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砍了三刀,没伤到要害……警察已经来了,这帮闹事分子一个别想跑。”方竞航不免义愤填膺。
孟遥顿觉无地自容,医患关系紧张,与她过去那些同行不遗余力抹黑医生这一职业造成的舆论气氛脱不了干系。前一阵她与丁卓开玩笑,总提什么医闹医闹,谁能想到居然真能让丁卓碰上。
孟遥又想,虽然这想法不厚道,然而还好,还好,受伤的不是丁卓……
方竞航看她一眼,她脸色煞白,惊魂甫定,便说:“老丁这会儿应该在手术室帮忙,你要是不放心,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孟遥想一想,点点头。
方竞航就领着她到了值班室,另外一位医生盯着孟遥看了一眼。
方竞航解释:“这丁卓朋友。”
孟遥找了张椅子坐下,方竞航给她倒了杯热水。
另外那医生跟方竞航打了声招呼,收拾东西走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方竞航开始伏案整理病理报告。
孟遥捧着杯子,开水的温度一点儿一点儿传到她手上,她还是觉得冷,心有余悸,有点脱力般的难受。
她打小不喜欢医院,父亲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就是在医院度过。
母亲做好了饭,让她送去,她一路穿过长而幽深的走廊,间或碰见有病人从病房里面出来,蹒跚而行,形容枯槁,病痛和对死亡的恐惧在他们眼中留下深重的阴影,她低头匆匆走过,不敢与他们对视。
孟遥垂眼坐着,很久,手里杯子里热水变凉了。
忽然,响起笔搁在桌面上的声音。
孟遥抬头,见方竞航合上了报告,站起身,“你先坐一会儿,我去下病房。”
孟遥点一点头。
方竞航走了之后,孟遥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楼下警车已经开走了,好像到此刻夜才真正开始。她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没看见月亮,天色暗淡,黑也仿佛黑得并不彻底。
兜里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孟遥一惊,手忙脚乱摸出手机,一看,丁卓打来的。
她赶紧接起来,“喂”了一个字,说不出话来。
丁卓声音发哑,听着有点疲惫,“抱歉,医院出了点事,刚刚忙完,你吃完饭了吗……”
孟遥“嗯”了一声,低声说:“我……我在医院。”
那边顿了一下,“在哪儿?”
孟遥给方竞航留了张字条,拿上包下楼。
此刻住院部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了,电梯里没人,孟遥往厢轿里竖着的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大衣,头顶白色灯光照得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出了电梯门,孟遥穿过大厅,走出去两步,便看见丁卓坐在台阶上。
他左脚踩着下一级台阶,右腿伸直,手肘撑在左边大腿上,右手夹了一支烟,很随意地抽着。
他没穿大衣,搭在了左腿上,宽阔的肩膀把白色衬衫撑起来,夜风吹得衣服领子贴着他的颈项。
孟遥缓缓走过去。
丁卓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她一眼,笑了一下,脸上满是疲惫,“累,我再歇一会儿。”
孟遥到他身边坐下,“吃饭了么?”
“没来得及吃。”
“我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没事,警察来得很快。”
孟遥一时没再说话,她双腿蜷着,抱着膝盖,把包搁在膝盖上,脑袋抵靠上去,鼻子有点酸,眼眶发热,然而好像为了这么一点事哭,又不至于。
“……听说砍人了,有点担心。”她声音沉闷。
丁卓抽了一口烟,沉沉地吸入肺腔,“……没事。”
他有点累,更有点心灰意冷。今天刚要下班的时候,一堆人冲进他们这一层,不由分说地占领了值班室和护士站,接着为首那人就开始谈条件,张口要一百万。他一个师弟脾气不怎么好,冲撞了两句,死者丈夫提着把刀,就从队伍里冲出来……
丁桌咬着滤嘴,问:“你冷不冷?”
过了很久,夜风里,他听见孟遥说:“……不冷。”
声音轻颤,似乎带上了一点哭腔。
丁卓一顿,转过头去看她,她脸被挡着,看不清楚表情。手指攥着包的带子,肩膀很轻地抽动了一下,显得清瘦又脆弱。
他目光定着看了很久,心里有点儿冲动,可似乎只是一团没有形状和边际的雾,这冲动是什么,他自己也有点儿说不出道不明。
半晌,他把烟头摁在台阶上,站起身,拍了拍灰尘,朝孟遥伸出手,“走,陪我去吃点儿东西。”
孟遥抬起头,目光定在他手上。
这只手骨节分明,握过手术刀,也缝过手术线。
她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下一瞬便被丁卓一拽,整个人身不由己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丁卓松开手,把外套穿上,抖了抖领子,“走吧。”
孟遥跟在他身后,蜷了蜷手指。
医院出去,不远处有家711。
丁卓买了碗泡面,在店里泡开了,揭开盖子,狼吞虎咽。
饿得狠了,什么也顾不上。
孟遥微抿着唇,把矿泉水拧开,递到他手边,丁卓含糊说了声“谢谢”。
一碗泡面,很快让丁卓扫荡完毕,他恢复了点体力,才终于有心思说话了。
孟遥问他:“吃饱了吗?要不去小吃街上买点烧烤?”
“差不多了,”丁卓拿起水瓶,仰头喝了大半,“想先回去歇会儿。”
孟遥点点头,“好。”
丁卓站起身,“走吧,我送你。”
孟遥赶紧说:“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丁卓摇头,“经过今天,我才知道旦城的治安也就这么回事儿。时间不早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孟遥说:“真的不要紧,我坐出租车回去,到了就给你打电话。”
丁卓仍是不同意。
孟遥无可奈何,只得听他的。
出便利店,拐了条街,高大树木枝桠交错,远处路灯光里,建筑像是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气之中。
到停车场,丁桌把车解锁,孟遥忽说:“我来开吧。”
丁桌顿了一下,替她拉开车门,把车钥匙递给她。
孟遥上车,调整好座椅距离,系上安全带。
丁卓这车孟遥有点开不习惯,大约是怠速太低了,一不小心就容易熄火。这时候,她脚点着离合,慢慢地把车发动起来,驶出了停车场。
转头看了一眼,丁卓全身重量都靠在座椅椅背上,拿手指捏了捏眉心。
孟遥把自己这边的车窗开了一点,冷风灌进来。
开了几分钟,孟遥对路线有点把握不准,偏过头去,去看丁卓,发现他双臂抱在胸前,微偏着脑袋,已经睡着了。
孟遥关上车窗,将空调温度又调高了一点。
灯光和阴影交错变换,一道一道略过车窗。心里很静,好像那些似是而非的,不明所以的东西都不重要了。
半小时后,车开到了小区附近。
丁卓还没醒,孟遥把车停下,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叫醒他,拉上手刹挂了空挡,轻手轻脚地下了车。
她去附近小超市补了点儿日常用品,又买了把挂面——邹城的习俗,过生日得吃面。
付了帐,拿袋子一装,拎在手里往回走。快到车那儿,口袋里手机响了,孟遥伸手摸出来一看,林正清打来的。
“你朋友怎么样,没事吧?”
孟遥立在原地,向着车那儿看了一眼,“没事。”
“我们已经散场了,你今天过生日,也不知道你玩没玩尽兴。”
“很尽兴了,谢谢你。”
林正清很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就沉默了。
孟遥觉得他这沉默有点儿意味深长,然而有些事,不去过多探究反倒是件好事。“谢谢你,也谢谢大家,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天公司见。”
那边顿了下,跟她说了句再见。
孟遥把手机揣回口袋,回到车边,拉开车门一看,里面一点猩红的火星忽明忽灭,鼻腔里窜进来一点儿烟味,丁卓已经醒了。
孟遥不知道上车还是不上车,站在门边上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坐上去,问道:“睡醒了吗?”
丁卓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稍稍坐正了身体,往腕上手表看了一眼。
“明天周六,你加班吗?”
“不加班,”丁卓含着烟,“医院出了事,今天转院走了一批人。”
“这事要怎么解决?给家属赔钱吗?”
丁卓淡淡说:“我师弟还在床上躺着。”
孟遥垂头沉默,过了片刻,问他:“饿吗?我买了点面条,要不要上去吃一点?”
这提议,比起现在再开三十分钟车回宿舍诱人多了。事实上,他不怎么想一个人待着,旁边没有一点人声的时候,总喜欢往钻牛角尖的地方去想。先那会儿,师弟满身是血倒在地上那样子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闪,挥之不去。
两人下了车,孟遥把车锁上,钥匙递给丁卓。丁卓接过钥匙揣进兜里,跟在她身后往里走。
时间很晚了,小区里几乎没有人影,两人脚步声一前一后,夜仿佛更静。
孟遥抬头去看,才发现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仿佛拿水浸过,晕开点毛边。
她脚步有点虚浮,像是有些踩不到实处,脑袋里很乱,不知道该往哪儿想,或者往哪儿都不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