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一周后,林霂出院了,那天也是萧淮飞抵法兰克福的日子。
  不久,构成美元离岸人民币买盘主力的北亚银行与大量杠杆帐户突然削减头寸。人民币汇市大跌600点,期货期指大幅下挫4%。股指也再度大跌,三日之内从2900点狂泻2500点。
  期市、汇市、股市齐跌。各大媒体纷纷报道这是境外势力在联合做空中国。
  林霂震惊了,瞅瞅时间,法兰克福应该是晚间八点,便给萧淮发了条消息:“三市跌得这么惨,空方如何获利?”
  萧淮回复道:“期市和汇市存在联动性。国际炒家们通过做空期市,把从汇市失去的钱以高杠杆的方式全部从期指那边赚了回来。”
  林霂有点懵:“你能具体解释下吗?”
  他耐性地发来一长段文字:“简单来讲,每张空头期货合约可赚40块人民币,现在股指是2500多,每张合约的帐面利润已经高达15万人民币,7月份到期的空头合约实际高达200亿人民币。如果股指继续暴跌,炒家们至少赚取500亿人民币以上的利润。所以说国际炒家们在人民币汇市上损失的钱,通过期市全部赚了回来。”
  林霂发了个咂舌的表情:“虽然我不知道国际炒家究竟来自何方,但可以确定他们让你背黑锅了。”
  “你如何确定我背了黑锅?”
  “股指刚开始暴跌的那段时间,你一直待在我的床头念越南语单词,哪有时间做空中国?”
  手机安静了几秒,接着两个表情符号出现在屏幕上方:[羞羞][亲吻]
  林霂没羞没臊地回复了好几个“吻”,突然很想问问萧淮,她下周就要动身前往越南,他来得及在她离开之前回国吗?
  她忍住没问,单单说:“新闻说股市将会面临肥尾效应,这是什么?”
  “肥尾效应是金融学的专业术语,指原本不太可能出现的机率骤然提高了。譬如可能出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件,造成市场的大震荡。”
  林霂想想:“东盛是不是即将面临大震荡?”
  “是。”
  “什么时候?”
  “很快。”
  *
  就像萧淮说的那样,几家老牌投资银行不约而同地对外宣布,以中国现在的外储消耗速度,到今年12月初,央行将不得不停止支持人民币汇率,任由人民币贬值。
  许多对冲基金紧接着宣布,将大幅削减对华概念股票和人民币外汇以抵御风险。
  两则消息导致了汇市、期市、股市应声下跌,市场情绪变得非常悲观。此时几家老牌大投行再度发表消息,将大幅下调中国gdp预估增幅,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股市大盘以不可挽救的颓势继续下跌,股指曾经非常艰难地撑住2500点,随后毫无悬念地跌破支撑位,向着2000点直奔而去。
  肥尾现象出现了——很多账户在同一时间大量抛盘,其中不乏巨量抛售东盛股票的挂单交易。
  截至收盘,东盛股票连续八个交易日跌停。
  林霂刚想给萧淮打电话,他却默契地拨过来,说:“这几日最先抛售东盛股票的账户,是因为曾经做了股票质押,如今股票暴跌,无法还债,质权转移,不得不套现跑路。”
  林霂张了张口,哑然。
  萧淮道:“明日的东盛,也许开盘就跌停。那些锁仓持有东盛股票的庄家们跌怕了,将会争前恐后斩仓出逃。”
  林霂暗自叹口气:“如果一切符合你的预测,季云翀将会怎样?”
  萧淮没有立刻回答。根据过往的案例,许多被证监机构查来的超级庄家,到最后不是跳楼自杀就是流亡海外。
  萧淮的眉心微微拢起,用四个字作了总结——
  “结局凄凉。”
  第59章 时间鸿沟
  次日,a股股指继续下挫,东盛集团的股价也毫无悬念在开盘八分钟内就被千万股以上的抛盘封死在跌停价上。持续的跌停导致散户损失惨重,他们不是深度套牢眼睁睁地看着账面资金急剧缩水,就是借道杠杆引发爆仓导致血本无归。
  股价的异常波动早就引起了证监机构的注意。尽管东盛曾经发公告称“在宏观经济形势不景气和股灾影响下,部分控股股东减持股票导致股价下跌”,但这样的理由越来越站不住脚。午间有突发新闻说,证监机构将介入调查。
  林霂见到突发新闻时已经收拾完行李,此时14点,对应法兰克福早晨8点。而明天的14点,将是她飞抵越南胡志明市的时间。
  她环抱双臂在客厅走来走去,几次想拨通萧淮的电话但又放弃,末了深吸口气,下定决心离开家前往东盛。
  今时不同往日,许多愤怒的股民聚集在公司园区并拉起条幅抗议,林霂见状请出租车司机绕行停在了后门。
  她对前台接待人员道明来意,对方却说董事长不会客。她只好拨通季云翀的手机:“你现在方便吗?我想见你一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响起不带情绪起伏的话语:“如果你只是想看一看我这个旧情人如何被你的现任男朋友击溃,还是不必了。”
  “我明天就要前往越南,这次来是打算向你辞行。如果今日不见,也许以后很难再相见。”
  那边再度寂静无声,过会儿传来一句:“上来吧。”
  林霂乘电梯直达季云翀的办公室。在保密性极高的办公区域,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排中式书架,上面摆放着几张照片,分别是季云翀和父母的合影,曾经火遍网络拍摄于十二年前、十二年后他和她的合照,以及两家人在订婚宴上的“全家福”。
  林霂收回目光望向季云翀。
  他坐在皮椅里,侧脸对着她,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高楼大厦。
  她循着他的视线看向外面的世界。这座城市被钢筋水泥包围,开阔的视野被一栋栋大同小异的建筑隔断,让人忍不住为这个繁荣的时代心生感慨,也免不得从千篇一律的景观中产生几许迷失和怀疑。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季云翀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清冷的质感,“小时候语文老师要求我们背杜甫的诗,我总觉得这两句写得十分酸腐。狡兔需三窟,何况蝼蚁求一穴?为什么要看不起那些蚂蚁般的小人,嘲笑他们为谋求舒适的生活不得不钻营逢源?”
  林霂若有所思一阵子:“难怪你常常答错古诗辨析题,原来小时候就钻牛角尖。”
  季云翀似有若无勾起嘴角,转过脸看向林霂:“坐。”
  林霂拉开椅子,隔着办公桌坐在他的对面。
  他打量她,口吻淡如寡水:“听说你出了车祸?”
  “嗯。”
  “脾脏切除后,会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
  “免疫力会下降,新陈代谢也会变慢,但是注意休息就好。”
  “越南不比这里,条件艰苦恶劣,你如何能好好休息?”
  林霂浅浅地笑了下:“我援医的地方是胡志明市辖属的一个县,总人口不到一百万,患者数量比这边少多了,我应该不会太累。”
  季云翀看着她的笑容,有一瞬的走神。
  他看看墙上的挂钟,翻开书桌上的文件,取支笔低头写字:“我还有些工作需要处理,你走吧。”
  林霂没有起身,脸上流露出一丝犹豫的神情,再开口时语气压得比较低:“东盛的股价跌得很厉害,你打算怎么办?”
  他头也不抬,冷冷地丢给她四个字:“与你无关。”
  “可你做了违法的事,万一被证监机构查出来——”
  “不必你费心。萧淮连同大投行和对冲基金针对东盛作出一系列报复举动时,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关心。现在见我要输了,你特地来我面前展示下虚伪的怜悯?”
  林霂看着季云翀,语气很是复杂:“我这个人是否虚伪,在这个节骨眼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
  季云翀静默了一两秒,放下手中的笔:“在你看来,一切错误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年前发生的事情比你知道的更复杂。那些害死父亲、绑架母亲的混蛋简直无耻至极,他们不但要求我交出录音证据,还要求我准备一笔巨款赎人。我当时仍在走司法程序,未实质性继承父亲的股权,哪有本事筹措巨款?”
  面对迟到的真相,林霂愣住。
  “我被逼的走投无路,无奈之下决定用自己手中仅有的股份向银行申请股权质押融资。林霂,你可知那些常年和我父亲打交道的银行家们变得多么冷酷无情?他们借口东盛重组失败股价下跌,压低质押率,抬高利率。我用市值千万的股份,只贷到了五分之一市值的现金,却要付极高的利息将股份赎回来。”
  季云翀说到这里,微微倾身靠过来,目光和她平视:“当我好不容易把母亲救出来,母亲疯了,我也山穷水尽。我一方面失去了原有的股份,另方面迟迟继承不到父亲的股份,眼看着要被踢出东盛时,有人问我愿不愿意与其深度合作,让东盛起死回生。”
  林霂什么都明白了,整颗心顿时难受起来,喉咙也被苦涩的情绪堵住,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你为什么不拒绝?”
  “你以为我不想?如果还有更好的选择,我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做人,偏要钻营作局,坐庄投机?”季云翀苦笑,低沉的声音透出一股子无可名状的悲凉,“我需要资金,需要庞大的资金。唯有如此,父亲的心血才能够延续下去,我才能活下去,我那待在疯人院里疗养的母亲才能够体面地活下去。林霂,钱非万能,但没有钱,一切万万不能。”
  林霂哑口无言,轻轻咬住嘴唇,将眼睛里的酸涩艰难地憋回去。
  还有些话,季云翀没有说,也不打算再说——那时他根本不想离开她,但是不行,他正在做违法的事。万一投机坐庄的事情东窗事发,她肯定会被连累。
  林霂不知他的心思,吸吸鼻子,放缓语气:“我明白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往事不可追,你现在收手也来得及。”
  季云翀不假思索:“不可能。父亲的仇还没有报,如果在这时对外界承认做过的一切,我两年来的苦心经营就白费了。林霂,难道你希望我关在监狱里看着那群混蛋逍遥法外?”
  “你不收手又能做什么?萧淮告诉我,你的下场会很凄凉,可我不希望你沦落到悲惨的境地。”
  季云翀霎时沉默。
  他的目光在林霂的脸上流转,末了又看看墙上的钟,牵动唇角弯出一抹不以为意的笑:“萧淮在吓唬你。我是谁,自然有办法全身而退。”
  林霂一愣。
  他的神色恢复了最初的冷静:“好了,你已经耽误我半个多小时的工作时间,可以走了。”
  林霂微一张口,季云翀不耐地蹙起眉头:“以前我希望你留下来,你不肯留。现在我想让你走,你反而赖着不肯走。是不是萧淮不在身边,你觉得寂寞了,想和我发生点什么?”
  林霂被他讽刺得很难受,起身往外走。
  她背对着他,每往前一步,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幕幕往事。
  八岁时,他往她书包里偷偷塞了一盒晶莹剔透的糖果,害得她差点罚写一整年的悔过书。
  十五岁时,她站在中学校园的公告窗口查看分班名册,一转头发现他就站在她的身旁。那时年少,花儿在笑鸟儿在叫,玻璃窗上印着他纯真的脸庞,她竟然呆怔了一瞬。他浑然不觉,视线在名册上逡巡,目睹他和她的名字列在一起时,他扬起眉梢冲她愉悦一笑,她别开脸,耳根子微微地红了。
  再大一点,他成为了她的同桌,每天换着花样带早餐,风雨无阻地送她回家,乘着风儿向她表白。
  时光荏苒,他即将去德国留学。在机场告别时,他居然比她先掉眼泪,信誓旦旦地承诺学成归来一定会娶她。那时她红着眼眶抱怨:“你母亲不喜欢我,我怎么嫁给你?”
  他吻了吻她的泪眼,说:“我爸爸很喜欢你,放心吧,你一定会成为他的儿媳妇。”
  漫长的八年,好像没有磨灭爱情,但又似乎磨灭了除去爱情之外的什么。
  林霂停下脚步,回眸瞥向季云翀。
  他还是记忆里的他,英俊,好看。然而他又不是记忆里的他,清隽的五官带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疏离凉薄,让她感到无比陌生。
  跨不过的时间鸿沟,让两人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到当初。
  林霂的眼眶红了,隐隐有泪光闪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那时遇到那么多麻烦却什么都不肯透露就把我推开,仿佛潜意识里认定我们只能同欢乐不能共患难。”
  季云翀执笔的手颤抖一下,慢慢抬起头,一双幽邃的眼睛里有情绪在翻涌,随后又趋于平静。
  “如果你这次真能全身而退,我由衷地希望你不要再用非法的手段复仇。虽然你失去了父亲,但还有母亲。为了她,你应该珍重你自己。”
  季云翀一语不发,脸色却有些苍白。
  她颔首,吐出最后的辞行:“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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