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张麟已大步流星地来到帘幕前,伸手一拉,明姝就从帘幕后显露出来。
  第一次和此等虎狼之人对视,明姝只觉得身高上就被他压了半截,可转念一想,何须怕他!
  面对恶人,只能比他更恶。
  “你是谁?”张麟道,又回头对摔倒在地,腰撞在花几上疼得起不了身的袁意真叫道:“她是什么人?”
  明姝心一横,道:“我就是晏子钦的夫人,你不是大放厥词,说要‘撕了’我吗?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敢动我试试!”
  她能说出这话,其实也是看透了张麟的底牌。像他这等趋炎附势之徒,大多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心里欲求太多,顾虑太多,自然色厉内荏,今天说要对晏子钦不利,也只是关起门来发泄怒火而已,倘若真见了晏子钦本人,恐怕第一个见风使舵、改换门庭的就是他。
  面对这个欺软怕硬的人,她岂能轻易示弱?再想想,张麟能肆无忌惮地欺压袁意真,恐怕也和袁家置若罔闻的态度不无关系。
  不出所料,张麟果然愣住了,指着明姝说不出一句话。
  从前没有立场,没有底气,怕和张麟交恶给晏子钦惹麻烦,现在既然已经和丁家撕破脸,她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了。
  她坐在正席,冷眼看着张麟不知所措的样子,缓缓道:“你也知道现在的局势,丁家的事虽未成定局,却也是时间上的问题了。此事可大可小,你想给你的四衙内陪葬,还是想好好活着?”
  张麟不语,怨毒地瞪着被春岫搀扶起来的袁意真。
  明姝道:“我实话对你说,你若能‘戴罪立功’,主动去向刑部、吏部坦白丁家的恶行,尚有一线生机。”
  这样的场面,她一刻也不愿停留,临走前冷冷丢下一句话,“从今日起,袁意真的事就是我的事,她身上要是添了一丝伤痕,我教你成百上千倍受回来。”
  又命几个陪着她过来的仆妇入住袁意真院中,手持长棍立在门外,只要张麟一接近,立马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
  回到家中,明姝好像还在梦里,把下人都遣走,猛地倒在柔软的床铺上,静静地凝视着床帐顶上的满池娇纹样。
  “啊!”她高叫一声,坐起身挥着手臂。
  爽!今天,她终于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志气虽高,勇气、底气却不够,可今日听张麟说晏子钦已经带人包围了丁谓的府邸,心想,咸鱼翻身的一天终于到了。
  她眼看着袁意真忍气吞声,究其根本是因为丁家助长了张麟的气焰。
  晏子钦在朝中被受牵制,究其根本也是丁谓为首的权臣势力对皇权的打压。
  到了今日,丁家的地位轰然倾塌,有了皇帝、太后旨意的晏子钦成了主宰,终于可以一吐心中郁气。如果无意外,张麟也会成为“污点证人”,成为诛灭丁家的一柄利剑。虽然太后依然是挡在皇帝面前的一座高山,可他们毕竟是母子,总会比丁谓容易对付。
  此时的明姝乐观地想着。
  疯了一阵子,也该起来想想正事。听太后的口吻,她会想起晏子钦,除了皇帝的举荐,还要归功于曲院事的屡次推举。
  应该会曲家见父亲一面,可惜现在是非常时期,因为晋国公府被封锁,汴梁虽然没有因此陷入混乱,可街头巷尾依旧少不了议论,大多数都在感叹老天开眼,终于惩治了这户仗势欺压百姓的勋贵。
  如果她现在去和父亲会面,会不会被有心之人歪曲?正想着,春岫就过来通报,说是曲院事到了,马车已经拴在门外。
  更令明姝惊讶的是,晏子钦也随之一同回来。
  三人在房中坐定,曲院事脸上依旧冷如冰霜,晏子钦的面色也没好到哪里去。饶是明姝知道他们二人一向如此,却还是捏了一把冷汗,生怕是丁家出了什么事。
  谁知,曲院事开口说的却是,“很好,太后娘娘对你很满意。”一边说,一边拍着晏子钦的肩头,“以毁坏皇陵、谋大逆的罪名诛杀永定陵都监雷允恭,丁谓同谋,削爵贬谪,降黜满门子弟,抄没家产,足以。”
  末了,又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这个结局很好,不要再进一步了。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明姝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却见晏子钦起身道:“陛下有意为寇相公等等被丁家构陷过的老臣昭雪,小婿必须追查下去。”
  曲院事定定地看着女婿的眼睛,锐利的眼神似乎能看穿一切,却看不透晏子钦的一腔锐气。
  “你不怕丁谓的余党趁机反扑?有了太后和陛下的照应,你动丁谓一家容易,可再追查下去,牵动的就是整个权臣集团的利益,你就不怕粉身碎骨吗?”
  晏子钦垂目不语,良久后,一字一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惧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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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一言既出,两下分明。晏子钦和岳父都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心中的“君”不一样,一个是被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天圣年间状元,一个是辅佐太后垂帘听政多年的肱骨之臣。
  曲院事慧眼如炬,怎能看不穿女婿的意思,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这天下终究是皇帝的,只是自己已然是太后的入幕之宾,若非太后主动放权,就算他有心转投皇帝,也不会被信赖,何况还要承担被太后党羽记恨的风险。
  当年,他选择将女儿嫁给晏子钦也有政治上的考量,晏子钦的家世一清二白,丝毫不涉及派系利益,未来铁定会是皇帝手下的能臣,等到皇帝亲政,曲家也可借他的光彻底洗白,如今瞒着太后,私下里帮助晏子钦,帮他就是帮皇帝,将来晏子钦自然会在皇帝面前替曲家美言。
  如今,整治丁家是太后与皇帝间的共识,岂不正是他一箭双雕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曲院事释然地笑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很好,只是你势单力薄,便是有些初生牛犊的无畏之气,也难以抵抗强梁。可想好找谁做帮手了吗?”
  晏子钦无言,要找到能与丁家抗衡的可靠亲信,还是太难了。
  曲院事起身,明姝赶紧来搀扶他,被他挥手拦下了。缓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似曾相识的萧瑟冬景,曲院事低声道:“你的族叔晏殊还在应天府坐冷板凳呢。一年多了,太后的气也该消了。”
  一年前,晏殊公然反对曲章,触怒了力挺曲章的太后,借着晏殊在玉清宫用笏板打伤迟到的随从一事大肆做文章,将他贬为宣州知州,后来又转为应天知府。
  被贬谪前,晏殊乃是刑部侍郎,且以当时的舆论,极有可能接任参知政事,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副宰相。其实,在此之前,他也是极力支持太后垂帘听政、对抗丁谓滥权的大臣之一,谁成想竟一朝犯了“失心疯”,惹恼太后,被驱逐出京。
  解铃还须系铃人。曲院事想着,是时候让晏殊回京了。
  却说曲院事走后,晏子钦给王安石教了一课书。这些天案牍劳形,很难抽出时间照顾他,晏子钦觉得十分愧疚,正好王益来信,说是丁忧期已过,即将举家迁往新的任地金陵,到时候可将王安石托付给一个可靠之人,带回金陵,和父母团聚。
  回到房中,见明姝还在看那张丹书铁券,晏子钦不由笑道:“昨天在舅舅面前表现得还挺克制的,怎么今天却端着这张‘铁板’看起个没完?”
  明姝将锦盒扣上,起身走到晏子钦身边,道:“在舅舅面前要矜持些,在你面前就不必了。”
  晏子钦一面拉开存放衣物的柜子,一面道:“那你可以再不矜持一点。”说着,转身拉住她的衣襟,眼神转暗,贴在她耳边私语道:“不矜持一点……你懂的。”
  耳后细致敏感的肌肤被他炙热的呼吸弄得发痒,明姝奸笑一声,柔声道:“呵呵,好啊,就怕你不受不了呢!”一边说,一边站上椅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手上也反客为主起来,调戏似的解开他圆领袍领口的布扣。
  风情正好,春意渐浓,明姝刚想霸道地吻上他,晏子钦却忽然背过身去,慢条斯理地拢起领口,极其君子地说道:“算了,还有正事要做。”
  听他一本正经、波澜不起的口吻,仿佛刚才那个怂恿明姝撩拨自己的人并不是他。
  被晾在一旁的明姝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指着晏子钦,喝道:“姓晏的,这算是什么说法!”
  说着,就从椅子上跳下来,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腰眼上挠痒痒,痒得晏子钦泪中带笑,求了三次饶,明姝才肯放过他。
  拉起跌坐在地上,依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晏子钦,明姝嘟着嘴质问:“快说,你有什么正事,说不服我,还要受罚!”
  晏子钦笑着摆手,指着大敞四开的柜子,道:“明天开始,我就去衙门里住了,今天回来是为了准备些换洗衣服,再和你道个别。”
  明姝惊讶道:“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晏子钦道:“丁家的事那么复杂,不在衙门盯紧了能行吗?本来今晚就该留在衙门,让许安回来去一趟行李算了,可再一想,还是亲自和你说比较好。别傻站着了,快来帮我一起准备,家里衣服放在哪,我不太清楚。”
  明姝一步一顿,如行尸走肉搬挨到柜子旁,边走边道:“衙门里会不会有危险?”
  晏子钦正弯腰找东西,听她这样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为了方便,他的袖口高高卷起,露出了线条分明的小臂,修长的手指那么有力,此时却无比温柔地抚在明姝的脸颊上,捏了捏她脸上的肉。
  “衙门里那么多人守着,铜墙铁壁一般,怎么会有危险?”晏子钦笑道。
  明姝帮着他将衣服叠在行囊里,低声道:“无论如何,你千万要小心,若是方便,我就回去看你。杜和、罗娘子他们已经不见了,我担心你……”
  话到一半,嘴唇就被晏子钦的手指挡住了,不让她再说下去。
  “再说下去就不光是咒我了,还把那两个人也咒了进去。”他道。
  明姝惊喜道:“难道说,你找到他们了?”
  晏子钦点点头,轻声道:“消息还不确定,但是他们应该就在丁谓府里。”
  明姝道:“那快把人救出来啊!晋国公府不是被你们的人包围了吗,正好破门而入。”
  晏子钦无奈地看着义愤填膺的小娘子,哭笑不得道:“定罪的旨意还没从宫里降下,现在只能管制住丁家,破门而入之举有违法理,若是真的做了,反而给丁谓的余孽找到可趁之机,在早朝时参上一本,说我‘侮辱命官’,岂不是功亏一篑?”
  “无论如何,都该一步一步来。你昨天和我提到的那个张麟,他今日也找过我了,说他愿意提供一些线索。”晏子钦道。
  明姝想了想,道:“不光是线索,一定要让他交代清楚陷害袁家大哥袁意存的事……”
  二人商量到二更天,眼看要收拾不完,只能让春岫过来帮忙,直到三更才睡下,五更刚过又要起身,说是要提前到京兆府里准备卷宗。
  却说这一晚,晏子钦和明姝在家商议,杜和与罗绮玉却在丁家菜窖里哆嗦了一夜。
  前天在绮玉阁中,两人正准备回去,却忽然被打昏,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不知所在何处,只能感觉出四周分外阴冷潮湿,脚下是陈年的干草,踩上去有种近乎腐烂的柔软,顶棚又很低矮,让人直不起腰。
  杜和刚一醒来,却发现伸手不见五指,惊叫了一声:“啊!我瞎了?!”
  一只柔腻却冰冷的手捂住他的嘴,嘘声道:“别乱叫。”
  罗绮玉?他怎么又和这个女人困在一起了!
  “这是哪里?”杜和安静下来,用气音问道。
  罗绮玉良久不语,似乎花了很大的勇气和决心才开口道:“这里是晋国公府?”
  杜和嗤笑一声,“你别逗我,就这破地方,什么国公府,说是地府还差不多!”
  罗绮玉翻了个白眼,可惜黑暗之中,杜和无缘欣赏了,她道:“国公府的地窖能好到哪里去?”
  杜和点点头,忽然惊觉,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罗绮玉喃喃道:“刚醒不久。”
  杜和道:“那你怎么确定这里是晋国公府?你总不会认得他家的地窖长什么样子吧。”
  罗绮玉无言,停了半晌,才道:“好吧,刚才骗了你,我早就醒了,而且被丁谓带去问了一番话,现在又被送回来和你关在一起。”
  “问话?他有什么话要问你?”杜和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却不愿承认他的猜想就是真相。
  可惜罗绮玉的话打破了他最后的幻想。
  罗绮玉酝酿良久,才道:“晋国公命令我把晏大人的近况转告他……我知道这样很不仗义,何况晏大人戒心很重,我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所以晋国公很生气,决定把咱们抓来……”
  杜和绝望地道:“抓来做人质?”
  罗绮玉点了点头,却忽然想起杜和看不到,只能干巴巴地开口:“没错。”
  虽然四周都是漆黑的,杜和还是觉得眼前一黑,栽倒在稻草堆上,苦笑道:“我就知道世上没有白饭可吃,你这样的大美人缠着我,必定没什么好事,原来是个奸细!”
  罗绮玉不悦道:“我也不是自愿做奸细的,何况认识你时,晋国公还没命令我盯着晏大人呢,你岂能混为一谈!”
  杜和讽刺道:“听你的意思,你对我还是真心的咯?那你倒是说清楚,为什么对丁谓老贼言听计从?”
  罗绮玉的声音变得低沉、似乎很悲伤,“鸨母把我的卖身契转手给他了,他说只要我听从他的指示,就能得到自己的卖身契,重获自由。”
  重获自由后,我才能和你在一起。这是罗绮玉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
  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让对话继续下去。两天的时间里,偶尔有人来送水送饭,也都是从一个拳头大的小气窗里用铁钩把东西丢下来。杜和想尽了各种借口,比如要方便、受寒生病、上吐下泻,只求能出去,可是看守他们的人更警觉,每次带他们出去都只带其中一个,并且要蒙住眼睛、拷住手脚,不给他们任何逃脱的希望,也不和他们说一句话。
  可是,在看守们相互交谈的只言片语中,杜和还是分析出来一件事——晋国公府被晏子钦领人包围了。他竭力压制住狂笑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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