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孟遥默默在心里数数,她想:我数到十,你要是还没走,我请你喝茶。
一、二、三、四……
孟遥顿了一下,那车还停在那儿,稳稳当当。
她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心律不齐,所有疑虑和担忧,自责和歉疚,此刻都被一种全然的鼓噪所掩盖……
丁卓已经抽完了两支烟。
他烟瘾并不算大,忙起工作的时候,一整天不抽也不觉得有什么。抽得凶,是因为把现在这些事儿从前到后又从后到前地捋一遍,也找不出一点头绪。
他觉得自己其实真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和孟遥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心里平静。而见面次数越多,这感觉也越明显:时间过得快,没多久就到了正常社交范畴内该各自离开的时间。
而他想多跟她待一会儿,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也成。
一个人的时候,很多情绪纷至沓来,信念或者自我宽慰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一文不值。所以这一阵,他哪怕不加班,也会去实验室或者图书馆泡一会儿,累得受不了,回宿舍洗个澡倒头就睡。
并不是因为悲伤,曼真去世将近半年,悲伤这种情绪,已经越来越淡了。
——事实上,他所不能面对的,正是这种变淡的过程。
丁卓又点了一支烟,这回抽了两口,嗓子里发痒,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他把窗户打开,左手手肘撑在车窗上,右手拇指把打火机的盖子揭开,又阖上,揭开,又阖上……
“丁卓!”
丁卓一震,夹在指间的香烟烟灰抖落了些许,他转头看去,孟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前面。
她还是穿着上午的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只是多戴了一条围巾,深红色的,冬天里看起来火苗一样的温暖。
孟遥走到驾驶座窗户这边,笑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哦,” 丁卓清了下嗓,“接了个电话。”
“那你下午有事?”
“下午……”丁卓看她一眼,那红色围巾,衬得她清秀的脸颊神采奕奕,他便改了口,“没什么事,正准备回去睡觉。”
孟遥笑一笑,“那劳烦你再迟点睡好不好,我想去趟家乐福,能不能麻烦你再多跑一趟。”
丁卓看她一眼,那郁积的憋闷一扫而空,哪怕只是暂时,“上车吧。”
孟遥从车头绕过去,拉开副驾驶门,笑说,“买完东西,请你喝茶。”
丁卓把没抽完的烟掐灭了,关上窗户打开暖气,“你们公司月末发工资?”
孟遥笑一笑,“一盏茶不至于让我穷得揭不开锅的。”
“识时务的人,这时候就该说恭敬不如从命了。”
孟遥笑了。
她把围巾解下来,叠一叠放在膝盖上。
丁卓扫了一眼,说:“你这条围巾挺好看的。”
“去年过生日自己给自己买的,花了大几百,当时还挺肉疼。回头一看,还是好看的,没算买亏。”
丁卓手指无意识在方向盘上敲了一下,“你生日什么时候?”
“下个月23号。”
“那没多少天了。”
孟遥很淡地笑了一下,“真不想过,添一岁得多听多少唠叨。”
“催你结婚?”
孟遥点头,“我妈还是小地方的思想。”
“那话怎么说的?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孟遥笑了,“也对。”
到了家乐福,丁卓把车开去底下停车场,孟遥解了安全带,问他:“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儿?”
丁卓把车熄火,“我也上去逛逛,宿舍缺个排插,一直没买。”
上去,孟遥拿了辆推车,正要往里走,丁卓伸手握住把手,“我来吧。”
孟遥便放了手,让他推着,两人并排往里走。
孟遥其实什么也不缺,之前在窗户后面纠结了半晌,也只想得出这么一个听似名正言顺的理由。现在随意逛着,只能是看见什么用得上,就往推车里面丢。
逛完日化,又逛食品区,孟遥瞧着有速溶咖啡在打折,伸手去拿,却被丁卓拦下了,“喝这对心脏不好。”
“我喝得不多,偶尔用来提神。”
“下去跑两圈洗个澡,保管比什么咖啡都管用。”丁卓把这一大袋速溶咖啡放回去。
孟遥看他一眼,笑说:“丁医生,你是不是还兼职做养生讲座的?”
“别瞧不起这一行,我们院里一些医生出去养生节目,给养生产品吹牛站台,比在医院赚得起码多两倍。”
孟遥从旁边架子上拿了袋冲泡的麦片,“我还是以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丁卓看她一眼,笑了一下。
买完东西,去收银台结账。
丁卓掏出银、行卡,孟遥赶紧将他拦住,“我自己来就行。”
“没事,你不还要请我喝茶么。”
“不不,”孟遥严肃看着他,“丁卓,这性质不一样,让我自己付。”
外柔内韧。
丁卓心里下了个结论,收回卡,也不勉强她,“行。”
结完账,丁卓帮她提着两袋子东西下楼。
等把袋子放到后座时,孟遥忽地想起:“你的排插没买。”
丁卓一顿,“没事,我去学校附近便利店买,一样的。”
车开去孟遥常去买奶茶的那家店,周末,外面又冷,不大的铺面里坐得满满当当。
孟遥看了一圈,没找着空位,有些为难,“……要不换一家?不过这儿的奶茶真的很好喝。”
“那外带吧。”
孟遥想了想,点头。
提着奶茶,两人又回到车上。
孟遥把丁卓点的那杯递给他,他插上吸管喝了一口,“还行,不怎么甜,茶味很浓。”
孟遥淡笑,捧着自己的这杯奶茶,满足地喝了一口。
丁卓发动车子,笑说:“我在旦城十多年了,论吃的还不如你研究深。”
“以前跑新闻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到一个地方就顺便踩点,在帝都待了八年,整理了很厚一沓笔记,全是各个餐厅的测评。朋友总说,我连转业以后的退路都找好了。”
丁卓笑了笑,又问她:“那你自己做饭吗?”
“做啊,不过现在忙,人也比以前懒,不大愿意自己下厨了。”
“水平怎么样?”
“怎么样不好说,反正孟瑜挺喜欢的。”
丁卓看她一眼,不知道是车内暖气足,还是奶茶喝得身体发热,她白皙的脸颊上泛着一点淡淡的红润。
他便回想这几个月来与她的碰面,以往她总是微微锁着眉,像三月雨天,愁绪总是萦绕不去。现在看,她性格也未见得真有那样的内向,他又想,可能也是分事分人。
很快,车就又回到了楼下。
直到车停下来的时候,两人才都有点如梦方醒。此刻已到下午四点,再要拖一阵,晚饭也能接着吃了。
然而……
沉默中。
他们同时想到了这个然而。
一次一次,孟遥发现与丁卓更近距离的接触,不但没有抹消掉这么多年距离造成的不可得的执念,反倒加深了这种执念。
然而,丁卓越优秀,相处越愉快,越让她心生惶恐。
她有自己的立场和原则,不愿意为了没有结果的一种连关系都算不上的关系,赌上太多。
对于丁卓而言,相处的轻松是暂时的,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那被自己刻意压制的自责,就又卷土重来,一次更甚一次。
“我……”
“丁卓……”
两人同时开口。
孟遥忙说:“你说。”
丁卓看着她,忽然很想抽一支烟,忍住了。
各式各样的念头,煮粥一样沸成一锅。
最后,他想,难不成,人非得跟自己追求温暖追求舒适的本能做斗争么?既然没有答案,就暂且这样,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等你生日,我请你吃饭。”
第19章 (19)变故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北方已经开始下雪了。
孟遥手背上以前生过冻疮,今年又复发了。前些年跟一个同事去西北贫困农村采访,待了半个月,手背上红肿皴裂。此后,一到冬天,保护得再好,也还是会再犯。她现在出门就戴手套,但捂得热了也会发痒,冷也难受,热也难受。
快到年终,银辰大厦那个策划案进入最后验收阶段,孟遥被一遍一遍压着改文书,改得心烦意乱,抬头看见台历上那被自己划个红圈的日子,把心里那股焦躁按捺下去。
丁卓这边也是焦头烂额:前几天,一位做完肝部分切除术的病人因术后急性肝功能衰竭而死亡,家属认为病人之前都好好的,“离奇”死亡一定是医院失职,因此每天定点来普外科“讨公道”。家属是一对母子,一个赛一个嗓门大,一来就逮着医生骂,逮不到医生逮护士。院方为了平息纠纷,主动出面做医疗事故技术鉴定,结果出来,裁定院方并无过错。然而家属还是不接受,说医院和卫生局串通一气,就是为了欺骗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又闹了几天,最后扬言要去找记者揭露黑幕。
不管是不是真要去找记者,总之话撂下之后,他们没再来了,这事总算是暂时消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