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皇帝当皇子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么酷。
  他的母妃出身不高,上头又有两个哥哥,原本并没人将继承帝位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不被高看有不被高看的好处,那时候的皇帝虽则心性沉稳,却也有孩童的天真烂漫。他生性聪明,书一读便会,又不是那种爱整日里钻在书本中的呆子,便时常会在宫里寻些玩乐的地方打发时间。
  重华殿后头的小院是他常去的地方。
  那里原先并不住人,一直便这么空着。从前是干什么的无人知道,反正皇帝小的时候那里平日里只偶尔有太监宫女过去打扫一番,大部分时间都门庭冷落。
  皇帝却喜欢那里。那里清净,读书也好打拳也罢,一般无人打扰。最重要的是,傅玉和那时候也常来,两个少年彼此做伴,过了人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傅玉和打小就是个怪脾气的人,书念得好却不上心,整日里钻研医书。那时候的太医院院使是他祖父的庶弟,傅玉和称他一声叔祖,有事没事就进宫来缠着他教授医理。
  两个人的情谊就是从那时候培养起来的。
  后来随着年岁越长,皇帝身上的担子愈发沉重。尤其是先太子过世后,先帝明显将培养的重点放在了他的身上,他的继位呼声也越来越高,朝廷里那些个好钻营的便开始想方设法与他结交,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诸多事务,重华殿那里便去得少了。
  后来傅玉和也鲜少进宫来。他被家中长辈逼着考科举,一路从解元会元考来,最后殿试的时候皇帝已然登基。两个儿时玩伴金銮殿上相见,竟已有了君臣之分,不免令人唏嘘。
  皇帝看过他的诗词文章,知他是个人才,却没有点他做状元,只点了个探花。事后傅玉和特意进宫面圣谢恩,说了番掏心窝子的话:“若皇上早些开恩,赐我个三甲进士,省了这金殿一会,岂不更好。”
  皇帝当时便笑了:“这事儿也由不得朕做主,怪不怪你文章做得过于锦绣,让阅卷主考惜才,这才有此一出。至于这三甲进士不提也罢,你傅玉和若点个三甲,你傅家上上下下还有何颜面可言。”
  傅玉和唯有一声叹息:“皆是为名所累。”
  可他到底也没进翰林院走先人的老路,中举后便托病不起,不愿入朝为官。皇帝知他想法也不勉强,过了些时日亲自招信国公入宫,如此这般一说对方唯有诺诺应承,归家后便唤来世子夫妇一番叮嘱,最后亲自拍板决定:“既皇上相中他的医术,便让他入太医院做个医官,也算不负我傅家先祖之命了。”
  于是傅玉和便成了这紫禁城里身份最尊贵的太医。
  想到这段往事,早已练出一颗金刚不坏之心的皇帝也忍不住露出点笑意。这些年再没去过重华殿,没想到最后竟将他的一个低等嫔妃送了过去。她既不愿承宠那便随她,就让她当个替他看屋子的守门人吧。
  知薇万万想不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小院落,从前竟是皇帝打发时间的休闲场所。
  她自搬来后将这里里外外打扫一新,又将良妃送来的诸多摆设一一放上,倒也收拾出个雅致舒适的居所来。
  停了前头“侍候”人的差事,她便和锦绣整日里窝屋里不出门,依旧过回从前那种深居简出的日子。
  如今这里人多眼杂,自然不能再破土种菜。她只让人在后院种上些常见花草,无聊时候就去赏赏花,给自己的绣花样子再添几个新式样。
  锦绣见她又如从前那般心如死灰,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如今已二十二岁,最多只两三年便要放出去了。前一阵儿在沈府当差的娘和妹妹过来瞧她,言语里已透出暗示,正在帮她相看合适的人家。
  若真的找着了好人家,只怕要她即刻跟知薇求个恩典,提早将她放出宫嫁人去了。
  自打那起,锦绣这头顶上就跟悬了柄剑似的,不定什么时候就劈下来了。娘说得也有道理,她年纪这般大,要找个好的不容易,若真找到了便不该犹豫,即刻出宫成婚才是正理。
  但她又放心不下知薇,只盼着她出宫之前她能得皇上圣眷,这样即便自己走了她也能在宫里有立足之地。
  可看知薇那样子,显然是准备这么过到老了。皇帝也是,明明大好的机会,趁此将主子叫回六宫去多好,偏偏由着良妃胡来,就这么令她们住在重华殿不许走了。
  这地方离养心殿远着呢,皇上再怎么无聊也不会逛到这儿来,当真让人泄气。再看知薇更是连门都不出,这样怎么行,万一哪天皇帝真的路过此处,她却窝在屋子里,白白浪费机会。
  锦绣琢磨着无论如何也该把知薇先劝出屋再说。
  于是八月初的某天,吃过晚饭后锦绣便开始撺掇知薇:“主子,咱们上后头荷花池逛逛去如何?这屋子里怪热的,听说那里可凉快。”
  这小院有道后门,从后门出去走不远便有一片荷花池。池子不大,里面种几株粉荷白荷的,此刻正是花期,倒是消暑纳凉的好去处。
  知薇身上有点懒怠,刚想拒绝锦绣却不管不顾将她从椅子里扶了起来。说是扶倒不如说是硬搀,推搡着将她往门口挤:“去吧去吧,就当我玩心重,主子陪我过去走一圈。这晚饭吃得有点多,我得多走走消消食。”
  知薇拗不过她,也知道这些天将她拘在屋子里可把她闷坏了,于是主仆二人便去了一趟。
  这一去之下倒有些意外发现。如今满池荷花正盛,将个小小的池子点缀得热闹无比。知薇正想绣一幅满荷屏风,这倒是给了她现成的素材。
  加之这荷花池边还有个小凉亭,内里石桌石椅俱全,她让锦绣搬来文房四宝,倒是能将这满池的好景色画个通透。
  于是打那天起,知薇就常来。有时就站在池边观景,有时兴致来了便画上几笔。这小小的荷花池成了她们二人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八月里的天气渐渐转凉,白天日头盛的时候还热得人焦躁,可一到黄昏时分,太阳慢慢西斜而去,这身上便开始冷嗖嗖。
  那天知薇在湖边赏花,对着某朵荷花想像着绣出来的模样,真恨没台手机在手,她把这满池美景拍回去慢慢研究。
  天色已暗了下来,如火般的晚霞照在粉白的花瓣上,衬托出一种朦胧的美来。
  池边风大,锦绣陪着知薇看了一个多时辰的花,身上冷得直打哆嗦。她突然有些后悔介绍知薇来这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地方别说皇上,这些天来除了她们,连只耗子都没见着过。
  她小声劝知薇:“主子,不如今儿先回去吧,外头天凉。”
  知薇却看得正兴起,想着怎么把这荷花衬着晚霞的颜色给调配到绣屏上去。她没看锦绣,只回了一句:“你先回去吧。”
  “那怎么成!”
  “那就回去给我拿件披风来,怪冷的。”
  锦绣有点犹豫,知薇却伸手推她:“赶紧去,顺便提个灯笼来,天暗了不好走道儿,当心摔进池里去。”
  她当时说这话只为活跃气氛,却不料没过多久,她这话一语成谶,应验到了自己身上。
  锦绣嘟囔着小跑回去拿披风,顺道让人找个灯笼出来。她们平时夜里不出门,也就不常打灯笼,一时竟是找不着。最后她只得把在前头忙活的绿萝叫回来,从她那里“借”了个灯笼回来。
  往荷花池赶的时候,锦绣眼皮子直跳,总担心要出事。
  知薇一开始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这夜色说来就来,锦绣走的时候还有点霞光,结果不到半刻浓重的幕色便席卷而来。
  不知不觉间天竟黑了。
  知薇不怕黑,却有点怕鬼。从前她是无神论者,可自打自己身上发生了这么奇怪的事情,她就觉得或许鬼神是真的存在的。
  加上锦绣老爱跟她讲宫里那些秘闻,平时坐屋里听不觉得,这会儿在外头吹着冷风,那股子寒意便从脚底心冒了出来,冻得她直哆嗦。
  她起身想往回走,可夜路太黑分不清方向。平时都是锦绣记路,她这个当主子在这方面有点懒,竟是没记住。
  这会儿能见度太低,她又有点心慌,更是不知该往哪条道上走了。
  夜晚的荷花池鬼气森森,听说宫里这些有水的地方冤魂最多。像是什么枯井啦莲池啦,都是谋害人命的好地方。
  平时看着挺美的池子,这会儿在知薇眼里倒成了一处埋尸的所在。都说水通灵性,这底下要真有尸首,回头那人的灵魂会不会冒出水面找她麻烦?
  知薇默默在心底念了几句菩萨保佑,提起裙摆刚准备离开,却发现远远的有火光照耀过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知薇想这该不是传说中的鬼火吧。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火慢慢地移近,看着像是灯笼。知薇心头一松,以为是锦绣来了,轻轻叫了几声对方的名字,可半天也得不到回应。
  微红的光线里,只能看到来人的下半身,两只脚却又隐没在黑暗里,远远看就跟半截子人悠悠飘来似的。
  知薇吓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结果一退踩上了裙摆,身体失去重心,轻呼一声整个人跌进了后面的荷花池里。
  ☆、第21章 霸道
  知薇整个人泡在冰冷的池水里时,觉得有些莫名。
  明明不该是这样啊。前世看的那些小说电视,女子落水时不该有翩翩公子出手相救的吗?怎么轮到她却是这般狼狈,毫无美感可言。
  这一下摔得很彻底,一口凉水毫无防备灌进嘴里,呛得知薇捂嘴大咳起来。那凉意丝丝渗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好似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给冻起来一样。
  荷花池底下泥泞,她勉强抓着池壁站起来,两脚却陷在烂泥里出不来。她试了几次都没爬上去,反倒有越陷越深的趋势。
  手忙脚乱的,她一时倒忘了刚才那个提灯笼的人。一直到一束暖光照在脸上,她下意识抬手去挡脸,这才隐约看出来人似乎是个男子。
  是太监吗?知薇犹豫着要不要叫人把自己拉上来。可那人光提灯笼打量她,一点伸手相帮的意思都没有。
  知薇有由气恼,这宫里的人就算逢高踩低也不能这样吧,认出她是不受宠的沈贵人,就连个援手都不施,真打量让她自生自灭啊。
  想想当年她救小路子的情景,知薇一时心寒。她有点理解小路子这些年为何对她这般好,实在是当时那样的情况,若她不出手,小路子简直必死无疑啊。
  因对方不出手,知薇没法子,只能继续自己想办法。她也不管人家正看着,两手扒着池岸边的青草地,借着股力量勉强探出一只脚来。
  然后她提着脚在池里试探,想找找看有没有石头之类的垫脚,好把另一只脚也给提出来。
  这池子虽说水不深淹不死人,可池水冰凉,再这么冻下去不是闹着玩的。古代医疗技术不发达,听说风寒也能死人。她又不受宠……
  她这会儿终于意识到,原来受宠也是有好处的。若她是个宠妃,眼前这人还会这么无动于衷吗?
  她甚至忘了若她是宠妃,岂会一人留在此处,出门必定前呼后拥,也不至于被人一吓就掉进池水里。
  知薇在池里忙活的时候,岸上的人也在思量。他手里的灯笼先照到了对方的脸,无奈知薇落水时弄湿了头发,这会儿满头凌乱看不清五官。
  于是他又移动光晕往别处看,最后定在了对方的手上。
  那两只手正抓着池边的草地,露出白净的手背来。其中右手手背上有明显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
  来人一下就明白了,直起身终于开口:“要帮忙吗?”
  他一开口知薇就听出是谁了。竟是那天那个说要给她药膏的男人。知薇想起自己没去放人鸽子,未免有点不好意思。可要拒绝又做不到,在保命为先的情况下还是递上了一只手:“麻烦大人了。”
  皇帝看着那只满是池水和污泥的手,一时又犹豫起来。
  他今天也是一时兴起,想起从前和傅玉和在此处的时光,才走到这里来。这处池子他从前常来,在前头小院看书下棋累了,便到这里来走走。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有一回还失手把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推进了池子里。
  想不到事隔多年,他竟又害人掉进池里。他确实想拉知薇一把,只是有些嫌弃那手,便没立即出手,反倒和她扯起了闲篇。
  “那一日我忘了找人给你送药,你等了多久?”
  知薇一愣,心想大哥咱能不这会儿唠嗑嘛。我这都快在水里冻死了,你还跟我扯什么药不药膏的事情。
  她十分没好气,回了对方一句:“那日我也忙,没去。”
  “真的?”黑暗里,皇帝微微挑眉。
  “真的。”
  知薇说完这话,只觉眼前光线一黯,那人竟提着灯笼走了。
  这是生气的节奏吗?就因为她没去等他派人送药,他竟不管不顾走了。这人是有多小气,不仅小气简直专制。他不也忘了吗,怎么有脸生她的气。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架势,简直霸道到了极点。
  他真的是个小太医吗?傅玉和都没他这么不讲理!
  可眼见那人即将走远,锦绣又总不来,知薇的下半身已经冻得没了知觉,为自保只得改口:“不不,我骗您的。我去了,那天我真去了,等了一个时辰不见人我才走的。”
  反正他没去,骗他他也不知道。
  皇帝明知知薇在骗他,却还是心软折了回来。看着那只脏兮兮的手,他有点后悔没带人出来侍候。
  知薇被这么一冻声音有些发颤,几乎哀求道:“大人,您就帮我一把吧。”
  皇帝想了想,正好瞥见灯笼照着的地方有一截断枝,于是捡起来往知薇手里一塞:“抓住。”
  那树枝不粗,知薇感觉直径也就一厘米多,捏在手里随时会断的样子,简直好气又好笑。她骨子里到底是个现代人,古人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还未深植于心,见对方如此做派只当他为避嫌,忍不住叹息一声。
  算了,有根树枝总比没有好,死马当活马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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