单的预选赛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悬挂在体育场上空的巨大计时器无声地翻阅时间。
  足足十分钟之后,易白棠决定了这一次自己要雕刻的东西。
  虽然有点朴实,还有点普遍,但好用就好。
  他信心十足地拿起菜刀,大刀阔斧将整块豆腐自右上自左下一刀斜切而下,又将剩余的部分从左到右,从小到大分成四个区域。
  最左边的豆腐最先雕刻。
  易白棠连刀都不换,寥寥三两刀,已经将一株树苗的模样雕刻出来。
  这株树苗不过手指高矮,树冠连成一片,远而视之,像是还没有彻底张开,又像是被笼罩云雾之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易白棠来到了第二块豆腐前。
  这一回,他雕刻得仔细了一点。
  粗笨的菜刀在他手中像是手指延伸那样灵巧,随着形状一点点鲜明,渐渐如同蝴蝶在树冠上飞舞盘旋,恣意游敞。
  又一棵树成型了。
  这一棵树比第一棵树高了约三分之一,长到了大约半个手掌的高度,连在一起的树冠也被分开,树叶团聚簇拥,错落有致,似乎一阵风过,就会发出簌簌之声。
  树冠、根须、叶片,乃至树上粗粝的表皮与树洞,一一在跃动的刀尖下显形,一株小树至此已栩栩如生,但易白棠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退后一步,快速巡视了小树一番,很快将菜刀交到左手,用左手在树干左后侧的树瘤的位置雕刻起来。
  眨眼功夫,树瘤变成了一只趴伏在树干上的昆虫。
  昆虫上半身藏在树叶之中,只有两片羽翼探出树干,迎着体育馆内的光线,依稀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只剩下两块未雕刻的豆腐块了。
  易白棠如法炮制,将第三棵树雕刻成了更高、更瘦、树叶零零落落,树干被虫蛀得一块一块地模样,雕刻着这一棵树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转到了第四块豆腐块上边……
  易白棠看着豆腐块。
  别人看着易白棠。
  评委席上,众位评委居高临下,将满场情况尽收眼底。
  预选赛明面上考验的是诸位厨师的基本刀工,暗地里还考验在场厨师的摆盘能力,但就算有这样一个隐含寓意,中间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地方。按照约定俗成,只要现场厨师在精细部分能够将豆腐雕花,摆盘部分能够有诸如“蚂蚁上树”的创意,就足够通过预选赛。
  评委们见漫长大约四分之三的人开始用豆腐雕刻花朵,剩下四分之一的人则用豆腐雕刻别的东西:比如生日蛋糕,比如亭台楼阁,还有雕刻龙凤动物。
  “这一年的选手总体素质都还不错。”
  “第七十八号好像在雕刻园林,一个小时的时间,敢选择这么复杂的样子的选手并不多见。”
  “还不止是这样,用豆腐雕刻亭子,承重的问题需要好好考虑啊。”
  “别光注意这个参赛者,二十三号参赛者在雕一条龙,已经开始雕刻龙身上的鳞片了!”
  “说起豆腐雕龙,我倒是想起了件厨房趣事。”主席台上的一个评委突然笑起来,“雕龙雕骨雕鳞易,点睛点爪点须难,说的是豆腐雕龙,龙身龙鳞都容易,但是豆腐性软,雕出龙虎虎生威的爪子,调出龙细细的那一缕胡须就不容易了。尤其是胡须,当世也没几个厨师真能雕得出来,您说是不是?”
  评委客气地问了问自己左右。右边的评委跟着笑起来,频频点头赞同。但坐在左边的商怀砚却不那么配合了,他既不在意雕亭台楼阁的,也不在意琢龙绘凤的,他全程专注易白棠,并且略有心塞的发现,易白棠在比赛现场雕刻的正是一棵树从小到大的历程。
  奇怪……
  为什么白棠这么喜欢树苗?
  商怀砚狐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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