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若是网开一面,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等着找出他的错误,期待将初露锋芒的对手扼杀掉。
  若是铁面无情,可许杭毕竟是他的亲舅舅,一损俱损,他对晏子钦的用心脸明姝都看得出来,其中虽不免有攀附之心,却终究是血浓于水。
  推门走进房中,见晏子钦已和衣而卧,面朝墙壁。虽看不到他的脸,可明姝知道,他一定睁着眼,空洞地看着空白的墙壁,思考着心里的事情。
  这就是默契吧,有些人之间一辈子也不会有,有些人初识便如同故人归来。
  轻轻地躺在他背后,搂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温暖的颈窝中,跳出发髻的乱发刺的她发痒。
  她感觉到晏子钦微微向她的方向转头,垂下眼看着她。
  “要不要聊一聊?”明姝的手在他的身上磨蹭着,舒服的体温自衣服下传递到她的手掌中,很有安全感。
  “……嗯。”晏子钦轻轻应了一声,让明姝想起打呼噜的小猫。
  “舅舅的事,很棘手吧?”明姝道。
  晏子钦没说话,却握住了明姝的手,抓得很紧,让她的手掌微微发痛。
  “这样的事,我爹爹也经历过。”良久后,明姝才缓缓开口,“那是五年前了吧,爹爹刚升任刑部尚书,我们家在伊川有一房远亲,借着我们家的名号横行乡里,揽了个收税的差事,却常常中饱私囊,被县官捅出来了,送到京中候审。”
  “爹爹是刑部尚书,总管此案,他该如何判决?那时也是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他,最致命的那双,就是太后的眼睛,做错了,就是万劫不复。可要是承认亲戚借着他的旗号横行乡里,也是对名誉的极大损失,天下人很好骗,只要有一件不光彩的事,他们记住的不是做错了事的人,而是和他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当中最位高权重的那位,无论那人究竟是怎样的,都会被一概而论,变成罪大恶极之徒。”
  “毕竟,他们喜欢的是看戏,而不是探究真相是怎样的。”
  晏子钦的声音有些嘶哑,问道:“所以,岳父是怎样做的?”
  见他接话了,明姝也提起了心情,笑道:“换做你,你会怎样做?”
  晏子钦道:“若能让那位亲戚将功补过就好了……不能声张出去。”
  明姝收紧手臂,从脸颊蹭了蹭他紧绷的背,笑道:“果然,夫君最聪明了!”
  ☆、第65章
  晏子钦被她磨蹭的面红耳赤,真不明白,明明都是“老夫老妻”了,可只要明姝一撒娇,他就变回那个不经人事的傻小子,毫无抵抗能力。
  “私底下就不要自卖自夸了。”他轻声道。
  “我自己的男人,就是要夸,在别人面前还舍不得夸了呢!”明姝道。
  “嗯?为什么?”晏子钦不解。
  “怕别人也知道你的好,心生觊觎,把你抢走了呀。”明姝道。
  晏子钦笑笑,翻身压住她,两人的手依然紧握在一起,方才是柔情蜜意,现在看起来,竟好似被晏子钦钳制住,有些禁锢的意味。
  “我哪有那么好呢……”他的声音里带着叹息,连他的吻都比平时轻柔很多。
  明姝笑着点头,却觉得腰上一凉,却是被他抱起来了。
  “你做什么?”话才出口,就觉得晏子钦往她腰下塞了一只软绵绵的大迎枕,将她的腰臀高高托起。这个姿势太怪异,头低低平躺在床上,热血都朝那里涌去,让她的神智一时迷乱不明。
  在她唇上轻啄一下,晏子钦抵着她的额头小声道:“嘘,还想不想要孩子了?”
  明姝不解,只觉得身下的枕头一沉,是晏子钦跨坐上来了。
  “这样,更容易些……”
  柔软的迎枕起起伏伏,好像漂浮无定、亘古不绝的水波,让她如浮萍般抓不住根系,只能抱紧了身上的男人。
  “等等……还……还没吃晚饭。”她觉得很害羞,刚回房就被他困住做这种事,找了个理由想推脱。
  “还有心思想别的,看来我还有努力空间。”晏子钦意味深长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让她无比后悔说出刚才的话。
  最缠绵处,鬓发相缠,肌肤相亲,每一秒都是难耐的,她恨不得快点死去,看来让晏子钦独自在衙门里住了大半个月真不是明智的选择。
  而他也满足地喟叹着,今夜的重聚来的太迟。
  “你是不是之前就对我图谋不轨?”雨收云散后,披好中衣,明姝一边吃着春岫送来的清粥小菜,一边翻着白眼追问,“坐马车去袁家那天,我就觉得你眼神不对。”
  晏子钦当然不会承认了,只是敷衍道:“我一向表现得很得体,在外面就有在外面的样子。”
  “你确定?”明姝撇撇嘴,还在为刚才突如其来的擦枪走火赌气,气他太性急。
  “那么,在家也该有在家的样子。”他道。
  “……在家的样子?”看着他冷冰冰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却似烈火般炙热,明姝预感不妙,赶紧抱起粥碗,可怜兮兮地道:“我还没吃饱,我饿!”
  “正好我也饿,咱们一起。”晏子钦点点头,却已欺身上前,把明姝困在竹榻上,“顺便教教你什么是在家的样子……什么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第二日一早,晏子钦就照常上朝去了,明姝却瘫软到不省人事,被春岫叫醒时,已经天色大明。
  “不早了,娘子再不起来,姑爷都要散朝了。”春岫扶起明姝,递上一碗金色的药汁,这是明姝喝惯了的补品,有些苦涩,平日都忍着喝了下去,偏偏今日没睡醒就被吵醒,心情不悦,耍起性子扭头不喝。
  春岫打趣道:“娘子就喝了吧,不喝这个,姑爷昨晚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明姝接过药,更难以下咽,点着春岫的额角笑骂道:“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和我说起浑话,怕不怕我回去告诉母亲,打发你回去。”
  春岫知道她是假生气,笑道:“娘子尽管去说,我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好话,夫人不会怪我的!”
  临近新年,天愈发寒冷,连月的阴云却悄然散去,雪霁后白亮刺目的冬阳高悬在湛蓝无尘的晴空上,虽不觉温暖,却带给人无限的希望。
  丁谓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其本人削职夺爵,四子落职,全家被押送往雷州之际,半个汴梁城的百姓都来看热闹,还有携带着残羹剩菜的,一齐往丁家的船上掷去,场面混乱不堪。
  若问他们和丁家有什么过节,他们倒说不上来,只说是憎恶贪官,惩恶扬善。
  “朝廷若是能更进一步,把王钦若那个尸位素餐的昏官一并处置了多好!免得他安安稳稳告老还乡,还要百姓们交税出钱养他!”人群中,一个气血方刚的年轻士子喝道。
  很快,身边有一群人纷纷响应他的话,看样子都是他的同窗,其中一人道:“官家启用诸如晏学兄、韩学兄、王学兄等等后生学子,便是为了肃清吏治,重整朝纲,岂不正是我辈用武之时?依我看,那些无所作为的老臣迟早要被淘汰。”
  又是一阵附议声,原来这些人都是新入门的京师广文馆学子,准备参加后年的春闱大比,他们口中的晏学兄、韩学兄、王学兄正是晏子钦、韩琦、王尧臣等人,均是天圣年间的进士。
  就在一边倒的赞许声中,有一个面容端方,双目狭长,年纪二十上下的学子,明明长了一张爱开玩笑的脸,此刻偏偏神情冷淡,低声自言自语道:“我看未必。”
  他的声音虽小,却还是被身边人听到了,怒目而视地质问他:“永叔,你什么意思?是在质疑我们还是在质疑朝廷?”
  欧阳修,字永叔,可谓是个占尽了便宜的表字。
  此时的他还是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兴许因为年少丧父,和母亲郑氏夫人相依为命、投亲靠友的童年带给他冷眼旁观的沉着,当同龄人都在盲目热血时,他还能冷静地看出时局中的矛盾处。
  欧阳修道:“晏、韩、王三位前辈怎么样,我不知道,可若凭着你们这些好高骛远、不知深浅的人冒进,朝廷可算是毫无希望了。”
  敢在群情高涨时放冷话,欧阳修毕竟年轻,不知三人成虎的厉害。
  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欧阳修是贪官的余孽走狗!”也不知是谁挥出第一颗拳头,总之场面变得混乱不堪,待欧阳修逃出是非场时,巾帽也跌落了,鞋子也蹬掉了,袖子被人撕去半扇。
  像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样逃回旅店,重重合上门,靠在门板上喘着粗气,就见同住一屋的好友,年仅十九岁的王拱辰穿着一身格外宽大的簇新银红大氅跳到自己面前。
  “欧阳兄,快看,我穿上状元袍子啦!”王拱辰嬉笑道,眼睛本就因睫毛纤长而显得毛茸茸的,如今笑得弯如月牙,更觉稚气率真。
  欧阳兄挑眉拈起王拱辰身上的衣服,问道:“这……这不是我新做的那套衣服吗?”
  这是他的“准岳父”开封知县胥偃所赠,直到他客居馆舍,贫寒寂寞,时常送来财物,以表慰问。
  王拱辰摇头晃脑道:“是啊,这衣服是你的,外面人都说欧阳兄就是天圣八年的状元!”
  欧阳修一直把王拱辰当弟弟看待,也不拘泥,颓然落座,笑着叹气道:“外面人瞎说的·,哪里作数?”
  方才,王拱辰只顾着看自己,没注意欧阳修,如今坐到他身边,才发现他一身狼狈,急忙问:“欧阳兄,你这是怎么搞的,光天化日之下还有匪徒拦路劫财不成?”
  欧阳修嗤笑道:“拦路劫财还算好的,我这是被学霸们打的,幸好都是花拳绣腿,要不然这条命就要交代在大街上了。”
  所谓学霸,在古代指的是学堂中称王称霸的无礼学生,仗着勇力或是财力对同窗吆五喝六,甚至大打出手,欧阳修称方才遇到的同窗为学霸,显然有讽刺调侃的意味。
  王拱辰急忙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欧阳修换上,欧阳修不解,问道:“为什么这么着急让我换衣服?”
  王拱辰哭笑不得道:“你忘了吗,咱们今晚要去晏中丞家拜谒!”
  晏中丞便是御史中丞晏殊,今夜,他在家中设宴小聚,后堂会亲友,前堂则留给被他青睐的学子们,算是他回京后第一次私下里公开现身。
  欧阳修拍了一下额头,恍然大悟道:“啊呀,险些忘了!昨天裱褙好的那幅字呢,快帮我找找,那是要进献给晏大人斧正的!”
  说着,他翻箱倒柜地搜寻起来,王拱辰也来帮忙,却是边找边闲扯。
  “欧阳兄,你说咱们会不会见到晏大人?”
  欧阳修漫不经心道:“晏大人请咱们去,自然要见咱们。”
  王拱辰摇头道:“我说的不是晏殊晏大人,而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晏子钦。”
  大理寺,取“天官贵人之牢曰大理之义”为名,自秦汉时便是国家最高刑罚机构,专司提点刑狱,审理案件,大理寺少卿仅在大理寺卿之下,位居四品。
  欧阳修已经找得满头大汗,连书案下的抽斗都卸下来倒在地上,不知王拱辰缠着他问东问西做什么,因而道:“你为什么要见他?”
  王拱辰耸肩道:“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天天听见说书人讲起晏大人的杭州青楼九尸案、塞北驿站鬼影杀人案、南海商船密室投毒案,很好奇他真人是什么样子的。”
  欧阳修拍着他的小脑袋瓜,无奈道:“醒醒!那些都是编的!”
  王拱辰笑眯眯道:“能让人有兴趣编他的故事,想必也有过人之处!我还是很好奇,尤其好奇他的夫人,听说有阴阳眼哦!”
  欧阳修终于从柜子里翻出一幅字,展开一看,果然是他要的那幅,当下舒了口气,对着王拱辰戏谑道:“怎么说着说着,说到了人家夫人身上!王拱辰,你的思想很危险啊!”
  王拱辰抱着膝盖蹲在他旁边,苦着脸抱怨道:“欧阳兄是不愁了,有个胥小娘子跟定了你,可我还是……唉,算了,辽虏未灭,何以为家,大丈夫何患无妻!”
  欧阳修不屑道:“瞧你那不情不愿的样子,胥家有个妹妹,芳龄十四,过了明年就能出阁,要不要我和胥大人说说,把她许配给你?”
  王拱辰腼腆地想笑又不敢笑,喃喃道:“欧阳兄愿意小弟的玉成姻缘,那真是再好不过……不是我贪恋美色,只是有欧阳兄做连襟,小弟顿觉荣幸!”曾听说欧阳修的未婚妻子胥柔鲜妍可爱,她的妹妹也一定是一位惹人怜爱的小娘子。
  谁知欧阳修大笑起来,前仰后合道:“傻瓜,胥家哪里还有别的女儿,我骗你的,你还真做起鸳鸯梦了!”
  王拱辰脸色煞白,一把将欧阳修掀翻在地,怒道:“你……你无耻!”
  就算摔倒在地,欧阳修还是笑得不能自持,连站都站不起来,王拱辰气得跳脚,最后拂袖而去。
  明灯初上,晏子钦的马车也来到了叔父家门外。
  因为是亲友,晏殊家的管事直接将二人请进后堂,面见主人。此时,晏殊正坐在耳房里逗弄笼中黄莺,见侄子来了,命人将鸟笼撤下,微微整理仪容,这才来到堂上。
  晏子钦和明姝见礼后,因明姝是女眷,本应就此离开,和其余亲友的女眷们聚在一处,可晏殊却让她留下。
  “你就是曲章的女儿?”晏殊的语气平静如水,听不出一丝情绪,自然也让人猜不透他话里的含义。
  明姝颔首,柔声道:“是。”
  晏殊冷哼一声,道:“你父亲不是个好人。”
  此言一出,晏子钦最为尴尬,别人家都是婆媳之争,他的母亲笃信佛教,不问世事,老天竟不肯饶过他,请来一位叔父刁难他们。
  明姝也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笑道:“可家父也不是个坏人。”
  晏殊显然没想到她会直截了当地反驳自己,本来轻蔑的眼神变得精光四射,看向明姝,见她不过是一介女流,岁不似时下的纤弱女子般意态风流,却容光熠熠,极有朝气,不免一笑,心道她和市井人言中那个“头顶阴阳眼、身负千钧力”的女豪杰、活阎王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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